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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3 09:52:08
第82章 【燕辞归】
明霜常在院子里张望,大门一直是开着的。正月里,街市上行人寥寥,连匆匆路过的人都没有,更别说那个之前送信的信使了。
他或许是有事,一时腾不开身,毕竟此前五日写一封,也的确是太勤了些,再等等吧。
如今干着急也没有办法,她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初五这天,赵良玉就带着高恕父女过来瞧她,手里提了不少年货,明霜也准备一盒子的糖果和小玩意儿拿给高小婉玩。
上回来时还不见有猫,这次一看院子里多了个小动物,她自然什么也顾不得了,满院子追着猫跑。
“小婉,你慢点。”高恕招呼她不住,一见有未晚跟着,遂不再多管,斟了杯茶,同赵良玉并排而坐。
四周扫了一圈,他奇怪:“小姐……怎么不见大公子?”
明霜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他有事出门了,这段时间不在家……高先生找他何事?”
“哦哦,也没什么。”他摇头,“我就随便问问。”
几个茶果下肚,赵良玉叹了口气:
“城里这段时间真是腥风血雨的,也就您这儿还能避一避。”他发愁地啄了口茶,捧在手上暖着。
闻言明霜不由狐疑:“怎么了?”
“谁知道啊,满城戒备着,连出城门都得走好几趟手续。”赵良玉不由摆首,“讣告上的榜文又说得不明不白,大过年的街上搞得像是要打仗了似的,一点年味儿都没有。”
高恕默了一阵,“我听到传言,说是因为三王爷逼宫,射杀了今上,内廷里的所有人都被侍卫司的给软禁起来了。”
赵良玉白了他一眼:“那我听说的还是瑞康王逼宫呢。哎……甭管是谁逼得宫,和咱们小老百姓有什么关系,最要紧的事,官家不能挡人做生意啊!”他把手一摊,“闹成这样,运个货都麻烦,要不是这几天过年客人少,回头等年过完了,咱们货到不齐,这可怎么办呢?!”
明霜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既是这样,那别家呢?”
“大家伙儿都差不多,但凡要采买的,都叫苦连天。不过有个奇事儿,一直和咱们对着干的那家铺子倒是生意兴隆,似乎完全没被影响到,您说邪门儿不邪门儿?”
她淡笑:“有什么可邪门儿的,不过是和咱们当初一样,有些消息早得了罢了。”
“也是。”赵良玉唉声叹气,“风水轮流转么,总是有人欢喜有人忧的。”
“不着急。”明霜宽慰道,“再戒备也不至于戒备那么久,过段日子想必就好了。”
“但愿如此吧。”
闲谈片刻,她犹豫再三,还是出声问高恕:“先生,从前是小江家中的管事?”
“不错,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会子多亏夫人和老爷提拔我。”他剥了颗花生往嘴里送,“小姐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
“没有,就是好奇。”她浅笑道,“不知小江从前都认识些什么人?他不告诉我,我也不太好意思问。”
反正只是闲聊,想想他们俩已结为夫妻,告诉她这些应该也不打紧。高恕顺口说:“大公子是打小在武馆、军营里混大的。江家出了几个文官,就是不曾有孩子习武,以至于后代体弱多病,都不得久长,所以到了老爷这一辈就把两个儿子全拉出去练武了。
“这练功么,自然有师父和同门师兄弟。年轻人嘛,少年时候少不得有几个一块儿疯一块儿闹的,上回跟着救您的那位萧公子便是了。当时,江家还很得势,他俩还都跟着去陪三王爷习武来着。”想起往事,高恕禁不住叹惋,“可惜之后王爷被遣去了封地,萧公子跟着王爷走了,大公子就……”
接下来的发展,他没言说她也知道。
回想江城说要走的当晚,的确是去见萧问了,莫非是他和他说了什么事?
眼下知道他去向的,只有那个信使和萧问,然而这两个人,明霜皆不知根底,更不知从哪里寻起。
明明都是夫妻了。
事到如今,她才觉得自己对江城真的所知甚少啊……
整个年过得没滋没味,饶是有高小婉陪伴,明霜仍感到冷清。过完了年,她在镇子口将高恕父女俩送走,由未晚推着回了家。
赵良玉这宅子附近都有人住,隔壁是家做香料买卖的,两个妇人有说有笑地在院中晾晒衣裳,余光瞥见明霜的背影,忍不住啧啧两声。
“赵家老爷子不是把屋租给了两口子么?怎么这些天我只见着姑娘,没见到她男人?”
“谁知道。”另一个不以为意,“你瞧她那样儿,缺胳膊断腿儿的,也就长相好看,换了谁心甘情愿想娶啊?八成玩腻了就丢了,这男人么,哪一个不是朝三暮四的。”说完,还拿手肘捅捅她,压低声音,“我见过她男人,生得可俊了,高高大大的。这般模样,去哪儿都不愁没姑娘嫁给他啊!”
“啊哟,那真是可怜。”她笑道,“这年纪轻轻就要守活寡了?”
“可不是么,你看她,丫头婆子服侍着,也没个正经手艺养活自个儿。这种金贵日子还能过几天?”
只当她是哪家小姐私奔出来的,这情况也不少见,没一个有好下场,那两个人越说越来劲,凑到一块咯咯直笑。
时间一天天过去,仲春已至,距江城离开已经三十多日了,两个月的期限逐渐临近。
未晚虽不见明霜面上有什么异样,但夜里她房中的灯总是迟迟不灭,大约也是担心不已,她不知从何安慰起,只得每晚煮杯安神茶给她喝。
除夕当晚看到的血迹在心里放大,饶是不愿这样去猜测,可明霜又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他回不来了。
他极有可能真的回不来了。
冬夜里漫长又孤冷,在经历了数日的挣扎之后,她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
无论如何,生活还得继续下去,不能就这样倒下。
从年初开始,赵良玉隔三差五就会来找她诉苦,“小姐,这样下去可不成啊,咱们上个月的净利已经少了一半,货没法及时供应,咱们会损失很多老顾客的。”
“你来找我,我也没有办法。”明霜摇摇头,“官府不放行,注定了运货会是个麻烦。眼下只能从最近的地方找货源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附近的货源自然不及苏杭之地好啊。”赵良玉扶着额头叹气,“原以为三王爷偷天改日,得继大统以后会把禁令撤除,想不到还是如此。看来这不闹腾个半年是不会消停了。”
又换皇帝了,这局势真是变幻多端,难以预测。
不过严涛目的不纯,妄想做摄政王,可惜没寻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服气的人太多了,自然不能如他的意。
明霜合上账簿,“你放心,既然新帝得继大统,想必禁令很快就会撤掉,上一位登基之日还要大赦天下呢,三王爷睿智,不会不顾及这些的。”
她又问:“咱们库存的银两还够几日?”
“早着呢,养那帮伙计吃喝,一年半载都不成问题。”
她颔首:“那好,这段时间不要接生意了,能卖多少就是多少,等禁令撤了咱们再作打算。”
其实明霜一点头绪也没有,前一阵子奔波劳累,这段时间又忧心忡忡,完全没有顾到商铺,甚至不知现下铺子具体情况到底如何。
她只得连夜看账本,连夜想办法。
忙起来也好,人一旦忙起来就会无暇去想那些令人心烦的事。
“城里还有三家布庄,你得空去问问他们东家。”明霜把写好的册子递给他,“还有从前和咱们做过生意的李家成衣铺,缎子卖不出去,干脆打包给他们算了。”
赵良玉先是点头,随后又为难:“李家成衣铺我去过,他们已经有人合伙了。”
她摁着眉心头疼道:“这样啊……”
正不知所措之际,门外猛然响起叩门声,明霜把笔放下,还没等问,未晚就慌慌张张喊道:“小姐、小姐……是官府的人!”
官差?
官差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不是说严涛已经被软禁了么?
屋中已无处可躲,她定了定神,索性让赵良玉推自己出去。
暮色四合,黄昏朦胧,从大门口往里,两排禁军笔直的站着开道,不说话不吭声,气氛肃然而谨慎。
未晚没见过这么大场面,忙战战兢兢地跑到明霜身边来。
“小姐……”
她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别怕。”
深深吸了口气,明霜换上笑颜,冲旁边的那人问道:“官爷如此阵势,不知小妇人犯了什么错?”
禁卫目不斜视,垂首朝她抱拳施了一礼:“大人身子不适,恐还在路上,请夫人稍安勿躁。”
她听得一愣,半晌才讪笑:“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话音刚落,马蹄声从远处渐渐逼近,在门前停下。明霜看见那人从马背上下来,融暖的夕阳在他背后绽开,身上鸦青色的官服随风而动。
逆着光,甚至快要看不清他的容貌,一成不变的身姿,走路的姿态,一步一步,朝她而来。乍然让明霜回想起那一刻,在刑场上,他负着鲜血,提着剑,目光却无比柔和。
头顶上一道黑影将她罩在其中。
“霜儿。”
江城俯下身去,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她脸颊上摩挲,唇角的笑意缓缓荡开。
然后,低低叹道:“怎么又瘦了?”
明霜垂着眼睑,双目怔怔的盯着前方。
良久良久,不见她说话,江城心头不禁一滞,两个月的期限并未超过,原以为她应该会很欣喜,哪怕不是欣喜……也不应该是这个反应。
“怎么了?”他忙蹲身下去,一脸愕然地看着她静静掉眼泪。
“你还好意思问我……”明霜咬着牙,“不是说好的会寄信给我的么?不是说好的不会有事么?为什么大半个月了,音讯全无……”
江城伸手,轻轻拥着她:“对不起对不起,本来过年的时候我就该回来的,这期间是出了些意外。”暗杀当晚,他胸口上中了一箭,包扎得太潦草,又急着回去见她,途中策马狂奔,因此恶化了伤口。
“什么意外?连让人捎个口信的时间也没有吗?”她一时气急,手砸在他胸膛上,冷不丁碰到伤处。
耳边听到他抽凉气,眉头紧皱,额上冷汗直冒,明霜吓得赶紧收回手,“你、你受伤了?”此时此刻才发现他有些苍白,像是大病了一场。
“不碍事。”江城缓过气来,笑答,“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她瞬间明白:“除夕那日夜里,在门外面的人果然是你?”看他点头,明霜不禁急得掉眼泪,“你!……伤得那么重,你怎么不进来啊!?”
江城轻描淡写地笑笑:“怕吓着你,想想还是算了。我以为一点小伤,很快就能好,结果跟着王爷回去,一睡就睡了好几天。”她听着,握着他的手不由紧了一分。
“是想着要给你写信的,不过手没什么力气,加上萧问也伤的不轻,宫里又诸事繁忙,一直没机会……”
说完,他把她的手放在唇下,温声道:“现在,我来带你回家。”
明霜正一门心思扑在他的伤上,听得这话,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讷讷地瞧着他给自己擦眼泪:“回家?回哪里?”
“回京城。”他淡淡道,“我们正大光明的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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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3 09:53:30
第83章 【志难成】
明霜微微一怔,这才留意到身后那两排站得整整齐齐的禁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哭又笑的委实有些尴尬。她红了红脸,低声问道:“这些都是你的人?”
“嗯。”
“当官了?”
“嗯。”
她好奇:“几品啊?”
江城含笑道:“你猜猜看。”
不知他究竟做了些什么,但三王爷逼宫这事儿他一定有参与,否则也不至于受伤。都说开国元勋会有大封,明霜想了想,伸出五指来。
“这个数?”
江城摇摇头,笑着把她其中两指扣下去。
明霜讷讷地望着他眨眼睛:“什么职位?”
“没什么,官复原职而已。”
她一面回忆一面颔首:“三衙副都指挥使?”
“正的。”
*
几辆黑漆平头车从巷子口缓缓驶出,前有禁卫开路,后有仆从跟随,排场之大,街头巷尾的人都跑出来瞧热闹。
隔壁家的两个妇人惊得目瞪口呆,眼看着江城把明霜抱上马车,心头又诧异又艳羡。
气候尚冷,车上的坐垫铺的厚实,小桌边还有茶炉子,一进来便觉得暖和,茶香扑鼻。明霜在窗边撩起帘子往外看,见得如此气派之景,不由好笑:“怎么搞得这么张扬,这可不像你。”
江城捅了捅小风炉,让火烧得更旺盛一些,然后给她倒茶水。
“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里,你一个人住在这儿,想必会有人传些什么风言风语出来。这样也好。”他淡淡道,“至少可以堵住他们的嘴。”
原本明霜是不在乎的,自打来了京城,对于这种情况她已然适应,可听他这么说来,心里忍不住欢喜,搂着他胳膊一头靠上去,喃喃道:
“真好,我以为你回不来了。”
江城拍拍她脑袋:“我答应过你会活着回来的,说到做到。”
车子走得平稳,这空间里终于只剩他们两个人,他垂下头去吻她,细细斟酌,浅浅温存,带着多日来的思念,搂在腰上的手臂越收越紧。
“往后,咱们再不用东奔西跑了。”他柔声道,“你只管待在家里,什么事都不用你操心,有我在。”
明霜听完就笑了:“好像一个废物啊。”
江城不禁苦笑:“有这么说自己的么?”
