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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2 11:29:40
第65章 【情难绝】
严涛人缘好,来的人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不过也知道明见书和乔清池那边不对付,所以这次没请乔家人,严夫人和几位妾室接待女眷,笑吟吟地把明霜请进偏厅。堂屋里的都是男客,还没开席就已经以茶代酒的喝上了,一言一语很是热闹。今日是寿宴,不谈国事,尽说家常,但是客套话还是要有的。比方说夸赞一下明英天资聪颖,才思敏捷,赞扬一下明见书教子有方云云。
但换到明霜这边就不是那么和谐了。
时隔半年,她在闺阁里早已是声名狼藉,从前不过只是顶着个瘸子的名号,到现在什么都有,说也说得难听,这种场合里自然没人敢同她搭讪了。
宜春郡主坐在不远处,身边围了不少姑娘嘻嘻哈哈,谈笑风生。她于是找了个僻静地方,默不作声的喝茶。
时间还早,离正午尚有两个时辰,在这之前有堂会,宴客的小院里搭了个戏台子,杂耍昆曲皮影轮着来,吹吹打打,要多奢华有多奢华,这可比当初明见书的寿宴排场大多了,难怪他要赶着来巴结,还总是同严涛称兄道弟的。
明绣没来,年轻姑娘这边的场子都是由宜春郡主一个人撑起来的,戏台子上唱戏,底下的小姑娘们就凑一对儿细声评价。
这戏唱的是个贞洁烈女,丈夫从军多年未归,有人说是战死了,逼她另嫁,女子宁死不从,最后投水自尽,结果丈夫正巧回来了,一见媳妇儿死了,也跟着沉湖殉情。
明霜实在不喜欢听悲剧,端着茶碗,连胃口都没了。
但别的女孩子却感动不已,一场戏下来,十个里九个都在默默拭泪。
她越看越觉得纳闷,这不是寿宴么?好好的搞得像丧葬一样。
偏偏其中一个姑娘正拿帕子擦眼角,瞧见明霜神色如常波澜不惊的样子,心下忍不住鄙夷,“果然这看戏也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行来,没那个心性的人,你就是把再好的戏捧给她瞧,也是对牛弹琴。”
都听得出来她话里是在讽谁,其他几人漫不经心地补充道:“可不是么?严小姐如今请客人也疏忽了,好好的一锅汤里,非得参合些脏东西来,吃饭都够恶心人了。”
“人家脸皮厚啊,你说这些她未必听得懂。”
“不一定,听懂了也能装不懂。”
“行了行了。”总算有个出来打圆场,看了眼明霜,回头又叹道,“知道不是一路人,何必说那么多的话,大家都是来贺寿的,可别让严夫人以为咱们是来砸场子的。”
明霜垂下眼睑抚弄茶盖子,台子上戏唱完了,陆陆续续翻上来几个杂剧艺人,闻歌而舞,锣鼓喧嚣,满场喝彩。
院子里空旷,秋风迎面吹来,杏遥打了个哆嗦,低下身道:“小姐,您冷不冷?我去给您取条毯子来吧。”
她慢悠悠地应了声好。
萧瑟的秋季里,丝篁鼎沸,喜气的戏服在台子上晃悠,四周有开得灿烂的金菊,风里桂花飘香。展目都是人,然而却没有一个是她熟悉的,到这京城已经一年多了,走在街上仍感到冷清。
这是个缺少人情味的地方,处处充满了欺骗。
女眷四周不允许侍卫靠近,钟新就在月洞门外站着,不时也瞧几眼这边的戏,她看见江城从径直门外进来,走到严涛跟前,低眉顺眼地垂首禀告各处事宜。
不是说进不来么?怎么到他那儿了都有例外。
明霜心里不服气,一转眸,旁边的千金小姐们一头耳语,一头往她这边打量,也不知在说自己什么,她顿时觉得整个府里的人都和自己不对付,要待也待不下去了。
左右寻不到杏遥,明霜索性伸手摇着轮椅,悄悄从戏院后门离开。
严府的院子格局很巧,她本来打算原路返回,然而绕过影壁迎面就是穿山游廊,走着走着竟然迷路了。
明家的花园扩建了两次,占地已经不算小,想不到严涛这园子还要大,而且花木之类养得又特别好,茂盛至极,半天见不到一个人影。
明霜沿着小径往前走,石栏杆下便是河池,莲叶枯萎,只剩了个莲蓬在外。远远的有几个年轻女孩子在岸边弯腰张望,旁边还蹲了个小厮,瞧那衣着,应该是哪家的小姐带着丫鬟在赏鱼。
但等走近了明霜才发现她们逗弄的是一条趴在青苔上的蛇。
“小姐别怕,这蛇叫红瞎子,看不见人的,平时专吃什么蛙啊,耗子这些东西,您不招惹它它是不会咬您的。”
丫头们胆子小,听了这话还是害怕,怯怯地往后缩,倒是那个小姐探头探脑地张望。
“你们这儿还养蛇么?”
“老爷从不养蛇,可是园子大了,这附近草木多有水又潮湿,难免钻进来几只,您站远些,我这就给您把蛇挑开。”
她们玩得高兴,明霜权当是个过路人,慢腾腾地从上面经过。
但轮椅转动的咕噜声音太过明显,很快那小姐就扭头往这边瞧,目光冲着明霜上下一扫,大约也猜出她的身份来了,忽然弯起嘴角笑了一笑。
“诶——”
见那小厮不知从何处寻了根长竹竿子打算赶蛇,她好奇道:“会被咬到么?”
他打包票:“您放心,这么长的杆儿,咬不到人的。”
“那给我试试。”她不由分说地拿过竹竿,小心翼翼地把那条青红相间的蛇挑起来,蛇离了地好奇地微扬起头来往旁边望。
丫头们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郡主,别玩了……”
“郡主,你当心啊!”
她也有些紧张,余光冲小径上瞟着,就在明霜经过的那一瞬,她猛然朝后一甩,毫无征兆的地扔到她身上。
冰凉的一条活物从天而降,明霜浑身一个战栗,等定睛一看时自然吓得不轻,“砰”的一声从轮椅上摔了下来。慌里慌张地想把蛇扔掉,可那蛇也受了惊吓,拼命挣扎。手臂上蓦地传来一股刺疼,她登时倒抽了口凉气。
河岸边的小厮目瞪口呆,那女子却乐得抚掌直笑:“哎呀哎呀,二小姐这是怎么了?四条腿你都站不稳,改明儿还是做个四轱辘的椅子吧,这在咱们面前摔了可不要紧,要是出门摔得这样难看,岂不是丢了明大人的脸么?”
明霜伏在地上,摁着手背,头低低而垂,半晌没有抬起来。
忽然有人疾步走到她身边,捏住蛇头飞快朝旁一掷。
他俯下身来的时候迟疑了一瞬,终是收回手,起身上前将她挡在背后,厉声道:“这里可不是端王府,还请郡主注意自身言行,不要欺人太甚!”
建安郡主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儿,噘着嘴不自在道:“关你什么事?她又不是你的主子,你管得着么?”
江城不卑不亢地与她对视,道:“二小姐是严大人的客人,就算并非我的主子,只要在严家,我便要护她周全。更何况她是当朝吏部尚书的千金,郡主这样做,就不怕明大人和端王爷那边不好交代么?”
她是知道明霜在家里不受宠这才敢下手戏弄,可仔细一想,江城的话也不无道理。
“那又如何……我也不是故意的。”她扬着眉,一副很冤枉的模样,“下人们都在场,你不信可以问他们呀……你们说是不是?”
一干丫头小厮哪有反驳地道理,只得稀稀拉拉地点头附和。
“你看,我没说错吧。”建安郡主白了他一眼,“时候不早了,一会儿乳娘找不到我可要着急的,二小姐,对不住啊,我先告辞了。”她草草施了个礼,领着丫头们就走。
明霜仍在原地,一声没吭。江城忙转过身来,半跪在地上想去检查她的伤势。
“方才可是被蛇咬到了?在什么地方,我看看……”
明霜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狠狠推开他,“用不着你假惺惺!”
她咬了咬下唇,含着泪,怒目而视:“我现在这个样子你高兴了?你让我来不就是为了被人奚落的么?怎么着,还想要英雄救美,同样的法子用不腻是不是?”
江城艰难摇头,百口莫辩:“让你来不是我的意思,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谁要信你!”明霜捂住手挣开他,背过身去,“说了不想见到你了,不要你来碰我!”
他回头看了一眼,青黄色的蛇身,脖子上一抹鲜红,这是毒蛇。江城顾不得许多,握住她手腕拽回来,急声道:“别再乱动了,这蛇有毒的!”
明霜心里有火,脾气一上来六亲不认,“有毒又怎样?我去找杏遥,我自己有侍卫,不用劳烦你!”她说完当真挣扎着想起身。
江城一时无奈,蛇毒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这么由她胡来,只怕这条胳膊都会废掉。他咬咬牙,横竖她现在也恨他,不在乎再恨一些,索性也就不管了,强行扳过她身子来紧紧圈在怀里。
他力气太大,根本动弹不得,明霜喘着气直掉眼泪,“你作甚么?再不松手我可喊人了!”
“我真的会喊人的!”
她到底没喊出来,只得往他肩胛上咬了一口。
力道不算狠,可他有旧伤,这口下去也着实疼得厉害。
江城颦着眉任她折腾,伸手把袖子挽起来,白皙的肌肤上赫然两个牙印,伤处附近已然变黑了。他暗道不好,赶紧点了她两处大穴,指尖用力把伤口附近的毒血往中间逼。
胳膊上一阵刺痛,明霜忍不住低吟了一声,刚刚从他肩头挪开,还没回过神,手臂忽然覆上一抹温软。她眼睁睁地看着江城低首下去,轻吮着被蛇咬过的伤处,然后偏头将毒血吸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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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2 11:29:56
第66章 【长相思】
伤口附近已经麻木了,毒血颜色深黑,他唇上沾了些,瞧着有点妖冶。明霜垂下眼睑,不知是疲倦还是无力,一时间也不再挣扎,靠在他怀中目光怔怔地看着他给伤处包扎。
江城替她缠好纱布,“目前只是简单处理,毒还没有清除干净,小姐先到偏厅休息,属下去给您找大夫。”
明霜这才收回手,固执地重复道:“不劳您大驾,这事我会吩咐我的人下去办。”
她语气疏离,有意端出架子,哪怕蛇毒入体都不在乎,不愿见他就是不愿见他,连厌恶都表现的如此明显。江城眼里平静如水,一言不发地把她袖子放下,伸手把她脸上的泪痕抹去,随后揽上她腰肢,打横抱了起来,轻放在轮椅上。
自己要不是个残废,眼下扭头就能走了,何至于这样任他摆布,明霜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憎恨自己的这双腿。她把他的手挥开,自行去摇轮椅,江城却不由分说地摁住椅子。
“二小姐,这里是严家,乱走是会迷路的。”
他动作轻柔地把她手指扳开,推住轮椅调了个头往月洞门的方向而行。
附近没有人,方才那位郡主走了以后四周便显得更加寂静,明霜咬着牙忿忿地坐在轮椅上,愈发感觉自己这个样子像个败军之将。
早就打定主意这辈子也不要理他,如今又被他救又让他碰,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原则了。她食指掐着手背,狠狠地掐出一道红印子来。
江城又何尝猜不出她心中所想,转目看到她手上的青紫,不禁问道:“还疼么?”
