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书》(共90章,全文完)
本帖最后由 105285775 于 2020-1-23 09:59 编辑不知道在哪里下的,就发上来给大伙看看。
作者:赏饭罚饿
文案:
尚书府上的二小姐,相貌标致,知书达理,只可惜天生残疾。
十七岁这年,明霜身边多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贴身侍卫。
为她遮风挡雨,上天入地。
江城:“老爷吩咐过,不能出门。”
明霜:“哎,他们总嫌我麻烦,不带我去,我也知道你嫌我……”
江城:“……我去准备马车。”
她就知道这个人的心肠是最软的。
【轮椅的二小姐X忠犬侍卫】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种田文 布衣生活
主角:明霜,江城 ┃ 配角:杏遥,明锦,明绣,乔清池 ┃ 其它:并没有什么宅斗,并没有什么病娇,真的非常的种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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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暮春寒】
刚过惊蛰,这些天连连下了好几场雨,空气里都是湿意。
茶炉子里的水滚了三次,满室清香,大丫头将烹好的茶水倒入青花瓷杯中,等着茶汤已不烫口了,才小心翼翼地捧给明霜喝。
“这茶真没味道。”她喝了口,笑了笑便推回去。
“您将就些吧。”杏遥接过杯子来,语气略带埋怨,“大夫都说了要忌嘴,等咱们病好了再喝也不迟。人家背着姚嬷嬷偷偷给您煮的一杯,您还嫌。”
明霜靠在软枕上仍望着她笑,毫不吝啬地夸赞道:“遥遥真好。”
后者掩着心头的高兴,哼了一声收拾屋子去了。
明霜祖籍在杭州,住了十几年,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眼下突然被接到京城,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连茶叶吃着也不香。
她垂头轻轻揉着两条伤腿,要不是乳娘和祖母相继去世,这会儿自己还在江南好好的呆着,哪怕是日子清平枯燥些也无妨。到底是住惯了的地方,山山水水都比京城要好。
“二小姐这是腿酸了么?”小丫头喂了鸟雀探头进来望了一眼,忙殷勤地走上前,“我来给您揉揉。”
“不用你。”明霜将她推开,眸中虽是含笑却没什么表情,“叫杏遥来。”
小丫头显得很为难:“杏遥姐姐她还有事在忙……”
“那我等着。”
“二小姐……”
正说话,杏遥放好茶碗,刚打起帘子,一见到她就没好气道:“谁让你进来的?事儿做完了么?院子里几盆花还放着呢,就往小姐跟前凑!这屋子也是你呆的地方?”
小丫头不敢还嘴,应了几声“是”,慌慌张张施礼出去了。
杏遥噘着嘴朝她背影啐了一口,回头坐在床边给明霜揉摩腿脚。
“这几天雨水就没停过,您夜里睡得着么?腿上若是疼得厉害,咱们还是叫老爷找个大夫来看看吧?”
“还好,都是老毛病了,看了大夫顶多熬几副药来吃。”明霜慢悠悠捶了两下腿,“又不是什么好吃的玩意儿,吃完了等明年等雨天等冬天还是得疼,横竖都要遭罪,不如不吃。”
杏遥沉默下来,半晌才叹气:“您就是懒。”
明霜的腿幼年时就伤了。
那时候她娘亲还活着,自己也就六七岁的年纪,一大家子人浩浩荡荡到城外庙里头去进香。
当年父亲才刚升做都督,镇守建德,仕途一帆风顺,前来巴结的人不少。他审时度势,知道当朝的右丞相喜文章奉承,故而献了不少赞词,一面是升官发了财,一面却也因此被朝里另一派记恨在心。
都说树大招风名大招祸,于是一家人在返城的官道上时,马车便遭到一群来路不明的人劫持。
父亲怕死,带着夫人和嫡姐驾车跑了。
她和娘亲乘的另一架车子,车外乱成一团,马儿受惊失控,混战中她不甚从车内摔落出来,车轮恰好碾过双腿,从此落下残疾,终身不治。而她的娘也随着马车滚落悬崖,香消玉殒。
也许是心怀愧疚,父亲待她一直很好,即便是个庶出,吃穿用度也已赶上嫡女的则例,还扬言要找个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给她做夫婿。
明霜也很知足,五年前父亲高升进京,她安安心心的留在杭州养病治腿,日子过得平静舒适,曾经想着若能一辈子这样安稳就好了。
直到数月前她被接进京来。