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肌肤温软细腻,却因为太清瘦,骨骼分明。折腾了这么久,她的确应该好好休息休息了,江城下定决心,等回了京城要仔细给她补一补身子。
车窗外,山山水水,小桥人家,一并缓慢倒退,明霜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还没从这样的变化中缓过神来。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她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仿佛在明家小院里侍弄花草的时光就在昨日,一觉醒来,杏遥还没出嫁,江城还在门外站着,鸟雀嘀嘀咕咕……
原来不知不觉,许多人,许多物都不一样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回家?是回……哪个家?”
江城喝了口茶,冲她一笑:“江家。”
赶了两天的路,到京城城门下时,已近黄昏。明霜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色,心中却无端慌张起来……
她从来没去过江城的家啊……
明家已经被抄了,据说之后宅邸已让人买了下来,等着重建。江家的老宅当年虽也有抄家,不过一直保存着,只略略翻修整顿后便能入住了。
时隔多年,江家的人大部分已经离散失去了联系,饶是如此,明霜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车马停下,江城抱她下来,朱红的大门早已敞开,管事颔首恭敬地唤了一声“大人”随后又朝明霜鞠躬,叫了声“夫人”。
宅子很大,和明府不相上下,可以想象出曾经亦是一副繁荣昌盛之景,只是现在人少,看着冷冷清清的。
“前面就是书房,我把你从前爱看的那些都搬了过去。”江城抬手给她引路,“往后若是想看别的,咱们再叫人买。”
明霜含笑:“好。”
大约他也是刚刚回家,府里的下人置办得不多。走半天也没见着一个,四下里格外安静。
她倒是很喜欢这种气氛,院子里有一方小池塘,明霜拉拉他衣袖:“叫人种点荷花吧,光秃秃的也不好看,等夏天我们还能吃鲜莲藕呢,你说好不好。”
“嗯,一会儿我命人去办。”
沿着回廊一道走,不远处忽然隐隐听见有刀剑破空之音,草木疏影之后,有个少年正手持一把□□舞得虎虎生风。
许是听到动静,他回身收了枪,转过眼朝这边看。
江城抬头唤道:“言儿,过来。”
少年听话地把枪搁下,小跑着到他身边。
“哥。”
这孩子年纪轻轻的,瞧着也就十二三岁,但个头很高,身强体壮,眉眼和江城有几分相似。
他颔了颔首,向明霜介绍:“我弟弟,江言。”
她眼角一弯,微笑道,“小言。”
对方明显诧异了一下,皱着眉看了看江城,微顿片刻,神色又恢复如初,乖巧地向明霜施礼:“嫂嫂。”
“真乖。”她眯着眼睛笑,顺手抚上他脑袋揉了两下。江言无比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本能地想后退躲开,抬眸瞅见江城皱了皱眉,他只好顺从地把脑袋低下来让她摸个够。
“多大啦?”
“十三……”
“十三呀,不小啦,定了亲事没?”
“……”
江城轻咳了一声:“他还小,暂时没考虑这些,先立业后成家,我想等他有出息了再考虑亲事。”
看着这孩子活像是看见他小时候,明霜忍不住支着下巴仔细打量他。
江言倍感压力地向江城投出求助的目光,然而后者只平淡地对他点点头,点得他心里直发虚。
“时间不早了。”江城终于出声打圆场,“赶了一天的路,你也累了,先回房休息休息。”
“好啊。”明霜依言颔首,自行摇了轮椅,慢腾腾地继续往前逛。
眼瞧她走远,江言这才炸毛似的把江城胳膊抱住,“哥,她、她刚刚摸我头了!”
“嗯,我看见了。”
“她怎么能摸我头呢!”后者不可置信地挠挠耳根,又抓抓头发,“她真是我嫂子啊?!”
江城睇了他一眼,“那不然呢?”
“呃……可、可是……”
话还没说完,江城就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两下,“好生练武。”说完,举步便走了。
原地里,江言还在发怔,半晌才往头上摸去。
“你们……”
未晚和姚嬷嬷先他们一日到府上,茶水,床铺,妆奁,所有的而一切都替她准备好了。吃完饭后,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明霜早早地拥着被衾在床上躺着小憩。
桌边亮着灯盏,江城正提笔在写文书。
她捧着话本看了一会儿,偏头见他手边叠了好几本,不惊奇道:“你才上任多久,怎么就有这么多要写?”
“正因为才上任事情才烦杂。”他蘸了蘸墨,“圣上打江陵而来,对京城的事一无所知,我需要把这几年三衙的案宗理清楚,好让他过目。”
“你理出来我帮你抄几份吧?”她放下书,“这么写得写到什么时候。”
“不要紧,反正也不急于一时。”
闻言明霜不好再多说什么,随手翻了一页,忽然道:“对了,家里就小言和你么?”
“嗯,爹爹在西宁州,圣上月初就下令让他回京复职。这会儿应该在路上了。”说着,他停笔笑了笑,“我们俩的事,过年的时候我也写信告诉他了,你放心。”
她倒不是不放心,明霜不由担忧,“你这么讲我怪紧张的……怎么办,我是不是要准备什么见面礼给他?”她琢磨道,“你爹最喜欢什么?”
“喜欢什么有什么要紧的。”江城搁下笔,理好手上的文书,坐到床边,低头在她唇角上一吻,“反正你都嫁给我了,今生都是我江家的人。”
明霜“啧啧”摇头,伸手来搂他脖子,语气泛酸:“了不得了不得,你现在可是江大人了,再也不是从前跟在我身边的小侍卫,人人都叫你官老爷,叫你大人,哎……我明霜今非昔比,不是千金小姐,也没有显赫的家世,想必我的话你也不会听了,哎哎哎,我好可怜啊。”
她一连三叹,听得令他发笑。
江城握住她的手放在唇下亲了亲,“谁说的?在我心里,你还是我的小姐。”
“咦?是么?”明霜歪头,扬眉调侃他,“那你方才该用什么谦辞称呼自个儿?”
江城哭笑不得,“属下。”
“那我呢?”
“小姐。”
明霜挑起眉来打趣:“诶,这就对了。”
说话间,她手指将他衣带解开,从衣襟里滑进去,避开他伤处,有意往下撩拨,存心使坏的调笑道:“现在知错了么?”
直到他身上有伤还故意乱来,江城心下好笑,摁住她的手,倾身上去吻她,温软的唇瓣含在口中,思念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耳畔听他低哑着嗓音慢声道:“属下知错了……”
明霜闭上眼睛抱住他,口齿含糊:“再说一遍。”
“属下知错了。”
“再说呢。”
“属下……唔。”
舌尖被吻住,他发不出声,交缠了半晌,蓦地发觉衣衫被他拨开,明霜低声问:“不是说有伤么?”
“无妨。”他倒也很配合,“属下/体质好,这点伤可以忽略。”
“这可是你说的。”明霜凑上前,“那我可不管你了。”
江城蹭蹭她鼻尖,笑道:“好。”
都说小别胜新婚,再加上新婚的时候不过一个月他就走了,提心吊胆等了那么久,明霜心头有说不出的滋味,情到浓时,直咬住他耳根,逼着江城喘着气小声说喜欢,这才肯放过他……
夜深人静,灯烛已熄,烛泪在桌上结了厚厚的一层。
她睁开眼,借着月色看到他胸膛上那些伤痕,有浅的,有深的,一道一道都是他们走过的痕迹。他睡得熟,明霜不敢拿手触碰,只佯作困倦地把头靠上去,入耳是沉稳的心跳。
腰际忽然一紧,他把她往怀里带了带,拿下巴抵着在她头顶,仍旧沉沉而睡。
*
天色阴暗,大风平地而起。
来到严家时,已有下雨落下。
这地方他熟得不能再熟了,从前有五年的时间都是在此地度过的。眼下严涛亲自培养的侍卫队已被撤掉,如今人走茶凉,满目狼藉。
江城走进书房的时候,严涛还歪在太师椅上看书,一副很悠闲的模样,摆好杯子请他用茶。
“毛尖,也算是上品了,难得你们还给我留着好茶,尝一杯吧。”
他没有动,身后有人把圣旨抖出来让他宣读。
“怎么?怕我下毒。”严涛自顾把那杯喝了,抬手一摆,“行了,圣旨也不必读了,横竖不过是赐死,一会儿我谢恩便是。”
他摆弄手里的空杯子,笑了笑,又皱眉捂着脸啜泣,忽喜忽悲,他叹道:“我养了一条白眼狼啊,当初真该杀了你的……是我从安武坊把你救出来的,你莫非忘了吗?”
江城冷眼看他:“五年出生入死,以及那日刑部地牢里的酷刑,这些还你的恩情,足够了。”
这人的表情和当初相识的时候相比大有不同,严涛看了他良久,才讽笑道:“也罢,你如今有了个拖累,再也不会是从前那把利刃了。江城啊……再好的刀也会钝,你自求多福吧!”
他颦着眉,并不言语,从书房退了出来,两旁禁卫端上酒水。
院中的雨势渐大,夹杂着雷声,他抬头往天上看去,乌云密布,暗光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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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3 09:54:04
第84章 【燕依人】
江城白日里有公务要忙,明霜还如之前一般在家里呆着,府内除了她就是江言,再没别的主子了。饶是江言有意避着她,但成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碰面也是难免的事。
他八岁上江家便遭逢劫难,母亲过世得早,又没什么姐妹,数年来跟着萧问学习武功,很少和外人有接触。所以一遇上明霜,他更加不知道要说什么该做什么,偏不巧,这个大嫂还十分难应付,于是但凡江城有事要出门,江言整个人都处在崩溃状态……
“大嫂,您的猫……”
他从墙角里把白猫拎起来递给明霜。
“辛苦了。”
大槐树上枝摇叶晃,雪花簌簌往下掉,他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逮住那只鸟气喘吁吁下来。
“大嫂,您的鸟。”
不多时。
“大嫂,您的金鱼。”
过了一阵……
“大嫂,您的菜花蛇。”
半晌之后。
“大嫂,您连耗子都养么……”
“耗子当然不是养的呀。”明霜笑吟吟地把白猫捧起来,“是给这孩子改善伙食的。”话音刚落,便见它眼睛一闪,身形灵活的把江言手里的老鼠叼走,在地上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喜滋滋地跑到树下进食去了。
明霜取出一条干净帕子给他:“小言来擦擦手。”
江言不好意思拒绝,垂眸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来。
“真乖。”脑袋上又被揉了揉,他立时浑身起鸡皮疙瘩。
“姐姐这都是为了你好呀。”明霜一面摸一面眯着眼睛看他,“当初你哥给我抓麻雀的时候身手可比你快多了,他说你轻功不好,特地让我来帮你练一练的。”
才怪!
江言暗中翻了个白眼,又发觉这样翻白眼不好,可是已经翻过了,索性再翻一下。
“我听别人说,大哥……曾经是您的侍卫么?”他忽然问这话。
明霜正在吃茶,闻言顿了顿,笑意如常:“是啊,怎么了?”
“您……”斟酌了一会儿,江言才道,“您不嫌他的身份么?大家小姐和下人私奔,哪怕是放在当下也是不能被认可之事。”
“我知道啊。”
“您知道怎么还……”
她不以为意地合上茶盖,偏头朝他笑笑,“人总是会有许多身不由己的时候。那些道德、教养,从一开始就是用来束缚人心的,信不信是一回事,要不要搭理又是一回事。若人心真有那么容易被人束缚,那也不叫人心了。”
说完,见他一副懵懂不知的模样,明霜又摇头微笑,拿手在他脸上捏了两下,“算了,你还小,说了这些也不懂的。往后自然会明白。”
江言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诶,你衣服破口了?”她抬眼扫了扫,许是方才在树上刮的,转身准备命人去针线,“站过来,我给你补补。”
原本没怎么放在心上,又好拂了她的好意,江言只得走上前去。
明霜拈了线,用针纫了两条衣线,对准他衣摆处来回织补。萧问是个标准的光棍,带孩子向来粗糙,衣服破了照样让他穿着满大街走,偶尔心血来潮补出来的样子也是令人发指。
五六年了,自打江家犯事,母亲病去,这种待遇就再也没有享受过。江言垂着眼睑发呆,心下生出些许暖意来,忽然觉得……大哥娶了她,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衫子才补了一半,未晚忽然从门洞那边进来,走到明霜跟前,“小姐,大小姐来了。”
“大小姐?哪个大小姐?”