明霜抿着唇没作声。
远处的戏台传来缥缈的曲音,微风拂面,鸟雀低鸣,听不真切。
只有他们两个走在这条小径上,若是继续沉默下去,或许今后就再没有这般机会能和她说话。江城在心头千万次思索后的言语,到嘴边终究只说出来一句:
“对不起。”
她听得微怔。
头顶上,他嗓音浅淡,轻轻的,听不出情绪:“我没有想过要利用你。”
“我是个罪人,严大人赎了我,除了死,我离不开严家。”
“他给我的任务是在你身边,留意你爹爹的所有动向。”
“我不想骗你……”明霜察觉他推轮椅的手微微一顿,缓缓地,声音极低极低地说道:
“只是当我发现自己喜欢你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老树上,几只雀鸟突然间展翅高飞,平地里猛的袭来一股寒风,他的后半句话尽数淹没在风里,模糊不清。
杏遥正捧着薄毯子和钟新两人四下里找明霜,不多时看到江城推着她从垂花门里出来,她松了口气,忙欣喜地迎上去。
“小姐,您这是去哪儿了,我和钟侍卫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您。”
江城很知趣地从她身边走开,朝杏遥道:“你家小姐适才不小心被蛇咬到了,毒性虽然不强,还是得找大夫看看。带她去偏厅坐会儿,我去去就来。”他说完,略一颔首便提剑离开。
杏遥听完便是一怔,来不及应声,立时紧张地上上下下打量明霜。
“老天爷,这又是怎么搞的!才这么一会儿,怎么就被蛇咬了呢?”她颤着手把她衣袖撩开些许,瞧她胳膊上厚厚的缠了一圈,担心道:“小姐,您感觉怎么样啊?哪里不舒服?”
明霜没搭理她这话,转而去瞪钟新,埋怨道:“还问呢,你去哪儿了?不是我的贴身侍卫么,怎么这会儿才过来?”
闻言,钟新也很无奈:“属下也在四处寻找小姐,这不是园子太大……不容易找嘛……”
她不以为然:“那他是怎么找过来的?人家可以你就不行?”
钟新垂着头不敢接茬。且不说这严府他从没来过,就是熟悉论武功也比不过江城啊,人家那是在侍卫界里是出了名的,当年掌管禁军的副都指挥使,身手能不好么?
回到偏厅,严夫人一听说明霜中了蛇毒,赶紧腾出个干净房间来让她休息。
很快大夫便抱着药箱前来诊治,江城并未跟着进来,只在门口/交代了几句就走了。
把过脉,施了针,那大夫捏着胡须点头:“还好蛇毒处理得及时,小姐的身子已无大碍了,再吃两副药过几天就能痊愈。”
杏遥连忙道谢。
“记住,伤口附近不能沾水,这两日也要忌忌口,辛辣和过冷的食物断不能吃。”
“是,都记下了,多谢大夫。”
他提笔在桌上写方子,想了想,忽然又道:“不过,这吸出毒血之人也得赶紧拿茶水漱漱口才行,否则亦有中毒的危险。”
杏遥听完忙去看明霜的脸色,见她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一时也就不多话了。
小院里戏台已经撤下,时近正午,酒席早就备好,宾客也陆续到场落座。
江城是维持府内外秩序的,酒宴自然不能进去,况且他也知道明霜不想看到她,不欲惹她不快,索性便寻了个偏僻的地方,等着寿宴散场。
廊下路过几个人,其中一个见他眼熟,驻足来看了一阵,忽然道:“咦,你不是跟着明霜的那个侍卫么?”
江城侧过身,见宜春郡主好奇地走上前,他忙颔首施礼:“郡主。”
“你这是……”她拿目光一瞟,立时就明白过来,笑逐颜开,“原来你没跟着她了?难怪我几次上门都被她推辞了,想不到你现在跟了严大人。”
这件事他不想多提,只淡淡应了声是。
“怎么了?明霜把你赶出来的?”多少听到点风声,她怀着恶意,笑着揣测,“她如今都自身难保了,肯定要把你这个烫手的山芋丢出去……”
“诶。”宜春郡主话锋一转,忽然眨眨眼睛,伸出手来很是亲热地牵他,“你不如跟着我吧?咱们郡王府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江城未及回答,乍然看见明霜正从门外路过,不经意瞧了过来,他慌忙甩开,言语里带了些急躁:“多谢郡主抬爱,不过……不过严大人还有要事需要属下去办,恐怕不能从命。”
“怕什么。”她无所谓地拉住他袖摆,“我去找严大人说,他不会不同意的。你跟着我吧,往后吃香的喝辣的,绝对比跟着明霜要好。”
“怎么样?你好好考虑一下呀!”
……
杏遥小心翼翼地偷眼瞧着明霜的表情,讪讪地问道:“小姐……”
她略偏过头,冷声道:“发什么呆,还不走?”
“是……”
她本就身体不适,午宴没有吃多少,找了由头抽身走了。明见书知道她被蛇咬伤自然也没有勉强,吩咐杏遥要好生照顾,备好车马送她回府。
等到了家,明霜往床上一躺,扭头把脸埋在被衾中,拽过枕头来一劲儿地砸。
“你看看那叫什么人!”她冲杏遥气恼道,“先前还说喜欢我,回头就和宜春勾搭上了!”
“就仗着自己长得好看,见谁都那样,成天招蜂引蝶的!早知道把他扔给爹爹去,看他还威风得起来么!”
“是是是……”杏遥附和着点点头,而后又嗟叹,“您也是的,嘴上都说不要见他了,这会儿还吃什么醋啊?”
明霜瞋目切齿地瞪她:“谁吃醋了?你不要乱讲!”
“好好,是我乱讲。”杏遥拍着她背脊顺气,“您别气了,当心气坏身子……好不容易出门一趟,还被蛇咬了一口,可得休息休息。”
不提还好,一提就来气,“都是他害的!”明霜握住她的手,忧心忡忡地解释,“他有意把我叫到严府上去,串通好了建安郡主戏弄我,这条蛇保不准也是他准备的,他就等着我被蛇咬然后冲出来救我……”
“小姐……”杏遥发现她是真的魔怔了,搂住她心疼道,“您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世上没有那么多的陷阱,您可别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
明霜怔怔地望着她,半晌才难过道:“遥遥,怎么办……我现在脑子里一团乱,看谁都在骗我,我是不是快疯了?”
“没有没有。”杏遥拍了拍她,“我就这么问您吧,江侍卫是骗您,可是他做的那些真的全都是骗您的么?您仔细想想,杀张毅不是他安排的吧?如果是,他没必要瞒着您啊,万一您不发现,这伤岂不是白挨了么?还有乔清池那事儿,总不可能他和姓乔的联合起来骗您吧?冒着雨顶着伤把您救下来,这也是真的呀!”
明霜靠在她肩上没说话。
“骗人是容易,可是要连自己的感情也一起骗,那是真不容易,再仔细的人也会露出破绽的,更何况是江侍卫了。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您,这一年来,您和他相处的时间最长,您心里应该有数。”杏遥叹了口气,抚着她发髻,柔声道:“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吧……”
明霜听了这一席话,当真沉默着,认认真真地想。
杏遥也不知自己劝得如何,只见她慌乱的情绪渐渐平息,就这样想着想着,一想就是两天。第三日的时候,陈阿元突然急吼吼地跑到院子里来传话。
“小姐,严大人那边的管事来了!”
明霜讷讷地“啊”了一声,不解道:“他来做什么?”
“他……”他迟疑片刻,“他把江城带来了,说是……给您请罪的。”
她登时怔住,“什么?”
杏遥推她到正院里,前面热热闹闹地站了五六个人。为首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胡椒粒眼,眼神非常锐利,很是机敏,一看见明霜过来,当即就近前呵腰道:
“二小姐好。”
她一眼先见到了江城,清瘦的身子,穿了件极单薄的衣衫,头上青丝高高束着,没有冠,眼睑低垂,看上去有些憔悴。
“无事不登三宝殿。”明霜移开视线,淡笑着问道,“管事的到我明家来作甚么?”
“前段时间听说江侍卫冲撞了小姐,我们家老爷心中过意不去,故而特地让我等来给小姐赔罪。如今江侍卫是在严家,依照严家家规,以下犯上得受杖五十,也算是替小姐出出气。”
她微愣一瞬,旁边赶来瞧热闹的明绣大老远闻得这话就朗声笑道:
“哟,这是来负荆请罪啦?江侍卫从前在咱们二姐这儿可得宠了,犯了这么大的错,当然要好好责罚,光五十哪里够,依我看怎么着也要一百吧?”
难怪说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明霜回头剜了她一眼,随后又朝那管事的颔了颔首:“严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这人不记仇,隔了那么久早就忘了,劳烦你把人带回去吧。”
他是奉命行事,不达目的自然是不会走的,立时一本正经道:“二小姐这就让我难做了。老爷说了,他和明大人是至交,朝堂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回无论如何也得给您一个说法,否则哪儿有脸面对老友啊!”
“可是……”
不等她说完,老管事站在一边喝道:“都别愣了,动手吧。”
明霜坐在那儿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几个人伸手把江城押到她面前来,他神色平静地撩袍跪下,没有抬头,目光一直盯着地上,至始至终没看去她。
行刑的是两个壮汉,五大三粗,生得很是健硕,手里拿一块粗厚的大竹板,略吹了两口劲儿,毫不含糊地打了下去。
脊杖多是施于背部,这两人也不知和他结过什么仇,下了重手,每一杖都能打出血痕来。饶是如此,江城仍是跪得笔直,眉头紧皱,却未吭一声,四周悄然寂静,杖刑的动静显得尤其突兀,甚至引得风呼呼而响。
尽管是来看热闹的,这场面连明绣都有点不忍。
明霜紧紧捧着手炉,即便知道他们是打的苦肉计的主意,她心里仍旧揪紧着难受,那壮汉一板子下去,正巧打在他后颈上,砰的一声,连竹板都碎裂成两块。
明霜咬着牙骂道:“够了!你们到底会不会打人?有人往头上招呼的么?若是伤了脑袋怎么办!”