杏遥一边给她按压腿上的肌肉,一边悄悄回头去瞧室外,隔着屏风,那小丫头心不在焉地拿剪子修花枝。她遂压低了声音:
“这几个人,都是叶夫人安排着过来的,依我看没安什么好心,咱们可留不得。”
“我知道,刘管家那边已经让姚嬷嬷去说了。”明霜抱着软枕,头靠在床边,若有所思。
此前的生活过于太平,杭州家里人少,哪里起过什么浪有什么风,以至于她连戒心都忘了留一个。才刚进府不久,就被人推到水里去了。
到底是什么情况,明霜自己也说不清楚。
杏遥和个小丫头推着她在园子里晒太阳,因为风大,一个回去取斗篷,一个给她拿糕点,她就在花池子边儿喂鱼。喂着喂着,忽然一个黑布蒙头就罩下来,还没等回神,扑通一下便给人扔进了水。
她六岁腿残,别说游泳,便是会也使不上劲。
好在池水不深,但等人捞上来又惊又吓又冷,足足病了大半个月。
她确实是被吓到了。
花了许多天明霜才想明白,人就算是安分守己地呆着,日子也不可能如自己所想的那般顺遂。因为总有人会变着法儿的让你不安生,毕竟她可不是你。
不过到底是府里的小姐出了事,明见书这一家之主虽不管庶务,却也将服侍她的下人们狠狠惩戒了一番。府中上下闹了好一阵,总算把推她下水的真凶揪了出来,据说是个后院打杂的伙夫,明见书也没手软,噼里啪啦一顿好打,扔到沟里不知死活。
明霜也不是傻子,她才来几日?平白无故为何会招惹到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伙夫?这若不是替罪羊,打死她也不信自己长得有那么拉仇恨。
背后里指使的是哪个,她不明说,也不去问,心里有个数就对了。
府上除了夫人还有个姨娘,一个嫡姐一个庶妹,她宛若空降一般,才来就给了个最大的院子,好吃好喝的供着,任谁看了会舒服?
这个下马威她受着,也只能受着,谁叫自己寄人篱下呢。
正午吃了饭,姚嬷嬷就回来了。
管事那边已经回了话,说是等明日就带几个丫头婆子来给她挑。
“小姐,这房里的人,要留哪几个?”
明霜喝完药,把碗递给杏遥,淡笑道:“不用,这屋子里的我全都不要。”
杏遥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姚嬷嬷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两个人都是随她自杭州而来,除了这两个,其余的还不知是什么底细。这亏吃一次就够了,再吃一次岂不是傻?
于是说撵就撵,还没到晚饭时间她屋内除了几个粗使的婆子就没别的人了。
反正靠不住,要不要都一样。
因此,等明见书在外忙完公务过来瞧她的时候,就见这院子里冷清之至,门可罗雀,简直像是刚被查抄过一般……
“你这儿的人够用么?”他皱眉感到怀疑。
“不要紧,之前在家里也就只杏遥和姚嬷嬷照顾我。”明霜让人斟茶,含笑道,“而且刘管家说了,明日就送人过来。”
“唔。”明见书略一颔首,拿茶盖刮了刮上面的浮沫儿,没喝却问了她一句,“身子好些了不曾?”
“好些了。”
“若是要请大夫,你只管找老刘便是。”
明霜并不同他客气,笑着点头:“好啊。”
很少有交流的父女俩寒暄了两句,明见书方把茶杯放下:“今儿来还有一件事。”
“你严世伯听说你遭人算计,担心会是从前那般惹了政敌,故此特地借了个人来给你使,也好护佑你安危。”
明霜稍稍愣了一下,明显没料到,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笑问:“是么?是个什么人?”
明见书向左右示意,底下的小厮便小跑出去,不多时只听见有人打帘子的声响,一个身影踏进视线。
今日的阳光有些淡薄,细碎而温和。她抬起头来,那人一双星目便映入眼帘,看上去年长她四五岁,一身青布长袍,黑发高高竖起,面容清冷,不苟言笑。
“这是你严世伯的一名侍卫,身手极好,为人也稳重,你身子不方便,我想着能有个人贴身保护也不错。”
明霜看了他一会儿,对方视线却仍旧垂着,她半晌微微一笑,朝明见书道:“多谢爹爹。”
严世伯是枢密院副使,和明家世代交好,但明霜只不过与他有一面之缘,要说突然送这么一个人过来,想必还是明见书的意思。
他知道家里有些人和她不对付,但又不好挑明,安排个侍卫在身边,也算是警告。
白得个人来用,何乐而不为,明霜岂有不收下的道理。
“自己缺什么要什么,尽管找太太找老刘去要,都是自家人别那么拘束。”
明霜依言点头:“好。”
送走了明见书,杏遥推着她到门边坐了一会儿,偌大的院子草木繁盛,天晴日朗,饶的是阳光温和,她心里也感到阵阵寒意。
人家可未必把她当自家人。
明霜望着前面,忽然随口问道:“叫什么名字?”