未晚换了个词,“就是……瑞康王世子妃啊。”
她怔了片刻才意识到她所指之人是明锦。
明霜换好衣裳让未晚推着到了偏厅,明锦已经在桌边坐着喝茶,她看上去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多大区别,只是神色不如以往犀利,眉眼间也带了点轻愁。
见她进来,明锦忙搁下茶碗,堆上一脸笑。
“霜儿!”她走上来,拉着明霜的手,亲切又温暖地寒暄,“你怎么样?好不好?”
明霜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到桌边去吃茶果。
“我挺好的,有劳姐姐记挂。”
明锦紧跟在她身后,“王妃告诉我说你回京了,我起初还不信。这会儿看见你好端端的,我这心里也安定许多。”她双手合十,冲天上拜了拜,喃喃念道:“老天保佑,好在你平安无事,那会儿听说有人劫狱,我这心都是替你悬着的,就怕你躲不过这一劫。幸好幸好,你福大命大,难怪老祖宗老说你个有福之人。”
她的口气越听越熟悉,明霜细细一琢磨,这才想到了叶夫人。
一样的笑中藏刀,一样的拐弯抹角,光是想想都无端令人反胃。
要不是她今日找上门来明霜连想起她的机会都没有。
叶夫人临死前的模样,现在还记忆犹新。那是明锦的亲生母亲,直到死,她都没来看一眼,为了撇清关系能狠心到如此地步,可见得此人有一颗多阴冷的心。
“无事不登三宝殿。”明霜不喜欢和人打太极,直截了当问她,“说吧,来作甚么的?”
看出她态度不耐,明锦勉强扯了扯嘴角,“你是知道的,三王爷如今做了皇帝,眼里又容不得沙子,王爷如今在府里软禁着,上上下下人心惶惶,偏偏世子又在这当口出了事……你……”她明显注意了一下措辞,“江大人和今上交好,你能不能……”
“不能。”
话还没说完,明霜就淡笑打断。
“霜儿……”难掩尴尬,明锦咬着下唇,“算是姐姐求你了,你帮我这个忙吧。”
“世子犯事与我家小江有什么关系?你也知道新帝登基,是从王爷的位置爬上去的,他自然容不得其他兄弟,如今作甚么都是费力不讨好的,我劝你别动那个心思了。”
“我这不是没有其他法子了么。”明锦望着她,清泪直流,“念在我们姐妹一场,你好歹同江大人说一说。”
她不可思议地笑了一下:“我们姐妹一场?”
“我从没害过你不是么?”明锦努力的回忆着,“你看……小时候我照顾过你啊,还有你刚来京城的时候,外出的事我后来不也没有阻拦么?我对你一直有期待,我知道明绣是不如你的。”
“对了。”她忽然道,“你落水,那时候推你落水的人绝不是我,想必是明绣干的!”
不喜她提起往事,明霜皱起眉,“行了,你是真心的也好,假心的也罢,这忙我不帮,请回吧。”
“霜儿。”明锦不死心地望着她,“我们可是一家人!”
一家人?
一个连明绣都不如的人,也配和她称一家人么?
明霜抬起头来,冷眼与她相视:“世子妃说笑了,我如今,是江家的人。”
这个是完全意料之外的回答,明锦立时哑口无言。
江城刚从门外进来,前面的言语一句没听到,蓦地见她说出这话,心中砰然一跳,带了几分讶然地举目看去。迎面就见明锦红着眼圈,快步朝这边走,路过他身边也没停,领着自己的丫头,径直出去了。
江城收回视线,“她怎么来了?”
“谁知道。”明霜满腹不悦,娇憨地朝他伸出手:“小江抱。”
江城自没有二话,俯身去抱她,想到她方才的言语,自是欢喜不尽。
“既然不高兴见她,往后不见就是了。”
“嗯……”明霜靠在他怀中颔首,“我也是这么打算的……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没什么事,提前回来了。”他索性将她提起来,坐在自己腿上,“有件事要告诉你。”
“你说。”
江城迟疑了一下:“圣上下午叫我去了一趟,是说明见书的事。”
明霜不自觉颦了颦眉。
“……他知道年前咱们俩成了亲,明见书按理说是我的岳父,所以就做主撤了他的罪名。随后他便问我,要不要给明见书官复原职。”江城看着她,“你的意思呢?”
三王爷的意图很明白。
之所以当初选择了他,一方面需要他潜入皇宫暗杀皇帝,另一方面也是想让他的父亲能够返朝。当初支持他的人都被先帝流放到别处,眼下他刚登基,自然需要更多的朝臣拥护于他。
三王爷并不知晓明霜和家里人的纠葛,只当明见书与他是亲家关系,扶持他是理所当然的事。
明霜听完就从江城怀里起身,咬牙切齿,“官复原职?我娘为他死了,明绣替他嫁了,叶夫人也上吊自缢。他现在苟活也就罢了,还让他坐回之前的高位狐假虎威么?所有人都过得不好,就他有滋有味的安度晚年,凭什么!”
“好好好,你别动气。”江城只得道,“不复职就不复职吧,回头我去和圣上说便是。”
抿着唇盯了他半晌,明霜搂着他胳膊,把头埋下去,“你是不是觉得我心肠很坏?我对自己的爹爹都这样……”
“不是。”他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只是看不得他过得好,或许,我心里也有仇恨,报复了才能痛快。可他是我爹,我总不能要他的性命。”明霜趴在他肩头小声嘀咕,“倘使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还会喜欢我么?”
“会。”
他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明明听着忍不住窃喜,明霜还要捉弄他,“你这么讲,那不就是承认了我没你想的好么?这时候应该说‘在我心里你最好,没有不好的地方’。”
江城怔了怔,老实道:“嗯,在我心里你最好,没有不好的地方。”
她偏偏不知足:“咱们家里谁最好看啊?”
“你最好看。”
“谁最聪明?”
“你最聪明。”
“谁最善良啊?”
“你最善良了。”
江城心头好笑,这个把戏她似乎永远玩不腻……
明霜在旁乐不可支,抬手去捏他的脸:“好啦,看你这么听话的份儿上,饶过你了。”
府里的下人都很识相,两个人温存的时候偏厅里的管事及仆从们早四下散去。
明霜低头在摆弄他的衣带,江城便随手勾起她几缕发丝在指尖把玩,有一下没一下地来回摩挲。
“霜儿。”
“嗯?”
他说道:“今年的大朝会延迟了,圣上打算举办的隆重一些,几国的来使都会到场。我是禁军的总指挥,到时候必须去。”
她没异议:“好啊。”
江城慢吞吞道:“你是总指挥的夫人。”
明霜眉毛一跳,“然后呢?”
他含笑:“然后你也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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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3 09:54:26
第85章 【蝶恋花】
本应在上月就举行的大朝会,整整迟了三十天。
宫中动荡,政权频繁交替,各国朝贡的使臣都在馆舍中等待了数日,当今皇帝必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若推掉今年的朝会,只怕会让别国有所误会,届时伺机作乱那就更雪上加霜了。
所以,这个宴会是必然是要举行的,不仅要照常举办,还得举办得隆重盛大,不让这些使臣看出他新帝新政,根基不稳。
第一日,使臣入朝觐见,第二日便于相国寺烧香礼佛,待到第三日才是南花园射箭观赛。
这地方极大,宽敞,还没到初春,地上草木未生,很适合跑马。
明霜来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女眷在场,品茶吃点心,谈笑风生。能随行接待使臣的都是四品以上官僚,这些亲眷自也各有品级。
自己常年在江南,和她们不熟,这般场合明霜本是不愿来的,但江城既说了,她也不想令他为难。
圣驾未到,场上只是奏乐,偶有文舞或舞武在台子上舞蹈助兴。别国使臣离得远,看得出都瞧得津津有味。
她这边坐的全是朝里大臣的家眷,从前有那么几个有过一面之缘,看着还算眼熟。
杏遥刚推着明霜到桌前落座,在旁的说话的几人立时住了声,窃窃私语了几句。她也不在意,端了茶水,掀开盖子刮上面的浮沫。
“明夫人来得晚,这茶水都快凉了,这么喝着哪里好。”有人上前来搭话。其实这桌上的茶水每隔一阵就有人添换,她手里的这杯还热着,然而那人却忙招呼內侍给她换茶。
明霜客气道:“有劳了。”
“说哪里话,这么点小事。”
一旦有人开了头,余下的气氛就松活起来,四周的女眷皆往此处靠了靠,挨在她身边问长问短。
一会儿夸她气色好,一会儿又赞她缎子新鲜,玉佩好看,香囊精致。
“夫人是南方人,果真和咱们不一样,浑身上下都透着那股诗情画意的韵味,水灵得很。”
“可不是么,江大人功夫了得,俊朗不凡,夫人温婉柔美,知书达理,这才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又有人颔首笑道:“早听说江大人对夫人极好,成日里悉心照顾着,从不让下人帮忙。我可真是羡慕。”
“是啊,像江大人如此人品的夫婿,全京城找不到第二了。”
夸她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但听她们赞美江城,明霜心里也不由高兴。
原来被人奉承是这种滋味,难怪当初陆朝会提拔她爹爹,明知对方是溜须拍马,但不得不说,听到耳朵里是挺畅快的。
背后冷不丁闻得一声笑:“真不知羞,你们认识人家么?嘴皮子都快吹上天去了,还装一副跟人家很熟的样子,我都替你们害臊。”
明霜回过头,说话的是宜春郡主,明绣正跟在她右侧,一瞅见她,别过头哼了哼,满脸不屑,挑了个最远的位置坐着去了。
和明锦相比,其实明霜现在还蛮欣赏明绣这性子的,虽然没法喜欢,但至少不讨厌,直来直去总比背地里捅刀子要好。
都知道宜春郡主的脾气,其他人各自没趣儿地坐回原处。
她挨着明霜坐下,伸手捡了个果子吃。目光却依旧平视前方,圣上已经到了,短短几个月经历了两次逼宫,她算半个皇家的人,如今的官家软禁了其他王爷,因为爹爹是郡王,算是逃过了这一劫。
“你们俩,运气可真好。”说不出宜春郡主这算什么语气,听上去不咸不淡的,“一夜之间都变成朝廷重臣了,几个月前还不过是个区区侍卫,现在连我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
她酸溜溜地撅了撅嘴。
明霜没接这茬。
“明霜。”她吃完了果子,忽然低低道,“圣上把我指婚给乔清池了。”
她手上一滞,淡声道:“是么?那恭喜了。”
“恭喜?”宜春郡主抿了抿唇,斜眼睇她,“你当然要恭喜我,听说还是你家侍卫从中作梗的。”
这倒有些意外了,明霜微觉惊奇,江城不像是这种人吧?
“没有证据,郡主还是别妄加推断。”
“是不是妄加推断我心里有数。”她别过脸,“哼,为了护着你,他这回真是下了不少功夫。”
说话间,戏台已经撤去,锣鼓声响起,箭垛子在前面并排了十余个,射箭之处站着招箭班的士兵。
如往年一般,各国皆会派人上场,算不上是比赛,不过使臣射中箭靶会有丰厚的奖赏,也算是给宴会添些乐趣。
马蹄声此起彼伏,西夏与高丽的副使用弩子射靶,或有中的,亦有没中的。每年最令人瞩目便是辽国的使臣,辽人以骑猎为生,箭术尤其高超,从无虚发,与之比较,在旁伴射的武臣就格外逊色了。
离得远,只隐隐听到圣上叫江城上前听旨。
明霜一时也不吃东西了,举目望过去。他半蹲在驾前,拱手不知说了什么,随后便站起身,侍卫将一柄长弓放在他手上。
他挽弓许是试了试手感,继而牵马,一跃而上。
今日是阴天,暗沉沉的。
风卷起他的官袍,藏青色的衣袂随着落叶纷飞,他策马在场上奔驰。明霜的目光也跟着他身形移动。
地上烟尘四起,江城身姿极稳,在马背之上搭箭拉弦,身体紧绷,眉目专注,神情沉静。
在她的位置看他,距离牵扯出别样的美。
马匹载着他从箭垛前而过,只听“嗖嗖”数下,箭如流星,离弦而去。
快到几乎让人看不清的动作,等回过神来时,箭靶上的羽箭正钉得死死的,尾羽轻颤。
江城不紧不慢地调转马头,反方向骑回来,又取了箭,搭上弓,“嗤”一声轻响,数十支箭劈开原有的羽箭,竟再度钉在靶心上。
“好箭法!”
周围的喝彩之声爆发出来,连那大辽使臣也抱臂颔首。
宜春郡主嚼着嘴里的果子,情不自禁蹦出来一句:“哇,好厉害。”
响亮的击掌声在耳边回荡。明霜只靠在轮椅上,捧着茶杯淡淡含笑。
他能有今日,是吃了多少苦换来的,想必没人会知道。
她替他欢喜,由衷地替他欢喜。
*
退朝之后,回到家,堂屋里摆了两大箱子金银器皿,全都是他得的赏。
明霜翻翻捡捡,看了半天笑道:“原来射两箭就能有这么多东西,难为你从前还给人家打下手。”
见他高兴,江城也蹲下/身在箱子里挑了挑,“你喜欢?”