老管事连连点头称是。
脖颈上火辣辣的疼痛,江城几乎睁不开眼,他并不想用这样卑劣的方式来让她同情,可是……听她有一丝的动容,心中又免不了窃喜。
他轻轻喘息着,缓之又缓地抬头看她。
那样的神色映入眼帘,明霜实在受不了,狠下心别过脸去。
“行了,要打要罚严大人做主就是了,我见不得这种场面,你们走吧。”她说完,张口就唤道,“杏遥,推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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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2 11:30:20
第67章 【红颜劫】
眼不见为净,也不管他们还打不打了,明霜扭头就走。
等回到房内,她捞起手边的靠枕抱在怀里,直冲杏遥道:“你看他,现在连苦肉计都用上了!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您别气啊。”杏遥倒了杯茶,“我觉着,江侍卫想不出这种法子,他脸皮子那么薄,哪儿使得了这招啊,多半是严大人逼的。”
“你想想,之前不就是他指使着人家做了那么多坏事儿么?这次保不齐也是他的主意。”
明霜冷静下来,搂着靠枕缓缓颔首:“严涛这个人城府的确很深,爹爹和他相交那么多年了,他都能下这样的狠手……偏偏爹爹半点防人之心都没有。”她摇了摇头,“不行,得空我还是得想办法提醒他。”
余下的几十杖并没打完,江城是被扶着回去的。严涛已经请好了大夫,褪下外衫,背脊上早已血肉模糊,老医生坐在一旁,龇牙咧嘴地给他上药,和他狰狞的表情相比,江城倒显得平静许多。
“哎……真可惜。”严涛抱着胳膊叹气,“还以为这次能让你回明家。”
“想不到那个丫头软硬不吃,脾气倔得很啊。”他无奈道,“没办法,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往后得看造化……你好好儿养伤吧。”
江城低低道了声多谢大人,之后便再无言语,冷冷淡淡地坐着。
知道严涛是在利用他,知道他是想通过自己来联合明霜一起对付明见书。
尽管是如此见不得人的手段,然而他竟也带了几分侥幸之心,想着……或许这样做,真能叫她松口呢?等到了这时候,脑子里才清明了一些,愈发觉得自己很卑鄙。
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在利用她……利用她心肠软,利用她余情未了。
江城抬起手摁住眉头,将整个脸埋在掌心。
他发现自己也快要撑不下去了……
每回看见她近在咫尺,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地从身边经过,他的心就开始往下沉,一直沉到深不见底的地方。
老大夫以为是手劲儿大了,偏头看了他一眼,宽慰道:“这伤口么,上药的时候总是会疼的,忍一忍就过去了。等往后结了痂,再脱掉,完完整整的就是一块新皮,这才叫脱胎换骨嘛。”
他笑着打趣,却没人应答他,周围满是药膏的清香,盈盈绕绕,挥之不去。
*
秋意渐浓,明英入翰林院已有两月了,明面上说是状元,其实做的也就是些毫无实权的琐事,每日纂修实录、校勘史书、编修本纪诸如此类。时间一久,他便感到厌烦,去了几趟回来,少不得有些怨言,终于忍不住找明见书诉苦。
“修书编撰实在是太枯燥,我是真的做不了这个。”明英不住在书桌边打转,“爹,您就不能想想法子么?我可是状元啊!”
“我知道你是状元。”明见书发愁地搁下笔,“可是翰林院修撰这是圣上钦点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您是吏部尚书。”明英不死心,“贵为六部尚书之首,您随口一句话,不就把我从翰林院调出来了么?”
“哪儿有你想得那么简单。正因为我是吏部尚书,有多少人盯着准备抓我的小辫子!你是我的儿子,我若把你调出来,别人定然会一本折子奏到官家手上去,说我滥用职权,假公济私,到时候怎么办?!”明见书语重心长的宽慰他,“你莫急,你还年轻么,在翰林院多待几年没事的。看看乔清池,他是甲子年的状元,也是足足做满了四年的侍读才有机会到吏部任侍郎的。”
“四年?这也太长了!”
明英踱步两趟,厌恶道,“让我在那群老书呆子里待那么久,别说四年了,四天我都等不下去!”
“你胡说什么!”明见书“啪”的一声拍桌而起,指着他鼻尖就骂,“那都是前朝的元老,你的前辈,叫声阁老都不为过,你竟这样口出狂言,目中无人!我真是白抬举你了!”
眼见父亲发了火,明英登时缩在原地,不敢出声。
“别以为你中个状元是个多得意的事,要不是我,你连个进士都中不了!我奉劝你早点把那些花花肠子早点收起来,省得我让你难堪!”
明英闻言,心知是惹恼了他,忙颔首认错。
明见书看着他就来气,“还杵在这儿作甚么?还不滚出去,我瞧着就碍眼!”
明英只得讷讷地应了,夹着尾巴往外走。
他从小听惯了奉承话,自诩是天之骄子,当然不肯屈身在翰林院,认为那是浪费时间,极有可能让自己错失良机。如今郁郁不得志,又一心想混出个大名堂来,但父亲不帮忙,他急于求成也顾不得许多,命人抬了几箱金银珠宝就上翰林院去了,这一送,就出了事。
明英下狱的消息,明霜是在两天之后得知的,她院子里的人消息都不灵通,但此番动静实在是闹得太大,听说张姨娘和叶夫人在正院吵得不可开交,险些打起来,刘管事忙命人请她去一趟。
贿赂朝廷二品官员,这罪名可不小,据说当天明英就被拉到刑部大牢里去了。原本朝中卖官鬻爵,收受贿赂的也不少,但偏不巧他是明见书的儿子,正愁没有把柄可抓。对方把东西一收,回头就进宫面圣。金银都在,全是铁证,赖都赖不掉。
如今怎么发落还没下来,明见书急得在堂屋里打转。
“蠢得没边儿了!我前脚才提醒他,转过头他就干出这种事情来!这下好了,颜面扫地,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叶夫人坐在旁边直哭:“儿子都这样了,你还骂!非得看着他你才高兴么!”
“儿子不成气候还不都是你教出来的!”他拍桌喝道,“心浮气躁,急功近利,一口就想吃出个胖子来!他以为官位都是从天上掉的,一步就能登天么?!”
吵归吵,到底是家里唯一的子嗣,倾家荡产也要救回来。明见书托人去刑部探了探口风,对方倒也好说话,开门见山地说是想和明家结成亲家。
这话不算委婉,明见书一听便了然了。
他家里三个闺女,嫁了一个,还剩两个,明霜名声不好,又是个残疾,人家定然不肯要,如今就只有明绣了。
叶夫人想救儿子,哪里管旁人作何想法,当即答应下来。
明霜到正院的时候,明绣和张姨娘正在厅堂内,跺着脚边哭边骂,“凭什么啊?他造的孽,让他自己还去,我干什么非得帮他?”
叶夫人咬着牙痛心疾首:“他是你哥哥!你难道不该帮他么?”
“我哥哥?”明绣含着眼泪笑出声,“他有把我当妹妹么?他那么看不起我,合着我还得为了他把自己给卖了?”
叶夫人拉住她,难得地放下身段来好言劝道:“这尚书大人也算是朝中大员,你嫁过去风风光光,锦衣玉食,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不好?”明绣猛地回头,狠狠瞪她,“他一个六七十岁的糟老头子,都能做我爷爷了,你问我嫁过去有什么不好?给人做妾好么?你怎么不去!”
“绣儿……”明见书上前握住她的手,为难地叹了口气,“如今只有你能救英儿,你就当积德行善了吧……”
明霜远远听见,登时一怔,遥遥望去,明见书的背影就在眼前,却何其陌生。如此残忍的话,他说来风轻云淡,仿佛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当年滚下马车时在车轮下看到的身影和此刻的这个人重叠在了一起。
原来,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有变。
他可以牺牲所有人,但绝不会牺牲自己。
“我才不要积德行善!”明绣愤然甩开他的手,狰狞地吼叫,“我是要嫁到豪门望族里做正房夫人的!我是要进宫做妃做嫔的,谁要嫁去做妾?说出这种话来……你们还是人么!”不经意看见明霜在身侧,她抬起手,颤抖地指了过来,发了狠地厉声质问:
“她也是明家小姐,她怎么不去?她年纪比我大,要嫁的人应该是她啊!”
她染了蔻丹的食指正对着自己鼻尖,明霜冷不丁一愣,抬起头来与她对视。
眸子里扑出的怨恨,凄厉而凶狠,蛇信子一般逼近她身体。
“霜儿腿上有疾,否则我也就让她去了。”明见书摇着头无奈道,“现在对方点名道姓只说要你,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的话让明霜心里骤然一空,呆了好一会儿才自嘲地笑笑。她这双瘸腿带来了那么多的灾难,想不到今天却能救她一命,若不是双脚残废,只怕现在在场上哭的就该是自己了。
张姨娘搂着女儿哭了一会儿,又跪在明见书跟前去扯他袖摆:“老爷,您不能这样啊,绣儿还那么小,她不能……咱们说不准还有别的办法呢,您再考虑考虑吧!”
明绣喘了口气,摁着心口,几乎绝望地长嚎:“我不嫁,我不嫁,我不嫁……让我死吧,我宁可死,也不要嫁过去!”
明见书眉头紧皱,约摸失了耐性,拂袖转身,撂下话来:“行了!你今天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都把三小姐给我看好了,从现在起到上花轿之前不得踏出房门一步。”他冲左右厉声吩咐,“若是想寻短见,就把她手脚绑住!倘或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你们跟着陪葬!”
底下人打了个哆嗦,唯唯诺诺地应着。
院落里满地枯叶,秋风萧瑟,明霜看见她站在这篇荒凉里,然后缓缓地瘫坐下去,背影惨淡绝望,却没有像之前那般哭得响亮,只是断断续续的抽噎,慢慢的她止了哭声,开始仰头大笑,声音凄厉又尖锐,似乎用尽平生力气。
想起许久之前,她坐在一片春景里,幻想勾勒出五彩缤纷的未来,心高气傲,盛气凌人,多少富家子弟踏破门槛来追求也不屑一顾。她曾经立誓这辈子不做妾,然而最后却落得这个下场,不知她心里会不会觉得很讽刺。
人都散了,家里清清静静的,空荡得令人害怕。明绣蜷缩的身子就在她眼前,死寂的气息在四周散开,缓慢地蔓延到她脚下,毛骨悚然。
明霜忽然觉得心中寒冷,冷到了骨子里,她紧了紧衣襟,面无表情地别过脸。
“回去吧。”
*
傍晚黄昏日落,正是晚饭时候,严家偏院里换班下来的一干侍卫正坐在饭堂里吃食休息,这是难得的闲暇时光,夜间不当值的此刻也拿出几壶来喝上两口。
“听说明家大少爷下狱了,明老爷求爷爷告奶奶的四处送银子,想把人救出来呢。”
有人摇头:“想不到明大老爷也有今天,陆大人还没死呢,就已经这样了,他要是倒了,多少人要跟着遭殃啊。”
“那有什么办法,朝廷里要变天,谁也拦不住。风水轮流转啊,当年爬得多高,现在就摔得多疼。”
几杯酒下肚,酒劲儿一上来,说话也就都少了些忌讳。
“这宗案子已经提到大理寺去了,明老爷现在是穷途末路,只得把闺女嫁了。”
“真够狠心啊。”有人啧啧出声,“这和卖女儿有什么区别?”
“可不是么,说是准备把明家小姐嫁到刑部王尚书家做小妾,这就叫什么……舍得不女儿要不回儿子。”
正说着,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围桌喝酒的几个侍卫赶紧闭了嘴,埋头扒饭。
“王尚书?那可是个色中饿鬼啊!”背对着门的侍卫自然看不见,把筷子一扔,张口就道,“他今年都六十三了,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往人家小姑娘身上打主意,这不是割鼻子换面吃不要脸么!”