怔了好一阵,对方才应答:
“江城。”
她转过头,细细打量他,后者却不太自然地移开视线。
明霜含笑道:“别躲,抬眼我瞧瞧。”
江城无奈,只好与她对视。
四目相视,她笑容未减,似是想也没想就说道:“生得真好看,遥遥你说呢?”
杏遥掩着嘴和姚嬷嬷在旁艰难的忍住笑,“好看,小姐说好看就好看。”
江城颇觉尴尬地皱了一下眉,未言一语。
明霜捧着茶杯轻轻摩挲,没再看他,却不住问道:“老爷说让你做我的贴身侍卫,是随叫随到么?”
“是。”
“这么说你平日都守在我跟前?”
“是。”
“那你会偷看我更衣么?”
“……”
“还有我沐浴呢?”
“……”
答不上来,她自顾自怅然地问下去:“这可怎么办?若是歹人在我沐浴更衣的时候闯进来,你也跟着进来么?”
“……”
知道明霜有心为难他,杏遥忙上前打圆场:“小姐,你这样会吓到人家的。”
“我就有这么可怕?”她笑着摇摇头,“你下去吧,我有事会叫你的。”
江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拱手施了一礼,垂眸退下。 第2章 【茶酒冷】
因为一早打发了不少人走,一到晚上,院子就静悄悄的,像是没人住一样。
明霜落水受了寒,虽养了大半个月,好是好得七七八八,这药却还没停。杏遥端着才煎好的汤药,小心翼翼走进来。
“小姐,时候不早了,吃了药早些休息吧。”
明霜把书放下,眼底里带着笑,默默瞧着那碗里苦涩的汤汁,问道:“不喝行不行?”
“这怎么行!”杏遥自然不肯依,“万一病情反复,到时候可又有罪受了!”
“药太苦了。”她说出实情,“我不想喝。”
姚嬷嬷和杏遥对视一眼,急忙从抽屉里捧出一盒果脯,打开来给她看。
“小姐,有蜜饯有糖果,喜欢哪个,咱们喝完就吃。”语气像是在哄孩子。
明霜仍旧只是笑,和她俩僵着,也不去动汤碗。杏遥和姚嬷嬷都拿她没辙,她们家的小姐性子古怪惯了,处了十几年偶尔还捉摸不透。
杏遥终于忍不住哀怨道:“小姐……”
“对了,那个侍卫哪里去了?”她岔开话题,探头往门外张望。杏遥没办法,悻悻地走到前厅里瞅了一瞅。
“没看到,都这么晚了,人家早回去歇着了。”
明霜摇了摇头,不置可否,思索了一阵,忽然朝窗外提声唤道:“江侍卫。”
片刻后,听得屋顶上有些许轻响,还没等她缓过神来,窗边便看见一抹黑影,那人隔着纱窗低低应声:“小姐。”
明霜愣了一愣,随后笑吟吟地把窗户推开,淡淡的灯光洒在他脸上,说不出的和谐。
江城看了看她,很快垂下眼睑,“小姐有何事?”
“你站在那儿别动。”
她笑得很随意,信手端起桌边的药碗,就那么盯着他,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下去。
旁边的杏遥和姚嬷嬷都有些怔忡,江城皱了一下眉,似有不解。
“蜜饯。”
她说完,杏遥赶紧从盒子里取了一块来。明霜把空的药碗隔开,边吃边朝他笑道:“难怪古人说秀色可餐,长得好看就是好,光是看着你喝药也不那么苦了。”
一席话讲出口,杏遥两人在掩嘴偷笑,江城只觉得尴尬,微微侧过身。不承想明霜又叫住他。
“你从哪里过来的?”
他如实回答:“房顶。”
“会在房顶上守我一夜么?”
“……子时回去。”
闻言,她笑问:“那我若是后半夜出了事怎么办?”