“喜欢啊,有钱干嘛不喜欢。”明霜抱着他胳膊摇了两下,自豪道,“我们家小江现在可厉害了!”
“是吗?”他笑着捏了她鼻尖两下。
“是啊,大街小巷,人人都夸你呢。”明霜靠在他胸前把玩着手里的一串的玛瑙。
“老实说……你是特地让我去的吧?”
江城将她圈在怀里,鼻息浅浅地嗯了一声,“以前看他们总是围着明绣转,你一个人,如今不一样了,也该让他们尊重尊重你。”
明霜拿脸颊在他的脸上蹭了蹭,柔声道:“让你费心了,不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终究和她们不在一条道上。我有你就够了。”
“嗯。”他眷恋地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对了……有件事。”
江城松开她,“圣上今天看见你了,说是从江陵给你带了二十个名医,专门给你治伤的。”
明霜闻言怔住:“啊?”
皇帝赐大夫给她看病,那是恩宠,要推肯定是推不掉的。这回还把翰林医官院的十来个御医也给一并叫来了,排着队给她治腿。
从辰时睡醒一直到傍晚昏黄,人家大夫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还得让下人给他们挨个送午膳。
明霜不禁感慨,今上也未免太热心了,当真找了二十多个啊。
她躺在床上,帐子放下来,手上号脉的那块皮肤都快被磨掉了一层。
看了一天下来足足开了十多种方子,千奇百怪。
“我不吃药。”
一老大夫正给她瞧腿,明霜利索又坚决地把话扔下来。
老大夫略揉了一下腿骨的位置,摇头道:“夫人这是旧伤,不吃药不行啊。”
“我不吃,药吃多了若是影响我生育怎么办?”
江城正在喝茶,闻言一口水呛在喉里。
幸而在场的都是医生,脸不红心不跳地耐着性子给她解释:“这个您大可放心,老朽开的药绝不影响夫人有孕的。”
“那也不行,你们倒是轻松放下一句话就完了,吃药的是我,万一有个什么差池,遭罪的还是我。我不信,我也不吃。”她很固执,说不吃就是不吃。
一堆大夫没办法,只好妥协:“那就外敷吧。”
江城问:“外敷能治好?”
“一日两日难见成效。”老医生把方子写给他,“这得日积月累,敷药加上腿部的按摩,能好的。”
他夸下海口,明霜自然怀疑。这种模棱两可的话,不就是让人心甘情愿地花药钱么?反正吃个一年半载不起效都能推到这个理由上来。
不过皇帝的面子不能不给,她只得命人把方子统统都收下。
临走前,几个大夫还很好心的留下一帖有助怀孕的方子。
江城盯着手里那张薄薄的药方,脸色尴尬,明霜却高高兴兴地收了下来,当天就让人熬着给她喝。
一碗药汁黑咕隆咚,闻上去味道也不好,她一向不爱吃苦的东西,难为这时候能兴高采烈地捧着碗喝,江城实在是有些弄不懂她。
“……苦么?”
明霜把药碗递给他,点头说苦。
他默不作声地从抽屉里取了一块糖来,塞到她嘴里去。
一连喝了三天的药,不管怎样,明天也决不能让她再喝了。
江城命人来把碗收好,仍埋首在案宗里写东西。
下午没事的时候,他们就在书房里打发时间,他看文书,明霜看话本。原本安安静静的互不打搅,然而她今天显得不□□分,伸手把他笔抽了,两眼带笑:“吃了四五副药了,试试好么?”
她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撒娇的感觉,听得他耳边一炸,眼下瞬间通红。
“现、现在是白天……”江城把笔夺回来,一本正经地蘸墨继续写。
明霜没听懂他的意思,又抬手去抽笔,“这和是不是白天有关系么?我才喝了药,趁着现在药性好,再等晚上只怕没作用了。”
饶是已经习惯,也没办法这样坦然地面对她直白的言语,江城也不和她抢笔了,直接换了一支再写。
明霜皱了皱眉,干脆把他手指咬住,双眼怨怼地瞪他,“你再写,看我咬不咬断你手指。”
“霜儿……”
只是打算吓唬吓唬他,想不到她近来嗑瓜子磕得厉害,把牙磨锋利了些,这一口下去没轻没重竟真的把他指头咬破了。
明霜看着那一点鲜红,微怔一瞬,江城正好笑着要说没事,她竟张口含住,湿滑的舌尖触碰到皮肤,唇瓣温软地包裹住指腹,登时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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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3 09:54:43
第86章 【寸草心】
他慌忙把手抽回来,摸到手帕擦拭指尖,垂着眼睑心慌意乱的解释,“没咬破……只是方才不小心染到朱砂而已。”
见他这表情明霜觉得很有趣,掩着嘴兀自笑了一阵,便取了书接着看。
她是没动静了,江城心头却浮躁难安,每回都是如此,莫名其妙地撩他,半途又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回头忙自己的,反倒让他浑身不自在。
勉强把胸口里的燥热压下去,他提笔在纸上书写,不多时,又见明霜把脑袋凑了过来,一双眼睛在旁滴流滴流地打量自己。
“怎么?”
她轻声问道:“乔清池和宜春的婚事,是你出的主意?”
江城笔尖一顿,目不斜视:“不全是。那日圣上想给宜春指婚,问我乔清池如何,我只说了一句‘他们从前认识,关系甚好’,于是这门亲事就给定下来了。”
明霜闻言轻叹:“你不该这么说的……到底是他的终身大事,此前该问问他的意思。”
江城眉峰轻皱,“他还能有什么意思?”
“人家毕竟帮过我们啊。”她拉拉他衣袖,“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儿过河拆桥?”
他闻言,眸色立时暗下来。
欠乔清池人情是他心里最大的一个疙瘩,原本不想让明霜再和此人有交集,然而那种情况下,他的帮忙自己又不得不接受。这种无力和挫败着实令人心生不快。
“这是圣旨,我没有办法。从前欠他的,往后我会想办法补偿。”
说完,也不看她,沉着脸写公文。
这口气怎么听怎么不对味,明霜把书一推,抿着嘴看他。
“又摆一张臭脸,每次都这样。上回在明家也是,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呀?”
江城搁笔,略有几分无奈:“我不是……”
“你还不是?讲真的,别的不说,在这事儿上你从来都不如乔清池。”明霜也不去看他是什么神情,信口胡诌道,“虽然他这人人品不好,可是那会儿一次都没跟我摆过脸,有什么心事也同我讲,无话不谈的,哪像你……”
话还没说完,她看到江城已经停笔了,转过身神色平静地似乎在等她下文。
明霜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小声嘀咕道:“干嘛呀,这样看着我,我又没说错。”
“你看你,又来了,要说什么就说嘛,就拿眼睛瞪我,我又不会读心术,你看我我能知道你心里说的……唔。”
尾音未落,人就被他从轮椅上捞了起来,缠绵的吻铺天盖地将她封住,江城暗叹了口气,眼下大约只有这个方式才能把她的嘴堵住了。
动作有些蛮横,唇瓣被吮得生疼。明霜拿手抵着江城的胸膛,勉力想挣开,他此前没勉强过自己,这回竟发了狠,要拼力道她完全占不了半点便宜。
呼吸渐急,脑子被他吻得一团乱,狂风骤雨般地深吻之后,明霜才微微反应过来。
她大约把他惹恼了?
原来乔清池是他的忌讳么……想想有些好笑,多大个人了,心眼还这么小,怪可爱的。
口中有蜜饯的味道,清清甜甜的,让人眷恋沉迷。
江城忍不住搂住她,偏头含住她耳垂。
仿佛触电般的感觉,明霜只觉半边身子又酥又麻,整个人瞬间软了下来。
他声音低哑,迟疑着在她耳畔低低问道:“我……真的不如他好么?”
明霜笑出声:“不告诉你,你猜。”
江城颦着眉不说话。
接下来的动作绝对谈不上温柔了,甚至还有点粗暴,似要将她揉碎一般,斑斑驳驳留下一路的吻痕。
一番纠缠,明霜迷迷糊糊发觉衣领松开,凉气从四周灌进来,顿时打了个寒噤。窗户大开着,阳光绚烂,她略觉涩然,“不要了,外面还有人呢……”
“隔得远,听不见。”他欺身上来,手兜着她的头,唇边竟含了丝笑,“那日在野外不都还敢么?怎么在自己家里反倒怕了?”
那时候大约是才经历了家败劫囚上刑场,完全不把自己当什么大家闺秀了,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感觉。但今天门外还有下人在,她不自觉打起了退堂鼓。
“我、我不行……”
说话间衣衫已经揭开,轮椅上不好施力,江城环顾四周,将她抱起来,走到角落里空桌旁,顺手放下卷帘,将茶杯茶碗尽数掀翻在地。
明霜心跳加快,本能的想躲开,手腕却被他捏住。
“再过一阵药效该过了。”
她怯怯地揪紧衣衫,“咱们回房去吧,好不好?”
江城把她放在桌上,吻着她唇角,声音温柔却又不容抗拒:“是你自己叫我猜的……”
气息温暖撩人,肌肤熨贴,桌脚在地面摩擦出轻微的动静。周遭的一切陷入混沌之时,明霜才懊悔地想着:惹火了江城,确实不是什么好事……
*
傍晚,江城抱她回房间,烧了热水,坐在床边给她擦身子。
明霜懒洋洋地睡在枕头上玩他的头发,随口问道:“最近很忙么?老是见你回来得晚。”
他低低应了一声,“有副指挥使帮衬,三衙的事情倒是不算多,只是前些日子听圣上提到,如今辅国大将军的位置还空缺着,看那语气,似乎是想让我去。”
明霜支起身来,“这不是好事么?”
他笑道:“好事是好事,不过官职可不是白拿的,我没有功勋,要捞这个官位怕是会让人不服。”
“皇上想让你带兵打仗?”她一听就急了,“啊,那岂不是很危险?”
江城把巾子在铜盆里浸了水,拧了一把,去给她洗脸,含笑说:“眼下江山稳固,太平许久,哪儿来的战事?不过是去剑南剿匪罢了,不要紧的。”
“那就好。”明霜松了口气,躺回去倦倦的打了个呵欠。
江城理了理她鬓边地散发,轻叹道:“不过……留你一个人在家,我实在放不下心。”
“有什么放不下心的,有小言,还有未晚照顾我,好吃好喝的供着,我高兴还来不及。”
他笑了笑,也觉得自己的担心太多余。
“爹爹快回来了,昨日收到书信,应该这两天就能到京城。”江城往她手背上轻轻摁了摁,“家里人多些也好,热闹。”
知道她最喜欢热闹氛围,两人都把这个当成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一直到江致远到府的那天。
这是明霜第一次见江城的父亲。
他的年纪比明见书大不了多少,可看上去更像是个已过古稀的老者,头发全白,瘦骨嶙峋,由于常年在边疆风吹日晒,吃尽苦头,整个人显得十分阴郁,只是那双眼睛还很明亮,透着一丝精明和锐利。
“爹!”江言跑过来扶他。
“言儿啊……”江致远伸手握住他肩膀,“都长这么大了?”几年前才到自己胸前的小娃儿,现在比他还高出一个头。
江言握着他瘦骨如柴地手,心疼道:“爹,您瘦了,回家了要多吃点!”
江致远笑着点点头,目光落在江城身上,二十多岁的人,当年那股意气风发的劲儿早就看不到了,沉稳得让人感慨。
“你辛苦了。”老爷子拍拍他胳膊,说不出话来。
父子三人已有数年不见,但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如话家常一般闲聊闲谈。
府中的一切还和走之前一模一样,只可惜物是人非。他不禁触景生情,尚未及叹息,双眼一抬就看到门前还有一人。
江城忙往旁边让了让,明霜迎上他视线,盈盈微笑,轻声道:“公公。”
江致远从瞧见她的那一刻起,笑意便渐渐退去,先是在她容貌上端详了一番,随后目光就挪到身下的轮椅之上。
眉峰很清晰的拧了起来。
“爹,这是霜儿。”
听到他介绍,江致远不冷不热地嗯了声,由江言搀扶着,从明霜身边绕过去。看他似乎是要吃茶,她忙到桌边去亲自给他满了一杯,却不想他连看也没看,自行提壶倒水。
如此一来气氛就很尴尬了。
江城歉疚且担忧地朝她望去,却见明霜笑意未减,冲他宽慰似的颔了颔首。
一杯茶润喉,江致远放下杯子,淡淡道:“老夫才和吾儿重逢,明姑娘不介意我同他单独说几句话吧?”