旁边有人猛地拽了一下他袖子,他被扯了个趔趄,回头瞅见江城就站在自己身后,星眸沉静,朝他望了一眼,神情淡淡的,没有多大起伏。他浑身一抖赶紧转过身来,抱着饭碗和旁边几人一起埋头苦吃。
“侍卫长好……”
周围的几个一面打量他表情,一面忙不迭行礼。江城只略颔了颔首,举步往自己房里走去。
房门“砰”的一声关上。
他靠在门上,仰头闭目,深深叹了口气,全身像是虚脱一般使不上劲。
她要嫁人了,为了明家,嫁给一个六旬的老翁……
胸口像是被利刃划过,那股腥热堵在喉头,涌不出来,只卡在那里,死死的堵住咽喉,仿佛连呼吸都不能够了。
他试图稳住心神,房里漆黑而昏暗,她的一颦一笑不住在眼前闪过。他迈开步子,身体却僵硬如铁,握着剑柄的手青筋凸起,听得“啪”一声脆响,剑鞘已被他扣碎,裂痕蜿蜒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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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2 11:30:46
第68章 【应不识】
一夜秋风紧,月色很好,照着草木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阴影来。
明霜是被风声吵醒的,隐约闻到一股浓郁的酒气,睁开眼时,赫然看到江城站在跟前,她吓了一跳,支起身。
“你……”
话还没出口,手腕被他紧紧握住,力道很大,扣得骨头生疼。
“我带你走。”
他语气平平,却上前一步,不声不响地将她被子掀开,扯过斗篷来裹住她。
明霜揪着衣服,人却被他抱了起来,“放手,你疯了?喝酒喝多了脑子不好使了么……”手上争不过他,明霜忙张口唤道:“杏遥,杏遥!”
为了避免麻烦,进来之前,他把院子里所有人都点了穴,叫再大声也不会有人听见。
遮住月轮的那片云层被风吹开,清辉投在她身上,明霜神情茫茫然地望着他,这样的眉目,他在脑海里勾勒过无数次。
疯了……自己如何不是疯了,连要做什么都控制不住。
江城将她放在桌上,伸手抚过她脸颊,带着蛮横把她两只手死死扣住,顺着心意偏头吻上去。
恨不恨自己都不要紧了,喜不喜欢自己也都无所谓,只要她能过得好好的,哪怕不是嫁给他……怎样都好了。
他有些自暴自弃,却吻得深情款款,掌心兜着她的头,不顾一切的,把她每一次吐息都含进口中。
明霜静静的任由他抱着,没有回应也没有抗拒,长久以来头一次这样顺从。
树叶平息下来的时候,江城才从她唇上挪开,覆在耳畔,带着恳求:“不要嫁,好不好……”
“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带你去。”
“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再也不骗你了。”
他抱住她,埋首在她发间,声音很低沉,但其中的异样,连明霜也听出来了。
“霜儿,我求求你……”
他手臂在发抖,嗓音渐渐哑了下去。
“别再生我的气了……”
腰肢被他抱得发疼,力气大得连喘息都变得艰难起来,明霜却愣在他肩头,怔怔的,听着他极其细微,却又很是分明的饮泣声。
他在哭……
相识那么久了,她从来没见过他落泪。
原来她,已经把他逼到这个地步了么……
“我……”明霜抿了抿唇,竟不知要从何说起,“我没有要嫁给谁,是明绣,不是我……”
天幕里,云团再度将明月覆盖住,屋内的一切模糊不清,偶尔有鸮鸟啼叫两声,余下的都是寂静。
这个姿势并没有持续太久,江城松了手,低低道了声对不起,默默地抱她上床,再默默地替她整理好衣衫,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房间里还是一片漆黑,那股淡淡的酒香却始终没有散去,明霜靠在床边,抬手从肩上捋过,衫子上带着些许湿意,冰冰凉凉的。
她微微启唇,然而面对着眼前空无一物的世界,什么也没说出来……
明绣嫁得很匆忙,因为是给人家做妾,自然谈不上排场,王家那边来了一顶轿子,把人往里面一塞,就抬走了。
没有她梦寐以求的十里红妆,也没有八抬大轿,一路上冷冷清清的。
这回,在门外送她的只有明霜一个人了,想起上年明锦出嫁时的情景,风光无限,羡煞旁人,虽说对于明绣她并不算喜欢,可是落到这个下场,终究还是有些惋惜的。
过了几日,明英从大理寺放回了来,衣裳还算干净,也没有蓬头垢面,就是脸色苍白憔悴,看着她的眼神带了些颓废和空洞。
翰林院肯定是不能再去,明见书又想法子把他弄到吏部来做主事,品阶不高,从七品,但总比革职在家要好。
只是这样一来,明英的日子就过得更闲了,自打上次丢了人后他便心如死灰,天天在外酗酒,常常彻夜不归,叶夫人打骂数次,也拿他没有办法。
偌大的明府,那么多下人来来往往,明霜却发觉得冷寂,尤其是在早晨,推开门,满地落叶,一个人也没有,荒凉得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引以为傲的儿子出了事,明见书又开始想方设法的和别人拉拢关系了,不时陪严涛上哪个山里赏月喝酒,不时又同哪位大人出去跑马,整天忙忙碌碌,脚不沾地。
严涛的事,明霜也曾经旁敲侧击的提醒过他。
“严世伯野心很大,论心机,爹爹您比不过他,这样人还是离得远些比较好。您和他走得越近,往后就越容易吃暗亏。”
但明见书不以为意:“朝堂上的事,你们女儿家不懂的。他有野心就让他有去,我只求安稳,能养活你们母子,养活这一大家子就行了……爹爹年岁大了,今后的路还得让英儿来。”提起明英,他迟疑了一瞬,悲哀且无奈的摆摆手,转身去摆弄书桌上的那些文书。
为什么那么多人针对他,他还是没明白。
明哲保身,其实只要把尚书之首这个位置让出来,告老归乡,还禄于君,全家自能平安风顺。可明见书又太贪心,他想别人不害他,又不想把实权白白拱手相让,天底下哪里有这样便宜的好事?
明霜坐在院中发呆,未晚正拿着扫帚低头乖巧地在清理落叶,苍茫的天幕里,大雁南飞,院墙外飘来悠远的笛声。乍然闻得朔雁悲鸣,她忽然回过神,把杏遥叫到跟前来。
“小姐,怎么了?”
枫叶从瓦檐上探下来,金黄的颜色,把她眉眼映照得很是柔和。明霜神情温暖地看着她,淡声道:“我知道你和凌书生情投意合,别管我了,早点嫁了吧。”
杏遥想不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眼睛一酸,摇头道:“不,我不嫁,我嫁了,您怎么办啊!”
“我好好的,不需要你多事。”
杏遥冲她跪下来,含着泪道:“可是……”
“你必须得嫁。”明霜语气微变,“离开明家,这里是个是非之地,听我的。”
她怔住了:“小姐怎么忽然这么说……”
“你别管,婚事我来给你做主。”明霜将她手握着,垂眸微笑,“回头我去找刘管事说说,等赎了身,你就以我义妹的名义嫁过去。别在这儿耗着了,女人家有几年青春让你浪费的?过去做个正房夫人,多好。”
“我跟了您十年了。”杏遥紧紧拉着她的手,泪如雨下,“实在是放心不下您……”
“姑娘总是要出嫁的。”明霜摸摸她的头,含笑道,“现在我就是你的娘家人了,一定让你嫁得风风光光的。”
她这一生也不知还有没有穿嫁衣的机会,不过仔细想想,就算是穿也一定不好看吧?一个站不起来的新娘子,下了花轿,那么多人瞧着,她却只能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去拜堂。
正因为知道这一切,明霜愈发想把杏遥的婚事打点好,看着她成亲,就像是替自己完成了一桩心事一般……
哪怕出嫁的不是自己,看看也好啊……
*
陆朝死了。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只手遮天的两朝奸臣终于一命鸣呼,严涛喜不自胜,坐在书房内捋着胡须浅笑,若不是有手下在场,只怕都能哼出歌来。
眼前最大的障碍没有了,就等着老皇帝驾崩,往后朝堂便是他的天下了。
陆朝做人太绝,以至于人人都盼着他死,而他不同,他懂得周旋,下手不会那么残忍,这恩威并施才是上上之策。
“大人。”
听到脚步声,严涛把笔放下,抬眼瞧了瞧站在面前的青年,不由一笑:“来得正好,我刚想派人找你……”
他摸着下巴琢磨道:“半个月了,明家二小姐那边一点风声也没有,怕是行不通,今天宜春郡主来向我讨你,你收拾收拾就过去吧。”
“属下正是为此事而来。”江城朝他拱了拱手,站直身子,语气平平,“郡主那边,属下怕是去不了了。”
“怎么?”严涛奇道,“出了什么事?”
他抬眼与他对视,“这些年多谢大人收留,属下往后不能替大人效劳了。”
四下里静默了片刻,严涛望着那对星眸,缓缓靠回椅子,唇边似笑非笑:“你是认真的?”
房内已有数人蠢蠢欲动,江城余光一瞥,伸手摁于佩剑之上,冷眼看他:“是。”
严涛笑容未减:“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属下心意已决。”
他很了然地颔了颔首,“啪”的一声,打了个响指,下一瞬,刀光剑影!
替杏遥订下了婚期,时间虽然有些仓促,不过也足够让她准备嫁妆。
明霜成日里闲着,于是便和杏遥一块儿做针线,未晚忙完了也会来帮忙,三个人窝在一起绣帕子和枕套。上次她准备出嫁时就攒了一箱了,这回紧赶慢赶地又绣了一箱出来。
杏遥见她这样,心里何尝不明白她的想法,左右不是个滋味,总叫她歇一歇。
明霜倒觉得忙些好,人一旦忙起来也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嫁妆是其次,凌书生如今也在翰林院做庶吉士,不大不小也算个官儿了,他为人直爽,并不很看中那些,不过喜服是门面,怎么也要挑上好的才行。
明霜开的是绸缎铺,别的没有,布匹最多,这嫁衣当然还是自家来做比较放心。她已经许久没去店里看看了,今日起了个大早,拉上杏遥准备亲自去挑料子。
“小姐,您快有三四个月没来了,真是稀客啊!”赵良玉得了消息,连账本都不看了,提着袍子跑出门迎接。
“这些天辛苦掌柜的了。”明霜含笑点头,“铺子还好么?”
“好着呢,凌大人现在高升了,想不到每个月也送几个花样子过来,我都不好意思……”他挠挠头皮,笑说,“现在街头巷尾都知道咱们这儿出了个进士,不少人上门来买绸缎,打算沾沾喜。”
“巧的很,我也想来沾沾喜。”明霜把杏遥拉到自己跟前来,“遥遥要嫁人了,嫁衣还没做呢,我觉着就用咱们家的最好……你瞧瞧可有合适的缎子?”
赵良玉大约早就猜到了,也不很意外,顿了顿便连连点头:“有有有,都是现成的,您去挑吧。回头直接让姑娘到隔壁成衣店里去,量好了尺寸,过几日就能赶出来,快着呢!”