“……”答不上来,他还在迟疑,杏遥无奈地推了推明霜。
“咱们这儿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眼下也没什么风吹草动,难不成还得准备两个人轮流守着呀?”
“说得也是。”她吃完了蜜饯,心满意足地放过他,“回去吧,没你的事了。”
江城这才拱手施礼,等见到丫头把窗子阖上,方一个旋身跃上屋檐,寻了个地方持剑而坐。
春夜里的风吹到身上还是冷飕飕的,他来之前只听说这家二小姐被人推到池子里险些丧命,却不知这院子里竟如此冷清。
江城闭目养神,远远地坐在上面,隐约还能听到屋里的说话声,语气轻轻柔柔的。
“姚嬷嬷,我好想回家呀……”
“小姐!”仆妇讶然喝止她,“这话可说不得,叫人听去了传到老爷夫人耳朵里就不好了。”
“我知道。”她说话间,不悲不喜的,似乎还带着笑一般,“往后的路那么长,现在不多说几句,只怕以后就更没有机会了。”
“小姐哪里的话,往后……往后还有姑爷呢?姑爷一定会护着小姐的。”
耳边乍然飞过一只寒鸦,扑啦啦扇动着翅膀。
就在他出神之际,那人平静道:“我一个天残之人,还是个庶女,你当真以为会有人肯娶我么……”
房中灯火熄灭,江城睁开眼,指腹从佩剑的纹饰上慢慢抚过。
*
喝了药人就变懒了,明霜这一觉睡得特别沉。
今天房里要来新的丫头和婆子,她昨晚便嘱咐姚嬷嬷要早些去打听那些来的人是个什么底细,万一又叫别人安插个心思不纯的那就不好了。
早上醒过来,太阳的力道倒是不小,照得她满目不舒服。明霜抬手遮了遮,睁眼一看,房内竟一个人也没有。
养性的药方虽然补身子,但是容易上火,当下口干舌燥,她张口唤了几声“杏遥”,半晌未听见人应声。
明霜叹了口气,忍住心头的不耐又出声去叫姚嬷嬷,刚开口才想起来她一大早应当是出去了。这一瞬忽然发现把所有人都赶走了也不大方便啊……
江城正立在门外看院中的柳树,忽听见里面乒乒乓乓动静不小,他急忙转身冲进房内。
“二小姐?”
外面扫了一圈无人,他未及多想往里屋走,打起帘子来,一进门就看到她伏在地上,手肘瑟瑟地发着抖,青丝如瀑,黑得发亮,愈发衬得肌肤白皙,白得十分不自然。
因为明霜只着深衣,他明显犹豫了一下,为难地看了看四周,最后还是把心一沉,上去抱了她坐回床边。
触感很温软,但瘦骨如柴,从没见过轻成这样的人……
一见是他,明霜微微一怔,随后就笑起来:“原来你在啊,我还真当屋子里的都叛变了呢。”
“属下一直在门外。”
她揉着适才撞疼的手肘,颔首示意:“我也没什么事,只是想喝茶。”
江城当即给她倒了一杯,恭恭敬敬递上去。
明霜接过茶水来,抿了一口,含笑着看他。
“这是冷的。”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冷茶变热?
江城觉得有几分无奈。
“属下烹茶的手艺有限。”
“没关系。”她笑容依旧,“我教你。”
把炉子点燃的时候,江城拿不准地朝床边瞥了一眼,明霜靠在床头,拾了件衫子来披。
“茶已经一沸了,你且舀一瓢,在里头捣成旋儿,再用茶沿着漩涡的中心往里倒。”
他实在是感到糊涂,这家的小姐似乎总是那样,无论作甚么出什么事,脸上都挂着淡淡的笑容,半点喜怒也读不出来。比方说现在,是恼下人没伺候好,还是当他伺候得太好了?
在等茶水二沸,明霜于是闲着拿话问他:“你今年多大?”
“……二十有四。”
“京城人?”
“嗯。”
“成亲了么?”
“尚未。”
“你此前都在我严世伯那儿当差?”
“嗯。”
她好奇:“你就没想过去大内做侍卫?”毕竟待在明家一个不受宠的小姐身边可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江城舀茶汤的动作顿了顿,半晌才道:“那种地方,我没办法去。”
明霜听到这话,转头去打量他神色,像是发现什么新奇有趣的事情,眨了眨眼睛就开始笑。正要问下去,杏遥提着一个锦盒回来,看到此情此景颇为惊讶。
“啊,江、江侍卫,你怎么在这儿啊?”