明霜微笑着摇头:“您说笑了,我如何会介意这个。”
“言儿。”他冷声吩咐,“还不让人送明姑娘回房休息。”
江言为难地向江城那边看了看,只得应下,“哦……”
从他身旁经过时,明霜仍抬头对他一笑:“那我先回去了。”
江城心中五味杂陈,半晌才道:“好。”
江言将她送到门外,不等人走远,江致远便喝他:“你搞的什么名堂,成亲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提前告知我?你是江家的长子,你的婚姻不能儿戏啊!”
江城颦眉解释:“孩儿信上有写。”
“什么信上有写,你这分明是先斩后奏!草草几笔,就一句‘家世清白’便把我打发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江致远气得直拍桌子。
他闻言不解:“她哪里不好?”
“她哪里都不好!”江致远定定瞪着他,“你要娶谁我不拦你,可咱们江家的门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的!且不说她是个瘸子,就凭她是明见书的女儿,我也没法接受!”
江城不由微恼:“害您的是陆朝,和她无关。”
“亏你说得出口!”江致远啐了一口,“明见书和陆朝是什么关系?当年那件事多多少少也有他的份儿,我这些年来在西宁州过得连畜生都不如,你娘还有你婶婶……江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全都是拜他们所赐。你倒好,你还要把明家的女儿带进咱们家来,你存心要气死我是不是?”
“陆朝已经死了,明家年前就被抄了家,明见书如今被贬为庶民,害您之人已得到应有的报应,何必再难为她。”
“这是两码事!”江致远拂袖一挥,又换了个方向企图开导他,“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堂堂三品的禁军总指挥,皇上又这么的器重你,封侯拜相是迟早的事,到那时她少不得跟着加封,届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的夫人是个残疾,走出门还得被人耻笑,你脸上不会觉得无光么?”
江城如实道:“不会。”
“你!……”江致远险些没被他气死,“你不觉得,我觉得!”
“咱们家好不容易才有起色,让这么个女人把你前途搅乱,我是决不允许的!”
实在弄不明白他为何会对明霜有这么大的成见,江城沉下声来:“爹,这个位置,我是为了她才坐上去的,没有明霜便没有现在的我,她对我而言,很重要。”
江致远愣了好一阵,咬牙切齿地想去揍他,奈何身高过矮,只能仰起头与他说话:“我看你脑子是进水了!居然要靠女人成就你,还是个瘸子!?”说完转过头去问江言,“你哥喝酒啦?”
后者摊手耸肩,摇摇头。
江致远只好把头又转回来,指着他鼻尖,刚想骂,看江城那副油盐不进的表情心里就窝火。这孩子打小都这样,骂起来最没劲。
“……我不和你理论了!”他气冲冲地走了两步,扯嗓子招呼下人领他回房。
堂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江言也无端松了口气,一面朝江城这边走,一面又望了望门外。
“哥,你别往心里去。”
“爹他这是积压了几年的怨气,回来本想大干一番的,结果一看死对头都被料理得差不多了,这火气没处撒。”他宽慰道,“没事儿,过段时间就好了。”
江城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无奈地笑笑:“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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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3 09:55:36
第87章 【日月亏】
回到房间时,天色已黑。
明霜正坐在灯下做一个荷包,见他进来,正好把最后一针补完。她笑道:“谈完了?”
“嗯。”
她也没有多问,手探到他衣兜里,将旧的荷包取出来,慢条斯理地往新荷包之中装东西,“再过几日就要走了,这一去也不知多久能回来,南方潮湿,多山多水的,不好行路,真怕你会不习惯。”
“要不了多久的。”江城俯下身去,轻轻捧着她脸颊,“一年之内,我一定回来。”
其实他心里很忐忑。
万万没有料到父亲会对明霜如此排斥,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他实在是难以放心。
要不要把剿匪的事情推掉?
但圣旨难违,若真要推辞,今上那边亦不知如何交代才好……
这一夜辗转难眠。
翌日,明霜起了个大早,随他一块儿去给江致远敬茶。
原本该是成亲时的礼节,但那时办得简陋,也没有双亲在场,只能这会儿补上。
江城扶着明霜跪下,她从丫鬟手中把茶碗端过来,恭恭敬敬说道:“公公,请喝茶。”
茶水高高举在江致远面前,她垂着眼睑,举止言谈一切循规蹈矩。如此僵持了半晌,江致远也没有把茶杯接过来,只是歪坐在太师椅上,自顾拿了本书在看,压根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不多时,明霜持杯的手已经开始发软了,听得杯盏轻轻晃动,江城皱着眉侧目,见她依然眉目安和,并无异样。
他看在眼中,心中莫名烦躁,索性把她杯子一端,放在桌上。
“砰”的一声轻响,江致远颇为不悦地支起脑袋,冷声哼道:“没大没小的。”
明霜平静淡然地颔首:“霜儿不懂规矩,让爹爹见笑了。”
耳边又是一阵冷哼。
横竖是走完了这个过场,江城不再理会他,起身抱着明霜回轮椅上坐好。随后又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握,明霜抬头冲他微笑,示意自己无碍。
正午,到了用饭之际。
这是江致远回家吃得一顿饭,自然不能马虎,身为江家的长媳,明霜亦该作陪。
江言特地命人准备了上好的美酒,打算庆祝一下一家团圆。杯中酒水满满当当,明霜酒量不好,迟疑了一瞬,刚想去拿,江城却先她一步。
“没事,我代饮吧。”
闻言,江致远不以为意地啧啧两声。
都到这会儿了,多少能感觉出对方的敌意。明霜心下怅然,拿着筷子,味同嚼蜡。江城看她吃得少,遂举箸夹了些菜在她碗中,低低道:“别饿着。”
江言见状,也忙盛了碗汤放在明霜面前,“大嫂,这是鲜鸡汤,很补身的。”
“多吃点。”
话音才落,就听到“啪”的一下,江致远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冷眼扫过,“她没手不会吃饭吗?要你们来多管闲事。”
江言不敢再吭声,抿了抿唇,老实地把头埋到碗里去。明霜垂头吃着菜,余光瞥见江城担忧地在看她,于是悄悄朝他轻点了下头,唇边含笑。一时间,席上只剩碗筷轻轻碰瓷的声音,异常安静。
这顿打算给江致远接风洗尘的家宴,无端吃得让人食之无味。
回到屋内休息时,明霜在床边给他整理东西,似是随意地开口:“爹爹他……好像不大喜欢我,是我哪儿得罪他了么?”
包袱还没收好,手却被他捉住,转过身来,放到自己掌心里。
江城将她拥入怀中,低声叹气:“委屈你了……”
“他对你有些误会,一时半会儿可能没法想明白。”看到她那样,他自是十分不好受。
明霜搂着他的腰,很懂事地颔了颔首:“既然是误会就好办了,总有解开的那天,不是么?”
父亲的固执他很早之前就领会过,自己在时尚且如此,等他走后又会怎样?
“这剑南之行,我还是不去了。”江城终于摇头,“至少也要等爹爹不再对你有嫌隙。”
明霜静下来思索了片刻,“可是圣旨已经下来了,你若是现在推拒,岂不是不给皇帝台阶下么?”
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不是想不想去,是不得不去。
江城实在无法。
“没关系。”明霜笑吟吟地开导他,“咱们可以写信呀,就像年初你去陪今上做大事一样。等想你的时候就写一封给你。”
江城微微一笑:“好是好……我只怕没有时间回,我若回得慢,你会生我气么?”
“不生气,大不了我多写一些给你。”她歪了歪头,把眉一扬,“不过说好了,还是老样子,五百字的,不准再拿吃饭睡觉换洗衣裳这些来凑数。”
“好。”他低头抵在她额间,“都听你的。”
要离家一年。
说舍不得肯定是假的,明霜不敢表现得太过伤感,怕他牵挂,所以这段时间尽力让自己高高兴兴的。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飞快,尽管留恋不舍,辞行的时刻还是到了。
临行前,江城仔细嘱咐了江言,又同江致远道了别,最后才走向明霜。
她笑颜如旧,抬手给他理身上的官袍,语气平平常常的,“去了南边要好好照顾自己,别想着立功,只要你平安无事的回来我就放心了。”
“你也是,好好调养身子。”他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别再这么瘦了。”顿了顿,又凑到她耳畔去,压低声音,“不是想要孩子么,胖些好生养。”
明霜噗哧一笑,一偏头见他脸上微红,忍不住贴上去亲了亲。
“知道了。”
江城稍稍缓和了心神,“那我走了。”
“嗯。”
不知已是第几次这样目送他上马离去,面前的道路尘土飞扬,禁军的队伍跟在他马匹之后,步伐整齐,气势恢宏。
明霜静静看了一阵,让未晚推她回房。
三月初春,气候开始回暖,窗外的草木已抽出新芽,生机勃勃。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明霜头一次觉得这么难熬。她抱着猫,坐在一旁看鸟雀,算算江城已经走了快二十日,手边写好的信攒了一大堆,索性招呼未晚来寄掉。还没等人出去,很快就看到管事急匆匆进来。
“怎么了?”
管事的抹了把汗,“少夫人,明老爷来了。”
她呼吸一滞,眉头立时皱起,“在哪儿?”
“……在角门外的。”管事打量她脸色,“老爷不让进,可要把明老爷请到偏厅?”
“不用了,我去看看。”
这还是出事后明霜第一次和明见书相见,想不到会是在这种场合。
日头暗沉沉的,他独自一人站在石阶之下,搓着手左顾右盼,显得很局促。一听到轮椅的声响,很快转过了身。
“霜儿!”
明见书的眼角已爬满皱纹,一双眸子尽是血丝,他走到明霜跟前,老泪纵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好……好啊……看到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
“嗬,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明大人么!”江致远从背后走出来,绕过明霜,径直走到角门边去,“稀客啊!”他把眼一眯,“您来了,怎么不叫人通报一声呐?”
明见书见到他,不仅没有退缩,反而双眸一亮,腆着脸笑道:“是亲家公啊!哎……我适才是有叫小厮去传话儿的,只是人老了,口齿不清,那孩子半天没听明白我是什么意思。眼下看到您就好了,我正愁找不到您啊。”
江致远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您这么大尊佛,谁敢拦着您啊?”
“瞧您这话说得……”明见书往前凑了凑,“咱们好歹是一家人不是,可别为了些从前的小事儿伤了和气。”
明霜听他这话的语气,违和感瞬间涌了上来。
“爹……”
正要开口,江致远就冷声打断:“哟,您可真是豁达得很呐,西宁州待五年,一句‘从前的小事儿’便打发了,果真那针不扎您身上是不知道疼啊?!”
“那会儿大家都得看陆朝的眼色做事,我这不也是被逼无奈么。”明见书笑得尴尬,“您看看……如今也到这步田地了,过去的事儿就过去吧。咱们霜儿怎么说也嫁到你们江家来了,无论如何,你我也是亲家关系啊,不是么?”
“是啊是啊。”江致远抱着胳膊边说边朝明霜冷笑,“您家这姑娘了不起哟,手段那叫一个高明,老朽真是佩服。”
见他似乎话里有话,明见书一把拉住明霜,将她往另一处带,低声问:“霜儿,亲家公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说你已经嫁给江城了么?莫非是做妾的?”
她心中火冒三丈,将手甩开:“我做妻还是做妾,爹爹很在乎么?”
“这是自然的啊!”明见书想也没想,“听英儿说,江城还把你带到大朝会上去了?若是姬妾应当不必这般在乎,怎么……他是嫌弃你的身份,不愿让你做正妻?别怕,爹爹有办法!”
明霜压下恼意,沉声问:“您有话不妨直讲,不用拐弯抹角。”
听得这话,明见书索性也如实道:“霜儿,明家现在就靠你了,圣上这么重视江城,你是他的夫人,我是他的岳丈,眼下朝中空着那么多的位置,随便让他去说说好话,英儿的前途不就有保证了么?”
“明见书,你也有脸啊!”江致远在远处偷听到,当即跳脚骂他,“你做的那些龌龊事儿谁不知道,还敢跟我江家攀亲戚,我呸!”
他走过来,伸手指着明霜,“这儿媳妇我还没认呢,想借我江家顺杆儿爬?你当我是陆朝啊那么傻!?要我和你再同朝为官,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
说完,气得满脸通红,扭头就往回走,还不忘朝底下人吩咐:“谁敢把这条狗放进来,我当场打死他!”