他一面说一面迎着明霜往库房走,就在此时,高恕拉着高小婉忽然冲到她面前,老泪纵横,对着她就要跪下去。
“高先生……”明霜不由愕然,伸手去扶他,“怎么了?起来说话啊。”
“小姐……算我求求您了,您去看看大公子吧。”他握住她手臂恳切道,“大公子脱离了严大人,前几天从严家杀出来,浑身都是伤,已经昏迷两日了,情况也没见好转。”
哦,他又受伤了……
闻言,明霜抽回手来,未有所动,“高先生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我也不是大夫,去看他难道他就能康复么?”
“二小姐……”
“遥遥。”她转头吩咐,“一会儿得空了去给高先生请个大夫。”
想不到她能如此狠心,高恕含泪摇头,“二小姐,您真是铁石心肠啊!为严大人卖命也并非大公子所愿,平心而论,他并没有害您,不是么!”
明霜背对着他,并没回头,却冷冷道:“这么说来,这件事情你知道?”
高恕哑然失语。
她面无表情,“连你也在骗我,还有什么资格让我去看他?”说完,她执拗地伸手去摇轮椅,咯吱咯吱,缓缓的,从他视线里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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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2 11:31:01
第69章 【三朝书】
明霜的倔脾气杏遥是领教过的,尤其是对待身边的人,一旦发现有不忠之心,哪怕对方跪个三天三夜,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皮。
但这次的情况有所不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还喜欢江城,一方面是心中难以割舍,另一方面又感到失望透顶无法信任。犹豫,迟疑,彷徨,她虽然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可是回了家也捂着被衾偷偷掉眼泪,早起一脸憔悴的神态,任谁都看得出她这段时间过得不容易……
“小姐……”
明霜拿缎子往她身上比划,杏遥试探性地问道,“您要不……去看一眼吧?”
她手顿了一下,随后又换了匹绸缎,“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之间,不见面最好。”
“江侍卫离开严家一定是为了您。”杏遥抿了抿唇,“我听说他是严大人养的死士,不能轻易出府的,这次是觉得对不住您所以才冒这么大的风险……”
明霜垂眸把布匹展开,抖了两下,淡声说:“一会儿拿些钱,买点好的药材给他,也就是了。”
“您真的不去么……”眼下就算她装作不经意路过也好,人有时候就凭着那点希望活着,她担心小姐现在这样冷言冷语,等江城真的出了事,她又是最难过的那个。
“你啊,关心一下自己才是要紧的。”明霜不欲和她说下去,拿话岔开,“当务之急是把你高高兴兴的嫁出去,管那些不相干的人作甚么。”
她歪头打趣:“这段时间没机会和小凌子见面,想人家了吧?不打算偷偷见一面么?”
杏遥脸上一红:“反正过几天都要嫁了,这会儿偷着做这些干什么。”
“听他说过年要把爹娘接上京,他仓促成家,老人家没见过你,到时候可得对他们恭敬一些。”她说得像是个过来人,絮絮叨叨吩咐道,“自古婆媳妯娌之间的关系最难处了,其实多少就看第一面的那个眼缘罢了。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无论如何,你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便是,什么都依着她,量她不会平白无故找你麻烦。怎么说你也是我干妹妹,算明家半个小姐呢。”
杏遥听着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你认的干妹妹罢了,老爷那边不答应,就是嘴上说着好听而已。”
“那也总比什么也没有要强啊。”
在她最难过的时候第一件事是想着给她找一户好人家。不得不说,明霜真的待她不薄。杏遥瞧着她往自己身上比缎子,忍不住落下泪来。
小姐这么好的人,老爷他怎么就给了这样一段坎坷的感情呢……
杏遥出嫁这一日,明霜是在绸缎铺里给她上妆的。在明家她是丫头,地位低下,然而在外面就不同了,她可以说她就是这铺子的东家,声名远扬,如雷贯耳。
红艳艳的喜服穿在身上,精心打扮过一番,平日里普普通通的丫鬟今天也格外美艳起来。明霜笑着把如意镯子给她戴上,拉着手左看右看,很是满意:“咱们遥遥也是个美人坯子,可惜投错了胎,要是生在哪位公侯之家,必定名满天下。”
“您又打趣我了,我哪儿有您说的那么好看啊,小姐才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哟,都这会儿了还给我戴高帽子?”明霜偏头笑她,“嫁出去了可就不是我的人了,我可不给你赏的。”
“小姐……”杏遥无奈地望了她一眼,半是嗔怪半是好笑。
“行了。”玩笑够了,明霜也收敛神色,平平静静地给她整理好衣衫,柔声道,“往后就是别人的妻子了,这些姑娘家的话都要忌讳着。我不知道凌书生这个人会不会纳妾,但无论如何,日子得自己过得顺遂,可别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才是。”
她说这话带了些许惆怅,连她也不明白,这话究竟是对杏遥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不知不觉时候渐晚,听到唢呐声欢快的飘入门来,未晚笑吟吟地蹦跶进屋。
“小姐,迎亲的人到了!”
“好,知道了。”明霜接过盖头来,轻轻给她搭上,她腿脚不便,只得让几个小丫头把杏遥扶出去。
花轿很漂亮,红绸高挂,扎成一大朵花,很像在夜市上,她叫某个人摘下的那一朵。
轿帘子一放下,杏遥便和她隔开了,轿夫稳稳当当抬起来,乐声欢欢喜喜唱了满路。她坐在街这头,看着一地的彩纸和空中簌簌落下的红花。喜气洋洋的场面就这样在视线里渐渐远去。
不到半年的时间,她亲眼送了两个人出嫁,有喜有忧,心中空落落的,似乎有些东西也随着花轿一并走远,再也回不来了。
*
今年对于明家来说算是个多事之秋。
明英出狱之后便一直精神不振。他从前是状元郎,走在街上也是意气飞扬,昂首挺胸的,哪里如现在这般躲躲闪闪。父亲赏的一个闲官给他做,人前都不好意思提,以往好友早不同自己亲近了,一群势利之人,只会趋炎附势。
他很不屑一顾,觉得自己不得志,于是便在青楼里喝闷酒,妄想效仿柳耆卿,醉里眠花柳,白衣封卿相。
这时候也就女人和美酒能让他忘却烦恼。
“您可是贵人,何苦在这里折磨自己呢。”
对面坐了个锦衣人,抬手给他斟了杯酒,“这人啊,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都这个下场了,还有什么好成全的。”明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醉意朦胧地把玩着手里的玉盏,“我现在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多少人看我的笑话……也就你了,这会儿还在跟前陪着我。”他伸手拍了拍锦衣人的肩膀,“够朋友!”
“人么,谁没有个失意的时候?”锦衣人微笑着开解他,“你要走出来才行啊,一辈子把自己关在这种地方,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明英苦笑了一声,“我倒是想,可是没个契机,不也只是空想么!”
“谁说的?”锦衣人凑近他,“眼下便有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放在你面前,就看你有没有那个野心去翻身了。”
“怎么可能……”
“信不信由你。”
见他说得煞有其事,明英酒意散了一半,晃了晃瓶子,狐疑道:“是什么大好机会?”
锦衣人环顾四周,很是神秘地朝他使了个眼色,明英会意,凑上前听他耳语。
话未说完,他却变了脸色,诧异道:“这!……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万事都有风险。”锦衣人慢条斯理地坐回原处,“买卖越大风险越大,这是一定的。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你可以掂量掂量。”
明英皱着眉,若有所思地咬着下唇琢磨。
锦衣人倒也不逼他,信手端起一杯酒细细品评,陈年的花雕,味道甘醇,只可惜在青楼做了花酒,真是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他别过脸去看窗外的美景,红尘万里,江山如画。
杏遥走了以后,明霜每日便在窝在房中忙碌,白天黑夜地伏在案前写写画画。未晚成了她房里最大的丫头,坐了杏遥的位置,平时乖乖巧巧的在旁边穿针引线。
已是深秋了,院子里花木凋零,枝头上每停下一只鸟雀,便会引得枯叶簌簌地往下落。
明霜笔尖一顿,从窗中望出去,不禁想到那句“满地黄花堆积”。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她觉得应景,来来回回吟了好几遍。未晚见她停笔,好奇地歪头来看,桌上放了本书,用黑色绸缎包裹着,封面上刺绣精致,内页里写满了东西。
“小姐,你这些天都在写什么呀。”她翻了翻,咦了一声道,“怎么我一个字都不认识。”
明霜回过神来,含笑道:“这是永州那边的女字,京城里头不兴这个,知道女书么?”
未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听说过。想不到小姐也会写这个?”
“你杏遥姐姐从前是零陵郡人。”她合上书页,“他们那边有贺三朝的习俗,姑娘家出嫁回门这日,娘家人要把做好的三朝书拿出来,作为婚嫁辞书。”
明霜拿起针线来,笑说:“眼下她跟着我背井离乡,也没什么好送她的了,就当是娘家人给她做本这个,算是个心意。”
未晚扳着手指头数道:“三天……诶,这么说就是明天了?”
“是啊,我也快要做好了,就差绣点边角上去,这就便成了。”
她自告奋勇:“那我来帮您吧!”
“好呀。”明霜往旁边挪了挪,“我正嫌手疼呢,来……这就按我之前那样的针脚绣就是了。”
……
明家正门口,狂风大作,几十禁军整整齐齐并排而立,严涛从马上翻身而下,紫色的官服上束着翡翠玉革带,腰间坠了条金鱼,抬眼朝门上的匾额一望,拈着胡须笑了笑,拂袖吩咐左右:“推门!”
一干禁军鱼贯而入,院中家丁惶恐不已,或有上前来的,还未及开口人已被推倒在地。前院早乱成一团,明见书得了消息,慌忙撩袍赶来,一见是严涛,半喜半忧地上前问道:
“瞧严大人这身官服……是晋升了?今日怎么来的如此匆忙,也不……也不事先说一声,好让下官能有所准备。”
“有所准备?”严涛环顾四周,淡笑道,“那就不必了,我此番是奉旨前来交办事件,要事在身,可不能疏忽。”
明见书打量他的眼神,胆战心惊地拿袖子擦了擦脖颈上的冷汗,半天才扯出个笑容。
“是……”
树梢上鸟雀扑腾,慌不择路地四下飞散。
明霜和未晚刚把手里的活儿做完,忽听到周围脚步声凌乱,似乎是从正院那边传来的动静,院中的那只八哥拼了命地张嘴叫唤。
“砰”的一声重响,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一拨身穿红锦边甲衣的禁军大步流星进来。
未晚吓得一抖,颤声道:“你们这是……”
领头的那个循声一望,抬手一挥:“把人带走!”
两个人上来拽她胳膊,未晚回头瞧见明霜被拖倒在地,不禁嚷道:“小姐!……你们别动我家小姐,她腿不好,走不了路的!”
对方一巴掌扇过来叫她闭嘴,伸手便推了个趔趄,不由分说拉着她往前院去,未晚扭头回来直冲明霜掉眼泪。
“小姐,小姐!”
明霜在地上被拖出一段距离,那人似乎也发现她是真的腿脚不方便,索性弯下腰把她往肩上一扛,径直向外面走。
正院堂屋内跪了一地人,明见书和叶夫人也在其中,低着脑袋看不清表情。明霜被丢在张姨娘旁边,还没等抬头,面前就听人道:“都趴好了,上头有旨,谁若敢反抗就地正法!”