众仆役咽了口唾沫,唯唯诺诺称是。
明见书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脸茫然的在原地杵着。
明霜此刻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摇着轮椅打算走。
“霜儿,这、这事儿……”他还想来拦她。
未晚不着痕迹地挡在明霜跟前,“老爷,小姐也难做,您若还当小姐是您闺女,就别来缠着她了。”
随后也不管他是什么表情,推着明霜避开这是非之地。
耳边似乎还有喧嚣不断,她在轮椅里坐着,烦躁的摁着眉心,“小晚。”
“诶。”未晚忙低下头去。
明霜轻叹道:“一会儿叫人准备一万两给爹爹送去,就说,让他和明英安心做生意,别再想着其他的事了。”
“好。”
明英明英明英。
他们满脑子都是这个弟弟,赔了多少人多少钱进去,还这么心甘情愿的要给他铺一条大道。
儿子就有这么好么?!
明霜紧咬着贝齿,世人都喜欢儿子,她偏要喜欢女儿,若能生个女儿,定把她宠到天上去。倘使再有机会得个儿子,那就好好折腾他,哼!
正如此想着,轮椅忽然停了下来。
她回过神,发现江致远就站在对面,一双细眼不带感情地盯着自己。
明霜收好表情,淡笑道:“公公。”
江致远扯了扯嘴角,“少和我套近乎。你不是我江家的媳妇儿。”
他微仰起脖子,“你走吧,我是不会认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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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3 09:56:15
第88章 【浮云老】
明霜平平静静地看着他,微不可见地笑了笑:“他还没有回来,我不能走。”
江致远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自然不愿意走。如今明家败落,回去也做不了千金小姐了,是得想方设法地留下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头想些什么,你这种人……哼,我见得多了!”
刚才明见书闹了那一场,他更加对此深信不疑。
“我告诉你,你们当日成亲,没有定婚更无婚书,根本算不得数。我连休书都不用,现在就能让人把你赶出去。”
明霜默了一阵,问道:“您这么恨我,只是因为我父亲是明见书?”
他负手在后,冷笑道:“且不提你是他闺女,就你这样的身子,那也没法进我江家的门。城儿如今是新皇的心腹,前途无量,留你在他身边只会是个阻碍。”
说到此处,他越发觉得江城的脑子是进水了。
什么眼神儿,怎么就看上这么一个人了?
她莫名:“我哪里碍着他了?”
“一无子嗣,二有恶疾,光七出你就占了两条,还不算碍着?”
未晚气不过,小声辩解:“老爷,这怎么能算恶疾呢……”
“主子说话,哪有你这下人插嘴的份儿!”江致远厉声一喝,随即冲明霜道,“瞧瞧你的丫头,自己的人也不好好管教!”
她垂下眼睑,轻轻应了声是。
见她这模样,他仍不解气地冷哼:“只要有我在一日,哪怕往后你怀了孩子,也别想上族谱。”江致远正背过身去,顿了顿,忽然又补充道,“若是个男娃,那还可以考虑考虑。”
一听到这话,明霜眉头登时皱了起来。
别的她都能左耳进右耳出,全当没听见,唯独这一句,正好是她最忌讳的。当下也不愿再与他分说,让未晚推着她回了房间。
屋里的白猫从椅子上窜下来,跳到明霜怀里,甚是舒服地叫了两声。
四周清清静静的,她搂着猫儿,终究怅然地叹了口气。
“小姐……”未晚知道她心中不好受,忙拿手给她捏肩膀,“您可千万别把老爷的话放在心上,不值当的。”
明霜嗯了一声,忽然摇头:“我只是在想,现在的我,真的是他的累赘么?”
“怎么会!您别听老爷子胡说。”
她看向窗外,眸色暗淡:“封诰命的时候,全城上下都会知晓,他的夫人是个瘸子,还是当年上过刑场的,明家的女儿……”
要是腿不残该多好啊。
她如此想着,于是把此前一直排斥的膏药也翻出来用了,每天换三次,一次都没落下,腿上的按摩也日日有做。
有点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说不准真的好了呢?
初春阳光明媚,绿意盎然,明霜把第十二封信写好,整整齐齐折叠好,交给未晚让她去寄。
连着放晴好些天了,趁天气爽朗,姚嬷嬷便推她出门去晒太阳。
这几日家里有些热闹,不知是谁来了,总能听到小孩子嘻嘻笑笑的声音。
明霜正在花园里遛弯,迎面跑来一个五六岁的男娃娃,扑了她一个满怀。是个不认识的面孔,懵懂地揉了揉鼻尖,抬起头就冲着她叫娘亲。
明霜愣了一瞬,揉着他的小脸,含笑道:“小弟弟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娘亲。”
那孩子牵着她的手,不依不饶:“你就是啊,娘亲,娘亲,我想吃酥糖。”
“酥糖没有,蜜饯吃么?”她让下人把装了果脯的盒子打开来递给他。
小孩子一闻到香气,立时馋了嘴,欢欢喜喜地抓了一大把往口中塞。
“慢点吃……”明霜一面给他拿水,一面柔声问,“你娘是谁呀?”
“我娘是你呀。”对方说得含糊不清,明明嘴巴里已经装满了,还拼命的吃,哈喇子直流,胸前的衣襟也湿了一大块。
明霜见他举动古怪,傻傻痴痴的,仿佛得了什么病。
不多时一个妇人急匆匆地走上前,一手把孩子拽过来,从他嘴中掏出才吃下去的果脯,扔在地上。
“都说了不要乱吃东西,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打了两下,孩子便开始哭,她无奈地抱在怀中,慌里慌张地看了明霜一眼,连话也没说一句,很快走开。
江致远正跟在后面,见状,明霜先叫了声公公,随后问他:“这孩子是谁家的?”
他慢悠悠说道:“城儿的表弟,是个傻子。”
她若有所思:“咱们家来客人了?”
江致远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我劝你没事儿少出来转悠。那娃儿的病就是当初在牢里染上的,高烧不退,狱卒又不给请大夫,生生烧坏了脑子。”
他背着手,边走边道,“都是你爹给害的,这儿没人愿意看见你,别给人心里添堵。”
她闻声哑然,半晌欲言又止。
姚嬷嬷拍拍她肩头,打算宽慰几句,明霜只摇头说没事。
“回去吧,怪冷的。”
自那之后,江致远便陆陆续续把江家的人接回府上入住,宅子里喧闹起来,欢声笑语的,人来人往。明霜坐在门边,隔着墙也能听到不少的动静。
她的院子还是老样子,几个丫头,一个嬷嬷,没事会在树下抱着猫闲坐,或是窝在房内看书。
府里的下人开始避着她,但凡有从附近路过的,说话声都会放轻放小。
她最明白这种举动,饶是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内容,但,想来不是什么好话。
明霜把这些排斥看在眼底,也很配合地不去打搅他们,只在自己屋里吃,只在周围活动,乍然间像是回到从前,在明家那时的状态。
*
江城抵达剑南时,已是三月初了,南方温暖,这会儿的气候热得人只能穿单衣。
蛮贼猖獗,又对地势熟悉,虽几次被大军打得四散乱窜,然而不多久又死灰复燃。此处崇山峻岭,无法深入其地,将乌蛮界四周的百姓安顿好后,他不得不命人安营扎寨,准备慢慢斩草除根。
这是个长期的任务,少说也要半年,但和此前预计的一年相比已经算是最快的了。
白日里他在各个村镇盘问,搜寻余下蛮人的下落,夜里便于帐中布置计划。
江城原本不算是个恋家的人,但时过两个月,除了军函再无别的书信送来,心下不免奇怪。
以明霜的性子,不可能不给他写家书才是……
因此没事的时候又向参军问过好几回,然而对方说没有信函送到,他不好多言,也只得作罢。
大约她是不愿让他分心。
入夜巡查完毕,江城坐在自己帐内,铺开纸。她不想寄过来,那么自己给她寄去应该是可以的吧?
如此一想,不由微笑,提笔书写。
这次要说的话有很多,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等他放下笔时,天边已然破晓。不必数字数了,想来早就过了五百的限制,江城松了口气,把信仔细装好,起身唤了参军来,郑重其事地交给他。
“这是家书,务必要交给夫人。”
底下人抱了抱拳,语气肯定地答复他:“是。”
三月底,放眼望去桃李花开,锦绣成堆。
明霜在书房外,又一次问道:“当真没有大少爷的信么?”
管事正在翻账本,闻言一如既往的摇脑袋:“少夫人,真的没有。”
她想了想,把手上的镯子褪下来,放到他手里去,唇边含笑:“您是不是记错了?说不定是放在何处给忘记了?”
他掂了掂手里的玉镯,看了她一眼,把镯子还了回去,“奴才真没骗您,您要是不信去问问常送信的那个春子,这几天没咱们家的书信。”
明霜与他对视,过了良久才讪讪一笑:“好,那若是有了,还请您通知我。”
“行,没问题。”
“麻烦您了。”
“嗯。”管事的心不在焉,很快便低下头忙自己的去了。
未晚推着明霜出来,犹自狐疑:“怎么会没有呢,我每次都是把小姐的信亲自交到信使手上的呀。难不成是他们把信给弄丢了?”
她跺了跺脚:“我问他们去。”
“算了,别问了。”明霜叫住她,淡声道,“也许根本就没寄出去。”
她不知是江致远拦了她的信,还是拦了江城的信,亦或是二者皆有,总之,是收不到信了。
没有了江城,在江家和在明家一样毫无分别,都是寄人篱下。
下午换过了腿上的药膏,常给明霜治腿的大夫正提了个药箱上门来给她把脉。这是江城临走前嘱咐过的,每五日来看一次。
大夫抬手在她腕上摁了半晌,捏着胡须摇头道:“夫人近来的饮食睡眠不大规律,这可对身子不好啊。”
明霜担忧地望向他:“很严重么?”
“严重是不严重,不过您如今身体状况不同了,必须得好生对待,多吃些补品,哪怕进不下食,勉强也让自己吃一些。营养跟不上可是大忌。”
明霜咬了咬下唇,重重点头:“明白了,我会注意的。”
“还有心绪也是,您得愉悦一些,最好没事儿听听曲儿,看看书什么的,神经别崩太紧。”
今天没开什么药方,大夫只叮嘱了她一些需要忌口的食物,列了张清单便走了。
看着那张单子,明霜也认真琢磨起自己的饮食来。无论如何,她也不能亏待了自己,身子垮了最后得意的还是别人。
于是第二天她便开始要补品来吃,一日三餐,桌上摆得满满当当,拼了命的吃又拼了命的吐,吐到趴在床边,连腰都直不起来,姚嬷嬷见她这样觉得心疼,可怎么劝也劝不住。
好在虽然吐得多,但也吃下去了一部分,渐渐的,她身体调养得当,连脸颊也丰腴了些。只是精神头不好,常常是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半天也没个动静。
看得出她有心病,胸口里挤压着,长此以往必然郁结成疾。眼见明霜一日比一日沉默,姚嬷嬷只好悄悄让人去东巷请凌家夫人过来。
杏遥进门时,她还在桌边看书,眼底下一圈儿青黑。
炉子里的茶凉了一壶又烧了一壶,水沸了一遍又一遍。
她伸手去抚摸她脸颊,心头酸涩:“他真不是个东西,怎么偏偏这时候走了?一走还走那么久,把什么都丢给你一个人!”
明霜往她手上蹭了蹭,淡笑道:“其实不怪他。”
“凭什么不怪他?就应该怪他,全都是他的错!我瞎了眼,居然当初把你交到他手上去,你看……这都把人折腾成什么模样了。”
明霜把书合上,垂眸抚平边角,“遥遥……近来我一直在想一些事情。”
她声音轻轻的,“以前咱们嫌他身份低微,配不上我,如今江老爷也嫌我出身不好,配不上他。我曾经有想过要他出人头地,咱们一起过好日子,可到现在他真的出人头地了,我又觉得自卑……门当户对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江家欺负你了?”杏遥微愣,“他们居然嫌你身份不好?!”
明霜抿了抿唇并不回答,只偏头望着她,眸中带着些许怅然,“……我又后悔了,怎么办呢?”
杏遥不解地看向她。
“我发现我……其实并不是那么想要他有地位,有身份。”她捏着书页的手指略略收紧,“我不想让他去帮今上逼宫继位,也不想让他去剿匪想方设法地当将军。我只想他待在我身边。”
她怔怔地抬起头,眸中有水光闪动:“遥遥,我好想他啊……”
那些在明家小院子中度过的时光,像是最美好的记忆,无数次的出现在梦里。她怀念那时候的自己,也怀念那时候的人,那时候的事。
她只需要待在那方天地里无忧无虑,而那方天地里有他,没有风雨,没有磨难。
什么也不曾经历过。
她存着一份私心,只想他做自己的侍卫,只听自己的话,只对自己一个人好。什么门第,什么身份,统统都不要在乎。
在残缺的人生里,她等了多久才等来这样一个人,甚至可以为他放弃一切。
然而,如今连他也已经离自己远了,再也不是那个她能肆意调侃,肆意玩笑的人。
原来这就是隔阂,如鸿沟一般的地位差距。
杏遥忙伸出手抱住她,“没事没事,要不多久就能回来的,你再等等,等熬过这一年,到时候把你的想法告诉他,别让他离开你了,啊?”
“我说不出口。”明霜靠在她肩头,“他走到这一步太不容易,流了太多血,死过太多回。就算我想,江老爷也不会罢休。
他说得对,我不该毁了他……”
“小姐……”杏遥咬着下唇,“不如你跟我回去吧?留在江家不是个办法,等他回京城再作打算,好么?”
明霜起身笑道:“傻丫头,我哪儿能住在你家啊。”
她们现在各有各的归宿,各有各的羁绊,早就不似从前了。
她的家里,有爱她的丈夫,疼她的公婆,她有个健全的身子,到什么地方都不会遭人非议。
而她不一样,这是命里注定的事,残废的双腿会带着世人的鄙夷和同情与她相伴一生。
送走了杏遥,天色已然大黑。
明霜抚摸着怀里的白猫,坐在院中看杏花,暗夜里白茫茫的一片,偶有微风吹过,花瓣簌簌的往下掉,仿佛冬雪飘飞,柳絮漫天。
清寒料峭,正缩了一下身子,有人替她披上外衫,一转头,看到是江言。
尽管身材高挑,那张脸还是稚气未脱,与她对视时显得局促而内疚,这个表情像极了江城,她忍不住微笑。
“小言。”
踯躅了半天,似乎是在斟酌词句,江言挠挠头,“我爹他老了,你知道的……人老了就容易固执,千万别把他的话当真!”
明霜颔首,笑眯眯地去揉他脑袋。这回江言没反抗,顺从地把头低了低。
“我答应过我哥,会好好照顾你的……”说出这话时他已然感到羞愧。分明没有照顾好她啊!
明霜冷不丁冒出一句:“小言的轻功能上房顶么?”
江言不明所以地慢声应道:“能……你要上房顶?上房顶去作甚么?”
她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笑道:“去玩。”
瓦片沾有风露,略显湿滑,江言动作极其小心,生怕她摔下去,即便明霜已坐好了,他还是紧紧抓着她的胳膊。
风已经停了,苍穹之上白云朵朵,孤傲的几颗星辰单调的闪烁着。垂眸时,满城灯火,繁盛绚烂。
上一回看到这样的夜色还是在一年前,有个人在她醉里一脸认真的说喜欢,而今回想,如此的清晰,犹在昨日。虽然眼下所处之地不同,然而看到的景致却并无差别。
她望之一笑,忽然问他:“小言喜欢京城么?”
江言对这个问题感到莫名,想了想,说道:“我在这里出生,虽然有五年是在江陵度过的,不过汴京也算我的故乡,应该是喜欢的吧。”
言罢,他奇怪:“你不喜欢京城?”
明霜悠悠嗯了一声,“我不喜欢这里。”
“这地方的人急功近利,人心浮躁,因为是天子脚下么?我总觉得和江南比起来少了些人情味。”
饶是住了两年,上街的时候依旧会有许多人用稀奇的眼神打量她。
在这里,她受过嘲讽,受过歧视,大街小巷流传着那些谣言,哪怕过去再久,她依然是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此时此刻,明霜突然发了疯似的想念杭州,那个养了她十来年的地方,山清水秀,邻里和睦,走上街会有人同她打招呼,亲切又温暖。
想必这就是乡情吧。
看到明锦明绣攀比了这么些年,落得这个下场,想起京城中那些达官显贵家的小姐,皇亲贵族家的郡主,还有江家上上下下的为难,她忽然身心疲倦。
江言到底年纪小,没听出别的味儿来,只好奇:“江南有那么好么?”
“好啊,当然好。”明霜抚掌笑答,“南边鱼虾特别多,又肥又鲜美,等秋天有河蟹还有鲜莲藕可以吃。杭州的酱鸭尝过吗?醇厚不腻,香甜可口,吃的时候配上一杯酸梅茶,那才叫美呢。”
他咽了口唾沫,“真这么好吃?比樊楼的菜还好吃么?”
“等你去试试就知道了。”
“有美酒吗!”
“自然有,我知道有家酒坊酿的竹叶青卖得最好,味道很是甘醇,祖母在世时那会儿还常命人去买过……”
……
月色寂静,她在高处侃侃而谈,唇边含笑,眉宇飞扬,连思绪也跟着这些话语一起飘远,随风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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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3 09:56:40
第89章 【天涯阔】
子夜,更深露重。
里屋的灯火还亮着,姚嬷嬷轻打起帘子,看见明霜正歪在床上,并未入睡。
“小姐。”她披上外衫,走到床边坐下,“有心事么?”
明霜抬起头,朝她伸出手,姚嬷嬷便轻轻抱住她,搂在怀里,缓缓拍着她胳膊。
她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问道:“阿嬷,我是不是很招人讨厌呢?”
“没那回事。”姚嬷嬷拿下巴抵着她额头,“咱们家小姐是大吉大利之人。”
明霜埋首在她胸前,“那为什么在明家,母亲和明锦不喜欢我;到了江家,江老爷也不喜欢我;上刑场的时候,很多人对我指指点点,说我是一个水性杨花的人……”
“这个不是您的错。”姚嬷嬷搂着她轻晃,“世上的人有千千万,谁也没办法做到让所有人都喜欢他,不是么?”
似乎过了很久,才听到她轻轻一声叹息。
“阿嬷,我想回家。”
明霜蹭了蹭她脖颈,缓缓道:“我想家了……”
姚嬷嬷微微一僵,“小姐……您不等江大人了?”
“我现在没办法等他。”她低下头去,幽幽的叹气,“我不想应付这样的家人,也不想让我的孩子,和我一样出生在这样的环境之下。”
既然别人不喜她待在这里,那么,她也不要再看别人的脸色。
十九年里经历的那些变故,把整个人都磨得疲惫不堪,她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平平淡淡的度过后半生。
明霜默然地把手放在小腹上,闭上眼睛。
她要给她的孩子一个最好的家,安安稳稳的抚养他长大,倾尽所有去喜欢他,给他身为母亲该有的温暖。
他会是一个健康的人,开朗,快乐,满怀希望。
承载着她的所有,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知道她最近过得并不开心,毕竟是有身孕的人了,长久抑郁下去,会对孩子不好。姚嬷嬷自然希望她能高兴起来。
“可是……长途跋涉,可否会动胎气?”
“没关系。”明霜伸了个懒腰,眸中忽然发亮,“我们可以慢慢的走,看一看沿途的风景,等身子重得走不动路的时候,咱们也到了。”
“好。”姚嬷嬷听完,自然没有二话,“只要您喜欢,去哪儿我都陪着您。”
这件事就如此决定了下来。
春暖花开,满地铺着杏花和桃花,一片荒凉。
她的院子很冷清,饶是动身离开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临行前,明霜坐在桌边,笔握在手中,她迟疑了很久,在白纸上写下了几个字。
写完又摇了摇头,点了火把纸烧掉。
火舌吞得很快,原地里只剩下灰烬。
赵良玉准备好的马车已在角门外等候,未晚搀扶着她坐了上去。这个在京城替她打点好一切,无数次出手相助的中年管事,带了几分不舍地,将那一盒子的银票交到她手里。
“小姐您……真的想清楚了么?”
卖掉这间苦心经营了那么久的商铺,他一定比她还难受。明霜觉得愧对于他,“良玉,这些年来,你辛苦了。”
“我没事。”赵良玉抬袖拭了拭眼角,含笑着与她两手相握,“正好岁数不小了,我也想回家过几天清静日子。”
明霜拍拍他胳膊,“照顾好妻儿,人生还那么长,总有一日咱们还会见面的。”
他眼圈微红,重重点头,“您也是,要保重身体啊!”
车帘子放了下来,清脆的马蹄声在晨色中响起,车轮滚动,卷起团团烟尘。繁华的街市,亭台楼阁,高柜巨铺一并被抛在了脑后。
明霜从车窗外望出去,这座曾带给她欢笑也留下过伤痛的都城在视线中渐渐远了,远到再也看不见轮廓,最终隐没在春季茂盛的花木之后。
*
江言是在第二日才知道明霜离开的事,下人拉着他去房里看时,屋子已经空了,但凡是常用之物都被人带走了,他这才发觉不妙,急忙去找江致远。
听到这个消息,江致远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不以为意,“人走了就走了,你慌什么!”
“爹,是你把嫂子给气走的!”他咬咬牙,“……等大哥回来,我拿什么向他交代!”
江城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好好照顾嫂子,现在弄成这样,他实在是没脸面对他。
“与我何干?又不是我赶她走的。”说完,他又啧啧冷哼,“现在这些年轻人脾气也真够大,说不了几句就要离家出走。”
江言又气又无奈,一时说不出话来。
对于明霜自己完全不了解,会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统统毫无头绪,更别说找了。
怎么办,要不要告诉江城?
他咬咬牙,转身准备去写信。
“你写什么!”江致远一把拉住他,“城儿还在剑南剿匪,你也不怕害死他么?”
“可是嫂子不见了,眼下生死未卜,等大哥回来,他会急死的!”
“什么生死未卜,她那么大个人了,用得着你关心?”江致远沉声道,“城儿如今正是在紧要关头,你若写封信去让他分心,届时出了事,又该如何是好!?”
江言听之一怔,似乎没考虑到那么多,他咬着下唇,踌躇迟疑。
父亲的话不无道理,可是也不能就这样丢下明霜不管。
他在信纸前,思索再三,最后只得这么写:
“哥,嫂子若是突然不见了的话,你一般会去什么地方找她?”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了,江城才把剑南的事处理完毕,参军便告诉他有家书寄到。
展开信纸,看到这白纸黑字,他手脚瞬间一片冰凉。
等了四个月竟等来这样几句话,没有头没有尾,什么缘故什么起因,统统都没有。江城连想也没想,把善后的事全交给了副使,立刻牵来马匹,连夜往回赶。
从南往北,饶是不休不睡,也要用上二十来天,策马狂奔的途中,他在脑子里一遍一遍的猜测种种可能。
此前不曾收到一封家书,甚至不知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他心急如焚,只恨不能生出双翼,一夜之间飞回京城。
一路疾驰,终于在月初赶到汴梁,此时距离明霜离开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江城来不及入宫面圣,于大门前翻身下马,急急走进府中。
时隔数月,家里已经变了一个样,跨院中住着从前江家的旁支亲戚,数量之多,令他瞠目。
这一瞬,江城隐隐明白了些什么,袖下的手已紧握成拳。
不难想象,她在如此环境之下,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江言得到下人禀告,匆匆跑出来迎接他。
“哥……”
察觉到他眼底的慌张,江城抬手在他脑袋上摁了一摁,并未多言,亦不去找江致远质问,只命他把家中的管事找来。
这个人姓冯,并不是之前他安排的那个总管,想必是被江致远换掉的。
江城冷眼看他,开门见山就问:“少夫人呢?”
望着这个满身风尘,形容憔悴,目光却锋利无比的大公子,管事当下背脊发凉,支支吾吾,连头也不敢抬。
“少……少夫人……她走了。”
江城心头一滞,尽管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仍旧让他怒不可遏。
“去了何处?!”
“这……这个……卑职不知道。”
“那她因何离开?”
管事屏住呼吸,“这个……卑职……卑职也不知道……”
话音刚落,小腹上一阵钝痛,管事被他一脚踹到在地,呕出血来,疼得满地打滚。
江城狠狠撩袍,站在他跟前,居高临下怒目而视:“别以为有人给你撑腰,我就不能动你,要杀你轻而易举!”
管事捂着肚子,颤颤巍巍爬起来,跪在他身下,一个劲儿地叩首,“大公子息怒,小人……小人是真的不知啊……少夫人……少夫人是自己走的。”他双眼躲闪,半晌才说道:“不过……老爷平时,是、是了吩咐小人一些事,可……可都是老爷的意思,小人真的不是有心的!”
江城神色一凛,疾声问:“什么事?”
“是……是……”管事吞吞吐吐地将此前扣下明霜和他书信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江城听完不禁呆愣住。
原来她一直都有写信的么?
他猛然上前一步:“那信呢?!”
“信、信还在……信使那儿。”
江言颦眉喝他:“还不去拿来!”
“是是是……”
管事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不多时又步履蹒跚地跑了回来,手里攥着厚厚的一叠书信,统共有十来封。
他接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无比沉重,迟迟没打开。
第一封信,是在他走后七天时写的,笔锋灵动,字迹清晰。
她说门前的杏花在他离开的第三日就开花了,白猫生了一窝小猫,一到夜里满院子叫,连觉也睡不好。
第二封信,是接着上一封不久落笔的。
她吃了不少补品,身子已经养好了,问他有没有到剑南,习不习惯那里的生活。末尾有一句话:“夜里梦见你了,望安好。”
第三封,她在信上写:“你爹爹真难讨好啊,他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或是喜欢去的地方?告诉我好不好?”