余光瞥见四处一片狼藉,明见书已摘了冠帽,跪在旁边抖得如筛子一般。
“大人,这……这是怎么说呢!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他不时偷眼去看严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下官为官数载,小心谨慎侍奉今上,并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啊!”
严涛在太师椅上坐着,手捧一杯香茶,慢悠悠地喝了口:“哎……为兄我与你同朝为官这么多年,又何尝不知你的为人,圣上命我来宣读圣旨,我也很为难啊。”他一脸怅然,随后话锋一转,“不过……你没做伤天害理之事,可令公子那边儿却是一直没消停啊。勾结亲王,企图谋反,老弟啊,这是大逆不道的事,你们家有几条命也不够玩儿的。”
明见书闻言浑身一颤,几乎瘫倒在地:“什么?这……这不可能,我儿他……我儿他绝对是被冤枉的!这是冤案,是冤案啊!”
“证据确凿,圣上金口玉言,岂会有错?”严涛惋惜地拍了拍他肩膀,“偏不巧,又有哪个好事的把老弟你勾结科举主考,偷拿考题的事泄露出去了,再加上上回行贿一事。”他啧啧两声,“龙颜大怒啊!”
这一席话,犹如五雷轰顶,劈得他体无完肤,彻底没了念想。
严涛直起身子来,背过去负手走了几步,唇角带了几丝笑意,吩咐道:“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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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2 11:32:01
第70章 【西南天】
刑部大牢最里面,地上堆满了茅草,有一卷席子做床用,然而牢房太潮湿了,草料伸手压几下都能挤出水来。
高高的一扇小窗口挂在头顶上,大约已经入夜,一道幽蓝的光芒洒进来,在不远处落下一个方形的清辉。
在这种地方,白天黑夜都不分明了。
女牢这边关的都是明家的女眷,明霜、张姨娘和几个通房挤在一块儿,叶夫人因为是正房妻室,所以单独辟了一间给她。
从下午进来到现在哭声就没停过,如今都是阶下囚,说话也就不用顾忌了,张姨娘隔着牢门往叶夫人那儿骂道:
“瞧瞧你养的好儿子!行贿、谋反、勾结罪臣,什么坏事儿都让他做绝了!他还不吭声,一个人把咱们一家子的命都搭进去了,你现在高兴了?!”
叶夫人只抱着膝盖靠墙而坐,呆滞地缩在那儿,一言不发,半天才摇了摇头,说道:“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
“事实都摆在眼前了,还有什么不会的!可怜我闺女。”张姨娘含泪哭道,“为了救你那个混账东西,把自己一生的幸福都毁了……”
明霜坐在一旁,忽然很庆幸地想着:还好,她把杏遥嫁出去了;还好,江城一早就被她打发走了。
只是不知未晚和嬷嬷她们有没有受到牵连,现在又在哪里,是好是坏……
牢里头阴冷,寒气森森的往上冒,小腿上的旧伤反反复复的疼痛,她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情却意外的平静,毫无波澜。
都是金贵的千金小姐世家夫人,从没睡过牢房,这地方什么东西都有,想往茅草上躺一躺,但人刚睡下去,叽叽喳喳一阵耗子叫声。
几个女人吓得尖声哭喊,抱作一团。
“老鼠,是老鼠!”
听说这种大牢中的鼠都比较凶狠,夜里会爬出来啃人的耳朵和手指头吃,有许多犯人在坐牢时染了鼠疫,没等到出狱就病死了。
张姨娘一面吓得发抖,一面取了些干草去赶老鼠。从前多不可一世的人,到现在也只能与这些畜生同住一个屋檐之下。
明霜侧眼去看叶夫人,她显然不吓得不轻,脸色发白,因为是独自一人在一间牢房里,连个能抱着取暖的都没有,瞧上去何其可怜。
虽然如此,明霜心里却觉得很痛快。哪怕眼下身处如此肮脏之地她也毫不在乎,想想这些年来受过的委屈,听过的嘲讽,挨过的责骂,好像老天爷是无形中帮了她一把。
这样侮辱对于叶夫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折磨。
一个把脸面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人,在人前耀武扬威了那么多年,现在却由于害怕不得不往她们牢门口躲。
这大约就是报应吧。
她想。
脚边爬过一串蜚蠊,张姨娘胆子大,用干草替她拂开,抬眼看见明霜不声不响地坐在原地,神色平淡,禁不住想到自己的女儿。若是明绣在场应该早就哭闹起来了,这姑娘倒好,处变不惊的,她怜惜地叹道:“要是那时你嫁给那个校尉刘安就好了,如今也不用吃这个苦头。”
明霜终于转过眼来看她:“那倒不如死了的好。”
张姨娘闻言微怔,讷讷地打量她许久,感到惊讶。
“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还年轻呢,后头有几十年能活……”
“像个行尸走肉一样的活着,有意思的么。”她似乎不愿再多说,别过脸去闭目养神。
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也不知是第几天的时候,牢头在外嚷了一句“有人探监”,一群人才茫茫然地从角落里抬起头。
正在揣测着来者会是谁,那尽头处,明绣一路小跑而来,扑到牢门前就喊娘。
张姨娘听到声音骤然一愣,忙跌跌撞撞地走到她身边,两个人隔着牢门伸手相握,泪如雨下。
“绣儿……”
她现在梳了妇人发髻,穿着打扮变了不少,身后跟了两个丫鬟,手里提着饭菜、棉被和衣裳。
“娘,你在这儿过得怎么样?”明绣摸着她脸颊,“你都瘦了……一定是饭菜不好吃,我听说他们连饭都是馊的,这种东西哪里能给人吃啊!”
张姨娘悄悄擦眼泪,含笑道:“有的吃就不错了,说不准往后连吃馊饭的命都没了。”
“你别这么说,这不是案子还没判下来么,是好是歹都不知道呢。”
明绣回头招呼丫头,两个人赶紧把食盒递上去。
“我特地命人做了你爱吃的菜,你趁热吃。”
“对了,还有一些换的衣裳和棉被。”她把东西都抱在怀里,“这么冷的地方,夜里不盖被子岂不是挨冻么,您可别亏待自己,要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告诉我。”
“诶。”张姨娘点点头,随后又担忧地瞧她,“你呢?你过得好不好?府里的夫人有没有为难你?”
“我很好,好得很。”明绣抹了把泪,强笑道,“老头子对我还不错,府上妾室多,夫人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每天就和在咱们家过得差不多,你不用惦记我。”
给七老八十的人做妾,哪里会和没出阁的时候相比啊!张姨娘知道她在宽慰自己,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怎么顾及得了她。
明绣带来的饭食不少,看张姨娘吃得香,也端了一碗递给明霜和其他几人。
“二姐也吃点吧。”
“是啊。”张姨娘接过碗来放在明霜跟前,轻叹道,“咱们要想开点,横竖就是那一刀子,怎么也得做个饱死鬼。”
明绣对她一直没有记恨过,从前尽管爱在嘴上逞能,但因为都是庶出的身份,到底把明霜当自己人。另外几个通房也都给了饭食和棉被,独独没有叶夫人的份儿。
“娘,你别担心。”看张姨娘吃得狼吞虎咽,明绣拿手轻轻把她脸颊上的散发挽到耳后去,“老头子怎么也是朝廷的三品官儿,我去求求他,想办法对你从轻发落,本来这事儿也不赖咱们,都是明英自己作的。”
“好,好。”张姨娘涕泗横流地点着头,“你也别做出什么傻事来,我们现在都是听天由命了,能活下最好,活不了也罢了,你可别再搭进一条性命。”
明绣颔了颔首:“我知道。”
她站起身,“我还得去给爹爹送饭,就不多留了。”
明绣经过叶夫人身边的时候,见她明显往前凑了凑,似乎有话要和自己说,然而到底也没说出口,只怔怔地目送她走远,欲言又止。
*
王尚书府上,书房中,满地都是摔碎的茶碗,底下人躲在门外听着新夫人在里头大发脾气。
“明见书是我爹爹,按理说不该是你的岳丈么!你帮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明绣指着面前的人厉声质问,“你好歹是个刑部尚书,当初怎么救我那个混账哥哥,现在也就这么顺手把我爹娘救出来,对你来说明明轻而易举,干什么拿话搪塞我!”
王老爷已是满头白发,把她手拍开,“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眼下陆朝死了,朝里的人头一个就拿他杀鸡儆猴,圣上这会儿病着,什么话都听严丞相的,得罪了严涛,咱们一家子都没好果子吃!”
“我呸。”明绣往地上一啐,“你说白了就是胆小怕事,懦夫,畏首畏尾!亏得一把年纪了,怕个后辈怕成这样!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嫁给你,这一生最好的年纪都送到你手上了,你却推三阻四,对得起我么!”
王老爷听得火冒三丈,回头便赏了她一巴掌,直打了她个趔趄,幸而有底下丫头扶着。
“老爷们儿的事,用不着你多嘴!再提这事,我连你一块儿送到刑部大牢里去!”
明绣捂着脸狠狠瞪他,硬生生把眼里的泪水逼了回去。
“还愣着做什么!”他冲丫头喝道,“还不把八夫人扶回房!”
两个丫头忙颔首称是,小心翼翼把明绣搀起来。
“不用你们扶!”她两手一甩,恼道,“都滚开,我自己会走!”
城北玄武街中段是瑞康王的府邸,门庭威严,午后各处清静,少有人走动。明锦在堂屋外不安的来回打转。
“少夫人。”底下一个老妇进来,恭敬道,“明家三小姐在外求见呢。”
“她到咱们家门口了?”明锦脸色微变,“不见,快找个人把她轰走!”
老妇应道:“是。”正要转身,她又急忙吩咐:“这件事千万不要让世子知道。”
“老奴明白。”
明家现在成这样了,要是让王妃发现她和明绣接触,只怕会对自己有什么误会。
明锦在屋里坐不下去了,起身想要回房。刚从花园出去,迎面就撞见王妃,她忙驻足施礼。
王妃慢悠悠嗯了一声,随口问道:“锦儿这是从哪儿来啊。”
“适才到园子里略坐了一会儿。”她打起笑颜,“正想去找母亲喝茶呢。”
“既是这么着,那就去吧,我前日刚得了些上好的君山银针,让你尝尝鲜。”
闻言,明锦赶紧道:“多谢母亲。”
王妃慢条斯理地握住她的手在掌心里拍了拍,“你现在是咱们赵家的人了,凡事要知分寸。近来势头不好,更要比平时多一百倍的谨慎才是,端亲王的下场你也看见了,一旦和这个沾上边儿,别说是圣上的亲兄弟,就是亲骨肉,也绝不会留情的。”
明锦心头一颤,低眉顺目,“媳妇谨遵母亲教诲,不会和那些不相干的人往来,母亲放心。”
王妃满意地颔了颔首,“行了,走吧。”
明绣站在王府门外张望,不多时方才传话的小厮就跳到跟前来,“八夫人请回吧,咱们少夫人现下在陪王妃吃茶,不得空闲。”
“吃什么茶!”她气不打一处来,“娘家人都要死光了,她还有心思吃茶?!”