第四封,三月初的时候:“大夫今天来把脉,说是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不过公公好像不大喜欢,他说不会给孩子上族谱,我就没告诉他……”
第五封,笔锋已愈渐潦草:“你有收到信么?家里来了不少人,不知为什么他们总避着我,我想搬出去住几日……”
第六封,信纸上有水渍晕染过的痕迹:“你多久能回来啊?”
“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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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3 09:58:33
第90章 【共执杯】
信纸被他捏得满是皱痕。
江城脸色微微发白,胸中的气血不住上涌,他把信纸一收,不顾江言的劝阻,猛然转身,夺门而出。
马匹在笔直的街道上奔驰,两旁林立的店铺飞快退于身后,他在那条熟悉街巷前勒住马,一跃而下。
铺子并未开张,江城喘着气急急叩门,似乎连门板都快被敲得四分五裂。不多时,出来一个面生的伙计,狐疑地上下打量他:
“您找谁啊?”
江城忙道:“赵掌柜可在?”
“赵掌柜?咱们这儿没有赵掌柜。”
他不耐:“赵良玉!”
那人挠头:“啊,你说他啊,两个月前他就把铺子卖了,人早就走了。”
闻言江城浑身一顿,脑中嗡嗡作响:她竟将铺子也卖了,可见并非是一时冲动之举。
他随后又问到:“那高恕,高先生呢?”
对方仍旧摇头,表示不知他说的是何人。
江城在原地里茫然了许久,忽然又牵了马,朝东巷疾驶而去。
偏厅内,凌舟把已身怀六甲的杏遥扶了出来,她并未坐下,抬眼望着江城,眼神怨毒。
“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好,还有脸来问我她的去向?”
“成亲才多久,你离家了几次?”她步步逼上前,“她那么喜欢你,无论什么都纵容着你,你再看看你自己,这么久以来,她所祈求的是什么,你真的知道么?”
没有问过。
她所想要的,期盼的,他从来没问过。
或许正如她所言,他不知怎样交心,瞒着她也瞒着自己,到头来一无所获。
四下里静寂无声,良久才听得低低的嗓音响起:“你知道她在何处?”
杏遥冷笑:“小姐要去什么地方我可管不了,横竖在哪里都比待在你们江家要好。”
她转过身去,微微偏头,“若是想不明白,就别去找她了,省得再伤她一次。”
说完,便命人送客。
凌舟带了几分歉然地看着他。半晌,江城冲他颔了颔首,未有任何恼意,反而朝他感激地牵了牵嘴角,随后一言不发的离开。
那之后,他并未回家,骑着马从京城一路朝南寻找。
去了云观村,大山里飞鸟盘旋,鸡鸣犬吠,桂婶站在院子里对他摇头。
没见过姑娘。
从村子里打马而出,辗转来到云来镇,宁静的街上偶有几个行人。他在那间老宅前停下,门扉上还贴着大红的春联和福字,门庭寥落,伸手触碰,掌心里尽是灰尘。
背后的小院有妇人低低窃语,他拱手询问,得到的依然同样的回答。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何为人海茫茫。
策马行在天地间,却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半点她的讯息,像是真真切切从他生命中抹去了一般。
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江城把京城附近大大小小的镇子村落跑了个遍,再次找到杏遥的时候,连她也吃了一惊。
他整个人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看着她的眼睛里,神色淡漠,毫无光彩。
杏遥咬咬牙,狠心道:“你别找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行么?”
江城轻轻启唇,大约是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终究不能成句。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侧身将走。
杏遥紧紧抿着唇,到底不忍。
“你……”
她低低道:“你去杭州城看看吧。小姐说不准已经回家了。”
耳畔听他匆匆道谢,回过头时,人已经不见了。
*
走走停停了一个月,等明霜到杭州时,已是姹紫嫣红的季节,极目花光满路,红楼画阁,车水马龙,市肆繁盛。
明家府邸前有个老翁正在低头扫落叶,蓦地看见不远处停了一架马车,他不禁眯起眼。帘子被人从里面撩起,动作轻柔,素手纤纤。
待看清车内之人时,他双目斗然一亮,放下扫帚欢喜地叫了声“小姐”,随后疾步从小门里跑进去,连连嚷道:
“是二小姐回来了,二小姐回来了!”
听见外面声音杂乱,明霜不由奇怪:“怎么了?”
姚嬷嬷无奈:“没什么,是老张在大呼小叫。”
她笑着颔首:“他精神头还这么好呀。”
很快,明霜回府的事就在整条街上传遍了。
旧宅里的仆从不多,都是明家老太太在时留下的,因为年纪太大了,不能随她一同去京城,自打明霜被接走以后便一直在旧房子里守着。
一屋子的老人家,回来少不了嘘寒问暖,东问西问。
加上府中也许久没人住,打扫起来还得费一番功夫,由于人手不够,邻里有听到风声的,便闻讯赶来帮忙。
她现在已经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了,小腹微微隆起,很明显能看得出轮廓。
京城离此地千里之遥,有什么事情总知道得慢些,于是众人便纷纷好奇:
“二姑娘这是嫁人啦?”
明霜也没隐瞒,乐呵呵地点头:“是啊。”
一婶儿问:“哟,那相公是谁家公子啊?怎么没跟着回来?”
她笑吟吟地解释:“死了。”
感情是守寡。一帮人不由叹惋,忙出言开导她。
没事儿,死了就死了吧,孩子还在呢,咱们好好养。
然后又问:“那夫家呢?”
她笑吟吟回答:“也死了。”
一群人唏嘘,原来是一家子短命鬼啊,然后又开始开导她。
没事儿,不在就不在了,往后再寻个好人家便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嘛。
拉完一通家常,又带了些补品给她,东西并不名贵,只一些新鲜瓜果,鸡鸭和团鱼之类的。
房子收拾好了之后,明霜便舒舒服服地住了进去,宅子虽大,不过就她一个人,自然要不了多少仆从,在旁伺候的也就姚嬷嬷和未晚两个人。
她手里的捏着卖铺子的钱,数目不小,衣食住行都不是问题。但考虑到以后的生计,她还得省下一些来,等生完孩子准备在杭州城中再卖一件铺子。
她要做城里最富有的人,给她的娃娃买最好的衣裳,吃最贵的菜。
如此又过了半个多月。
夜里,她在灯下做针线,时隔半年,第一次得到了有关江城的消息。
“听说这次剿匪很顺利,南蛮一带眼下都安定了,龙颜大悦,圣上给他封了侯爵呢。”姚嬷嬷边说边笑。
闻言,明霜也由衷为他高兴,“没事就好,什么封号,有说么?”
姚嬷嬷想了想:“平南吧,好像是。”
“我以为会是永安呢……”她笑道,把手里的针线收了尾,抖了抖,是给小娃娃穿的肚兜,绣纹非常鲜亮。
“阿嬷你看,这个大小合适么?”
姚嬷嬷虚了虚眼睛打量,笑容满面:“合适合适,小姐绣得真好啊。”
“等孩子出生正好是冬天,咱们要多做些小鞋子小袄子,免得让他冻着。”
“小姐何必这么费劲,花钱请人做吧,这样伤身子。”虽然她现在的起色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但怀了胎的女人,到底还是该多休息休息。
明霜不以为意:“就是要娘亲做的才贴心么。”
月色渐沉,姚嬷嬷扶她到床上躺下,“小姐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她几乎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自然是女孩儿了。”
姚嬷嬷微愣了一瞬,继而笑道:“女孩儿好,女孩儿都像小姐这样漂亮,人见人爱。”
明霜含笑着不住点头:“可不是么。”
尽管想是这么想的,但到底是男是女终究不能由她掌控,听说要等到七八月的时候,有经验的老大夫把脉才能听出来。
她在家里一天一天算着孩子出生的日子。
闲来无事也会让姚嬷嬷推着她出门去散散心,杭州的建筑没有京城的那样高大,一眼可以看到天空,微风习习,杨柳飘飞。
在外住了两年,到底还是觉得故乡最好。
幼年时玩得好的姑娘们大多成了家,住在附近的,一有空会来瞧瞧她,告诉她一些缓解腿上浮肿的法子,时常说说笑笑,一聊就是一整天。
从前青梅竹马的邻家哥哥在上年的秋闱里中了举人,某日提了一大堆礼品登门来拜访。
明霜拿出好茶来招待他,闲谈之际,他突然间沉默了一阵,而后冷不防把她手握住。
他说他想娶她。
等了十多年,总算有个像样的身份配和她提亲了。他不介意她有没有嫁过人,也不介意她的腿永不能治好,他说会好好照顾她,把她的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一般对待。
听完这番话,明霜愣了许久许久。
最后还是委婉的推拒了。
心里已经装着一个人,自知无意,又何必留情,伤人伤己。
随着天气日渐变热,明霜的身子也笨重起来。不知为什么,她的肚子比同月怀胎的人更大一些,平时的日常起居变得极不方便。
府上全是丫鬟和婆子,有老有小,担心让人说闲话,明霜这回连小厮也没有请。然而正因如此又闹出了别的事来。
夏夜里风雨如骤。
一觉睡醒,小丫头一脸慌张的告诉她,说后院内遭了贼。
“损失多少?可严重么?”
小丫头颔了颔首:“姑娘的首饰丢了两盒,咱们下人房里也丢了点散碎银子。”
“还好。”明霜松了口气,“都是小钱。”
未晚咬着下唇:“亏得是那小偷儿不认得咱们家中的路,否则还不把府上偷干净么?”
守夜的都是老翁,年岁大了,明霜又心疼,子夜之后让他们各自回去休息。这样下来一到晚上几乎没人看门,有贼光顾也是迟早的事。
姚嬷嬷觉得这不是办法,“咱们还是请点护院,或是有功夫的侍卫来吧,钱丢了是小事,伤到人可就不好了。何况您如今又是有孕之身,更应该注意些。”
明霜虽然有些介怀,但这话也不无道理。一屋子老弱妇孺,手无缚鸡之力,实在容易让人欺负。
于是她命人写了榜文,贴到杭州城门口。价钱开得也不低,一两银子一个月,不过奇怪的是,等了好几天也无人问津。
日子一久,这事便渐渐淡忘了。
夏去秋来,楼台千重,莲叶亭亭。
清晨尚早,明霜坐在书房里小憩,未晚和姚嬷嬷在院中打扫落叶。
大雁已南归,浮云聚了又散开,满地堆积的黄花里,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双黑靴踏入视线,未晚还没抬头,便听得那人问道:
“你们……在招侍卫?”
她直起身来,和对方四目相视,怔了半晌后,轻轻点头,缓缓退了一步,给他让出道。
小径通幽,已凋零的花枝在风中摇曳,朦胧的薄雾里,那扇门仿佛缥缈在尘世的另一端。
朝阳初升,日光浅淡。
明霜正捧了本书,闭着双目养神,帘外听得姚嬷嬷开口唤她:“小姐,上回您雇侍卫的榜文,已经有人接了。”
她这才睁开眼,低低哦了一声,“你让他进来吧。”
珠帘被人打起,叮当作响,逆着光,一个高挑的身影映入眼帘,瞬间让她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
穿着青布长袍的青年,黑发高高束着,清冷的面容上有春日里细碎的阳光,温和而俊朗。
明霜抬起头,目光交错之后,她眸子里的惊愕渐渐褪去,神色温柔下来,轻声道:“叫什么名字?”
“江城。”
她淡笑:“抬起眼来,我瞧瞧。”
熟悉的眉目间,有着被岁月摩挲的痕迹。
忍不住便想道出当年那一句“你,生得真好看”。
他似乎没有多大变化,无论经历过多少波折,苦难或是甘甜,那双眸子看着她的神情永远不会变,一如初见。
这一刻,明霜想到了许多事,往昔的日日夜夜灯海般浮现在眼前,然后又迅速掠过。
像是一场大梦,梦醒来又回到了起点。
她唇边荡开笑意,却尝到一丝苦涩,“大将军,不做了么?”
他神情平静,“属下的职责,是保护小姐的安危。”
“一直守在我跟前?”
“嗯。”
“不会偷看我更衣?”
“不会。”
“不会偷看我沐浴?”
“不会。”
话还是这样简短,一字一句能让人感到平实安定。
明霜微笑着,朝他伸出手,“若我说……我不想回京城呢?”
“好。”江城把她的手握住,温声应道,“今后,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他掌心很温暖,掌心里有旧时的伤疤,早已淡去。
明霜轻靠在他胸前,偏头迎向晨光。
窗外鸟啼关啾,暖阳穿帘而来。
停在树梢的鸟雀振翅高飞,屋内的两人在视线中逐渐远去,模糊不清。
它翱翔于无边无际的苍穹之中,翎羽在身后落下,垂眸一望,极目便是万里河山,红尘滚滚。
(正文完)
qwe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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