小厮直挺挺杵在那儿,有板有眼地回道:“这是咱们少夫人的意思,八夫人还是走吧,少夫人不会见您的。”
“你少在这儿狗仗人势。”明绣一手推开他,“不用你废话,我自己找她去!”说着举步就要往里闯,守门的几个人立时上前阻拦。
“八夫人,您别费力气了,这里可是王府,闹大了谁脸上都不好看。”
“你滚开!”明绣挣扎着,咬牙切齿骂道,“我是明家三小姐,是王尚书府上的人,你们敢这样待我,不要命了是不是?!”
尚书府算什么东西,瑞康王是唯一一个在皇城内的王爷,别说尚书,就是丞相来了也要礼让三分!
底下没人松手,明绣自知无力回天,抬起头来冲着门口边哭边骂:
“明锦,你出来!你还是不是明家的人,有你这样的白眼狼么?当初要不是借着明家的光,你以为你能嫁到王府里来?如今想要过河拆桥了是吧?你别忘了,你是明见书的女儿,他便是被斩了你还是明见书的女儿,你以为世子和王妃不会对你起嫌隙么?简直是异想天开,白日做梦——”
隔着重重高墙,几进宅门,明明已经听不真切了,那些话语却像是随着风声一起飘到了内院里来。
明锦脚步微滞,猛然间感到心悸。她摁着胸口,回头朝身后望去,西南的天边苍苍茫茫,横亘在天地之间的是一堵青墙,阻隔了风雨也阻隔了阳光,看不见所有的山山水水,过往和从前。
等了数日,斩立决的圣旨还是下来了,传旨的人念完,把卷轴一合,高挑着眉毛说:“这谋反乃是大罪,谁求情都没有用,诛三族无一赦免,几位夫人小姐还是提早收拾收拾,准备上路吧。”
其实圣上早就病入膏肓,谁想要他们死显而易见。严涛这个人着实是心狠手辣,在这种事上一律斩草除根,绝不留后患。
听到消息的时候,牢房里的女眷只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抱头痛哭。
三日后午时即刻问斩,很久之前有一种说法,人的脑袋掉了,那一瞬半瞬还有知觉,能清楚看到自己没头身子跪在地上。
不过还好是砍头不是腰斩。腰斩的人死得更惨,上下身子分家,会在地上爬出好长一截才会断气。
这么一想明霜感到背脊上凉飕飕的。
除此之外,也没有特别恐惧,人大约在绝境之时心里害怕到了极点反而淡然了。她开始好奇自己死后会到什么地方去,下阴司,碰到牛头马面,或是黑白无常?
世间真的有魂魄么?她的灵魂还能在人界游荡吗?
是不是真的如人们所说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
孟婆汤喝了就会忘记今生的一切。
她忽然有些舍不得。
离行刑的日子越近,这样的感觉就愈发强烈,她开始留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留恋杏遥,留恋未晚,留恋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和某个人……
叶夫人从圣旨下来就独自在角落里喃喃自语。
届时要上菜市口游街,曾经的明家夫人如此邋遢落魄地坐在囚车里从街上经过,像耍猴赏象那样供许许多多的人看着,说不准还会冲她扔石头,扔烂菜叶,嘴里说些难听的话。
现在砍头都不是要紧的了,她只在乎自己的脸面。
“这可怎么办呢,怎么办好啊……”
叶夫人不住重复,“那得多丢人啊……”
就这样念了整整一夜,第二日醒来,张姨娘发现她悬在半空,吊死在了牢房里。
到死都是这样的性格,明霜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有些佩服她。
行刑这天,天气暗沉沉的,不像是要下雨,但也没有太阳,抬头白茫茫的一片苍穹。
明霜已经十来日没见到监牢外的世界了,有种骤然开阔之感,似乎连空气都是自由的。
手脚都被上了铐,其实给她脚上锁链子很多余,因为本来也走不动。
一群人赶鸭子一般被赶上囚车,明霜要特殊一些,她没法走,只得由狱卒把她报上车去。这时她才看到明见书,仅仅只是半个月没见面,他整个人老了许多,四十来岁的人看上去仿佛一个六旬老者。满头散乱而灰白的头发,衣衫破烂肮脏,脸上尽是污垢,想象不出这是她那个爹。
你也有今日啊。
她忍不住笑了笑,仰首隔着囚车去看天幕。娘亲会很高兴的吧,这个负心人终于要死了,她也很高兴。
自己的爹爹,不能杀不能骂,苦苦恨了这么多年,能同归于尽没什么不好的。
这想必是最好的结局了。
至少她很满意。
明霜的囚车排在最后,栅栏外分别有四名官兵押送,木槛把眼前的一切分割成块,鞭子在马匹上轻轻一抽,囚车便摇摇晃晃动了起来。
她坐在车里,静静的看着所有景色在身边缓缓倒退。
出了刑部大牢,踏上马行街,一路朝午门而行。
秋风凛冽地吹打在脸上,沿途的人群越来越多,还没有到刑场,四周百姓已然围聚成海。当年趾高气昂的明大人要被斩首了,多少人赶着跑来瞧热闹,把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无数的石块,砖瓦扔了过来,明见书和明英坐在囚车内毫无躲避之处,很快就被砸得浑身是伤。
“明家这一家子,也没几个是好东西,不过是狗仗人势而已。”
“陆朝是个王八蛋,他们也好不到哪儿去!”
“捧着人家臭脚当上的官儿,自然坐不稳了。”
墙倒众人推么,反正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
明霜经过的时候,看见旁边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她也算是明家名声最坏的人之一了,不守妇德、朝三暮四、水性杨花。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她被处斩是应该的。
她靠在囚车上发呆,人群里却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随着人潮而走,不住地冲她招手。
“小姐!”
明霜微微一怔,侧过身往牢门处挪。
杏遥留着泪唤她,拨开面前的人,“小姐!”
“杏遥!”她隔着木槛伸出手,眼看要握住她指尖的那一瞬,官差却一把将人推开。
“别挡道,别挡道,都一边儿去!”
杏遥踉跄地往后退,凌书生见状忙扶住她,“没事吧!”
杏遥只是摇头,挣扎着仍随囚车而走,“你们别伤了我家小姐,小姐……”
她一路跑一路哭,明霜咬着嘴唇扑到门边看她,眼中泪水迷蒙。
“遥遥……”
人海之中,赵良玉正萧索地望向她,伸手挥了挥,随后又很快低头下去抹眼角。高恕抱着高小婉站在街道一侧,小姑娘哭得很厉害,从他怀里挣开想往这边跑。
“爹爹,他们要带姐姐去哪儿啊!”她揪着高恕的衣摆不停地问,“我要去找姐姐!”
“小婉回来!”高恕拉不住她,高小婉跌跌撞撞地在人群里挤着。
明霜咬着下唇酸涩道:“小婉,别追了……”囚车渐行渐远,她那单薄的一句话瞬间被四周的喧哗声盖过。
每一个熟悉的人都在视线中远去,她拼命在群人中寻找,却没有记忆深处的那张脸。
他不会来了。
她做得那么绝,狠话已经说尽了,从此再无瓜葛。
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坦然,她心中还有许许多多的牵挂,许许多多的放不下。
没能见他最后一面,心有不甘……
“江城。”她头抵着牢门,垂首下去,低低唤道,“江城……”
就在此时,车身蓦地剧烈一颤。
身后押送的队伍中忽传来一阵喧闹,刀剑碰撞的声音乍然响起,人丛里满是哗然,街道两旁的摊子不堪重负纷纷倒塌。
车下的官差环顾四周,嚯的一下拔出佩刀。
“有人劫囚!”
空气中隐隐有利刃破空之音,一把长剑嗜血而来,场面一片混乱。
明霜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去,那人就站在她面前,横剑在手,满身是血,殷红的液体顺着剑身滴落在地,眼神温柔且坚定。
旁边亦有一人蒙着脸面正替他开道,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风,将冲上前来的官差尽数逼退。
木槛外的世界在泪水中模糊不清,一眨眼,便顺着她脸庞滑落,迅速渗入衣襟内。
你不是受了很重的伤么?还来干什么……
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眼睁睁地看着江城举步走来,剑尖在地上划出一道带血的痕迹,然后缓缓抬眸望向她。
门里门外,四目相对。
不会吧这么多
发表于 2020-1-22 20:39:49
问一下楼主,这不是完结了吧?
105285775
发表于 2020-1-22 20:49:32
不会吧这么多 发表于 2020-1-22 20:39
问一下楼主,这不是完结了吧?
还有20章
不会吧这么多
发表于 2020-1-23 09:24:31
105285775 发表于 2020-1-22 20:49
还有20章
哇哇哇哇,真够长啊
105285775
发表于 2020-1-23 09:42:45
第71章 【天地间】
牢门被他一剑劈开,哐当一声巨响。
江城上前单手抱她起身。
“跟我走。”
自己的脚没有力气,这样下去只会是他的累赘,明霜看着他,又是喜又是忧,“你傻不傻啊,会死的!”
江城微微垂眸,“我若就这样看着你死了,那才是真的傻。”
他抬剑隔开跑上囚车来的官差,一把揽住她腰肢,双足一点,旋身跃起。
刑场上劫死囚是大罪,他单枪匹马一个人能撑到几时?原本就不想把他牵扯进来,到如今却进退维谷。
沿着京城坊间的屋檐上一路而去,明霜搂着他的脖颈,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大街小巷,半晌才喃喃道:“好好活着不好么?现在劫了囚,你能逃到哪里去,这也就罢了,多少应该蒙个面……”
江城闻言倒是淡笑了一下,“严家也在追杀我,蒙不蒙面有什么打紧的。本就是半条命,当我还你的……”他顿了顿,“我会救你出去,再信我最后一次。”
她心口一堵,揪着他衣襟涩然地抿了抿唇。
在房顶上绕了几个圈子,最后竟在界身巷落了地,她铺子的后门处已准备好两架马车,赵良玉正忐忑地在马匹边张望。
“小姐!可算等到您了!”眼见江城抱着她下来,赵良玉和高恕忙上前来搀扶。
就在此时,方才刑场上大杀四方的蒙面人也从墙外翻了进来,扯下面巾喘了口气。
“累死了,尾巴没甩干净,估计一会儿得找到这附近来,咱们得动作快点。”萧问利利索索地把一身血衣换下,扔给赵良玉,随后又从江城手里接过明霜,放上马车。
江城颔首道谢:“辛苦你了。”
“兄弟么,你我之间不用言谢。”萧问伸手往他肩上一拍,“接下来的路更凶险,你定要小心。”
江城苦笑着应下:“如果我到时候回不来,麻烦你替我安顿好她……”
“你可别乌鸦嘴。”萧问忙不迭摆手,压低声音,“我对女人最没辙,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到时候哭起来,你让我怎么办?”
“我没办法……”
“不管有没有办法。”萧问收敛表情,肃然道,“活着回来。”
“嗯。”江城点了点头,转身时,又不舍地朝明霜的方向看了一眼,终究还是狠狠心,跳上另一驾马车。
“好自珍重。”
明霜尚在车里出神,萧问打起帘子把一套崭新的衣裳递给她,“姑娘先换上。”
她伸手接了,忽然问道:“……小江呢?”
后者扯了扯嘴角,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很快走开了。
衣衫是寻常的粗布麻衣,等明霜回头看时才发现这是一辆装载货物的马车,都是店里的布匹,想来赵良玉是想用这个掩人耳目,送她出城。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萧问才跳上车来,车夫跟随其后,坐在外面套车子。
“委屈姑娘了,咱们俩一会儿得扮做出城做生意的小贩,眼下官府肯定查得紧,你小心点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有什么事我来应付。”
她回过神来,一把拉住他,“江城呢?他去哪儿了?”
“他……”萧问略一迟疑,“他不同我们一块儿,先出城了。”
明霜隐隐觉得不妙:“他是做什么去?”
萧问为难地与她对视,最终还是如实回答,“你也知道的,劫下朝廷要犯非同小可,现在这种情况必须有个人出去引开追兵,咱们人手不够,不是他就是我了……很显然我比较惜命。”
车夫扬鞭一甩,马车已然开动。
明霜怔了一瞬反应过来,两手握住他胳膊恳求:“我想去见他,你带去我见他好不好?”
不用想也知道他此行凶多吉少,她脑子一热,猛然摇头:“罢了罢了,我不用他救,我不必他救,横竖一条命,犯不着牵连他。你让我走,官兵见了我就不会再去追他了。”
“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了!哪怕你现在回去,这劫囚的罪名也已经是板上钉钉,没跑的事儿。”萧问冲她皱眉道,“他既这么做,是生是死肯定早就有数,他一心想救你,你这样会害了他的!”
“可是……”
“如今什么样还不知道,你也别就往坏里去想。”萧问宽慰道,“江城的身手是皇城里数一数二的,别人的人遇上禁军绝对逃不了,可他不同,常年在鬼门关外打滚的人,阎王爷都不敢留他。”他笑着打趣,“你莫着急,万一他到时候安然无恙出来了呢?咱们约好的在城外汇合,我可得好好的把人交给他才行啊。”
明霜被他摁回原处坐下,一时也没有办法。
“去什么地方?”
“一个你曾经去过的地方。”
萧问将车帘撩开条缝,警惕地注意周围,嘴上还不忘叫她宽心:“你安安心心等着,不会有事的。”
明霜只得颔了颔首,抱着膝盖埋首在臂弯里,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
距离城外两三里地的官道上,江城驱车疾驰,被官兵发现端倪是迟早的事,只盼着自己能多拖延一段时间。至少能让她有机会出城。
只要出了这座城,天大地大,去哪里都好,别再回来了。
背后已听到沉沉的马蹄声,愈来愈响,愈来愈近,仿佛一面不停敲击的鼓,令他不自觉加快了驾车的速度。
四周的小竹林修长而青翠,冷风呼啸,他正抬头,赫然看见停在面前的几匹骏马,飞快勒住缰绳。
官道上再无旁人经过,满地烟尘四起,马匹在寂静中不耐地扬起蹄子。很快,身后的马蹄声也渐渐逼近,在他不远处陆续停下。
江城平静地环顾周围,松开了手里的缰绳,缓慢摁上佩剑。
赶来的禁军几乎将所有生路堵住,人数上百,并且还在不断增加,他旧伤未愈,确实没有十足的把握逃脱,但撑个一时半会儿还是不成问题。
正翻身从车上下来,那禁军之中忽慢腾腾走出一个人,容貌略有几分眼熟,身着铠甲,满脸横肉,手拿了把古铜剑,神色鄙夷。
“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这么快又和指挥使见面了。”左听云把剑一提,冷笑道,“上回你我的恩怨还没了呢,您不是说要杀了我么?”
江城淡淡迎上他视线,抖出剑来,眼里丝毫没有惧色。
人活一口气,现在凭着人多势众杀了他,心里也不痛快,左听云扬手一挥,底下的禁军自行往后退了退,给他二人腾出空间来。
“我倒要看看,你这丧家之犬还有什么能耐!”
*
明霜的马车顺利出了城,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碍,车子在附近兜了一个圈子,最后停在一家农户门前。
宅院很是简陋,姚嬷嬷和未晚一早便守在那儿等候,眼看明霜下来,两人赶紧上去接她。
“小姐……”
“诶,是你们。”明霜意外地瞧着她俩,伸手摸摸这个,又去摸摸那个,欣喜道,“你们没事?”
“我们没事。”未晚含泪点头,“抄家之后我和嬷嬷就被卖到安武坊里了,是赵掌柜赎我们出来的。”
姚嬷嬷抬手给她擦眼泪,酸楚道:“小姐,您受苦了。”
“我还好。”她艰难地笑笑,“索性还活着。”
屋里走出一个老妇人,乍一看去,似乎是上次在市集上见过的那位,明霜微微一怔,对方却风轻云淡地冲她点点头。
“外头风大,姑娘脚上不方便,进来歇着吧。”
她不胜感激,“多谢老人家。”
官道之上,寒风瑟瑟,沾满鲜血的竹叶在空中纷乱地打了个旋儿,翩然而落。江城右手握着剑,剑尖指地,勉强靠着这个才站稳身子。
左听云举着长剑,双目圆瞪,直挺挺地栽倒在地,砰的一声,溅起一地烟尘。鲜血从他身下蔓延开来,四下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江城冷眼从来者的面容上一一扫过去,眸中的杀意凌厉刺骨。
突然间,马匹嘶鸣,面前的禁军扬刀叫喊着,策马向他杀来。他踉跄着站起身,抬手握剑,气势凛然,在刀光中挥剑直入,剑锋过处,必见血光。
刹那之间,血色漫天。
外围的禁军几乎看呆了眼,那林中的青年仿佛猛兽一般,浑身上下似从血水中打捞出来,森然的双目,冷漠而可怖,手中之间疯狂地斩杀着,如此狰狞的一幕,让在场众人也为之一颤。
猩红的道路上,横尸遍野,一波禁军冲上前,另一波又紧接着补在后,围起来的人墙仍旧没有露出半点缝隙。
日落西山,薄云惨淡,空气里满是铁锈的味道。
赶来的禁军指挥愕然瞧着眼前这一幕惨烈的景象,禁不住背脊发凉。人群之中,那人已然落得周身是伤,饶是如此,他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依然让旁人感到畏惧。
真是个极其凶狠的野兽啊,禁军指挥啧啧暗叹。
身边的弓箭手抽出一支羽箭,正要搭上弓去,他抬手喝止:“不行,上头说了要抓活的。”
“人早就是强弩之末了,看他能撑到几时。”
长箭从耳畔擦过,江城已无力抬剑格挡,视线渐渐模糊,眼前灰蒙蒙的一片,这样的濒死之感还是头一回遇到。
侧目看到身后浅浅的黄昏,他蓦地松了口气。
也好,也好……
幸而她安然无恙。
只要她安好,再怎样也值了……
江城闭上眼睛。
强烈的疲倦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这段时间太累了,太累……他想好好休息一下,希望这一觉睡下去,就永远也别醒过来。
浴血的青年终于倒下,能感觉到在场的所有人都放下了重担。指挥使抹了抹脸上的汗,吩咐道:“绑人,送去大理寺,大人要亲自审问!”
傍晚,天色渐黑。
明霜坐在院子里,盯着门外发呆,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还没回来……
姚嬷嬷上前给她披上外衫,轻声劝道:“小姐,去睡会儿吧,您在牢里一定没休息好。”
她偏过头,“我睡不着。”
“您得当心身子。”
“阿嬷。”她并不接话,反而问道,“你说他能回来么?”
就知道她是在担心这个,然而姚嬷嬷答不上来,只有沉默。
明霜叹道:“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他是不是被朝廷的人抓到了?”
“你放心。”萧问叼了个馒头从屋里走出来,“他这个人,即便是把刀架脖子上,也不会供出你的。”
她颦眉侧过身,语气微凉:“莫非你以为我只是怕他供出我么?”
萧问耸了耸肩,知道女人不好惹,也不同她拌嘴,“时候还早,没准儿是在躲追兵呢,再等等吧,这种事,没个一天两天是办不好的。”
她不懂这些,听了萧问的话半信半疑地别过脸,还是固执地在原地坐着。
姚嬷嬷拿她没办法,只得在旁边陪伴。
萧问吃完了馒头,擦擦手往房里走,走到门口又转身来看。深蓝的夜幕下一抹清瘦的倩影,心中不由感慨。
老弟啊老弟,还说人家不在乎你,不过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罢了,这哄姑娘家高兴的确是个技术活儿啊……
他叹了口气,颔首进去。
*
阴暗的地牢内,四处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味,严涛不自觉拧起眉来,跟着前面开路的侍卫一阶一阶往底下走。
“张公公仔细脚下。”
身后的宦官掩住口鼻,颇有些嫌弃的撩起袍子,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严涛不时也会回过头来扶他两把。
很快走到了底,地上很潮湿,抬眼看去,刑房的石墙上,几把铁索吊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发丝凌乱,满身血污,已然辨不出本来的面目。两旁的火把忽明忽暗的照着,他仍肃着脸,双眼紧闭,呼吸浅淡。
一见他到场,审讯的人忙起身行礼。
“张公公。”
宦官皱着眉示意他靠边站,往那犯人身上一打量,未及细看自己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小子招了么?”
在旁的推官回答道:“还没有。”
他怀疑,“这么倔?莫不是你们下手太轻了?”话才说完,便嘀咕着摇头,人都打成这样了,想来也不是这个缘由。
“他怎么样?该不会是死了吧?”瞧对方死气沉沉的,半天没有生气,宦官叮嘱道,“命可得留着,眼下除了他,没人知道死囚的下落,别把人玩死了,到时候我不好向圣上交代。”
“公公尽管放心。”推官谄笑着点头,“下官拷问人,向来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没招之前怎么得也得留口气儿让他说话。”
言罢,他打了个响指,很快有人拎了两桶水上来,往那人身上一泼。冷秋里冰水刺骨,江城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往面前一晃,神色波澜不惊。
宦官在椅子上坐下,行刑之人立时取了烧红的铁条,一鞭一鞭往他胸膛上狠抽,鲜血四溅,满室都是焦糊的气味。宦官看得有些头皮发麻,偏偏这人从头至尾连眉头也不皱一下,铁条打下去像是在抽一具死尸,毫无反应,他不由啧啧出声。
严涛看出他的不适,笑着上前来给个台阶让他下:“这拷问犯人的场面太过血腥,公公还不看为好。咱们牢里的酷刑有上百种,挨个给他来一次,过不了多久就能招的,您只管等消息便是。”
宦官早有此意,掖了掖鼻子,勉为其难道:“既这么说,那就有劳严大人了。”
“公公哪里的话,这是应该的。”
地牢里蛇虫鼠蚁满地都是,多看一眼都觉瘆的慌,那宦官也不再多待,很快便匆匆离开。
严涛目送他走远,回过身,背脊挺得笔直,撩袍而坐。
推官递上热茶来赔笑道:“严大人这是要亲自审么?”
“怎么说从前也是我的人。”他笑道,“给点见面礼应该的。”
话音才落便又颔首吩咐:“上盐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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