“茶水凉透了,我让他给煮茶。”明霜波澜不惊地望向她,慢悠悠问道,“你到哪儿野去了?我说不要其他人,你也把自己当成其他人了么?”
明明是平平静静的语气,听到耳朵里却不禁让人心里一寒。江城轻轻抿唇。
杏遥浑身一个激灵,忙堆笑道:“小姐您哪里的话,早上临走前,我不是说了夫人那边让我去一趟么?您怎么给忘了?”
记忆中是梦里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说过,明霜神色稍稍缓和:“原来是这样。”
“茶水的事,都是我不好。”杏遥赶紧跪下来,“下回我一定先煮好茶再走。”
“是我太草率,早知道留两个人在房里,你也不至于那么忙了。”明霜微笑道,“起来啊,别跪了。”
“是是是。”她拍拍裙摆站起身,“对了,刘管事那边带了不少丫头要过来,姚嬷嬷给打听好了,年长的那几个最好都别使,说是大太太跟前周嬷嬷家的人。”
“好,我知道了。”明霜点完头,不着边际地问道:“茶水沸了几次?”
“……”江城语塞,还没等回答,就见她笑道:“江侍卫也这么爱听东加长西家短的闲话?”
“……两次。”
“明明是三次。”
“……”
“算了,你给我吧,将就着喝。”真的是渴得很,再不喝嗓子该要冒青烟了。
不多时刘管事和姚嬷嬷进了院子,跟着还有几个小丫头和婆子,准备由她挑人。杏遥便赶紧撤了,一出门,她就长舒了口气,冲江城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家小姐就这脾气。”
他没有作声。
“你别看她平日里笑嘻嘻的,发起狠来六亲不认。”杏遥摇了摇头,“自从腿伤了后,小姐疑心就比较重。”
“她分明得很,对她好的她也待人家好,若是对她不好,往后就算回来道歉示好,她也不一定接受。小姐她啊,特记仇。”她说着,却没有害怕的意思,反而一副笑脸,“你可别想打什么歪主意。”
江城暗自失笑,也不知说什么好。
两人并肩走了几步,杏遥挠挠头,又想起什么,吞吞吐吐道:“小姐心肠还是很好的。就是比较爱玩,尤其是你这样新来的人,我当初就被她足足捉弄了半年,你若是心眼儿不坏的话,她说不定能玩上一年……”
江城:“……” 第3章 【向南枝】
送到明霜跟前的丫头长得都水灵,小小个儿的,单从模样来看瞧不出什么分别,不过人心隔肚皮呢,谁知道打的什么盘算。
她简单问过姓名家境,最后挑了两个年纪最小的,从前在浆洗房做事的女孩儿,一个取名未晚,一个取名尚早,另外还有几个小丫鬟和粗使的婆子,总共多了四五个人,一日下来院子里就开始热闹了。
丫头们年纪小,都是十岁出头,难得从苦活儿里跳出来,一个两个别提多高兴,在大院儿里浇花弄草,有说有笑,心无城府的样子。
明霜午后睡醒就捧了热茶坐着轮椅在门口看她们玩儿,唇边满是笑意。杏遥端了糕点出来,一见这闹腾腾的模样登时叹气。
“小姐在这儿呢,你们还有规矩没有了?”
一听她呵斥,几个小姑娘忙噤声,乖乖儿地闭了嘴。明霜回头笑她:“骂什么呀,让她们闹吧,我瞧着高兴。”
杏遥噘着嘴埋怨她:“您又惯着她们,没的到时候再养一窝主子出来。”
“不会的。”
新来的丫头还小,她看了一阵,捡了两个毽子扔给她们踢,阳光下的生命鲜活不尽。
江城抱剑站在一旁,余光就瞥见明霜盯着那两个踢毽子的小丫头看,眼底里的神色说不清道不明。
知道她的腿有伤,只是不知是如何伤的,又能不能医好,但看她那样艳羡的神情,一时间,连他也觉得心里莫名的酸涩。
“小姐,小姐!”未晚从外面跑进来,急急通禀道,“大小姐来了!”
明霜喝茶的手一顿。
她病了这么久,明锦不过就头几天来看过她,隔了大半个月,眼下来作甚么?
“遥遥,去准备茶点。”
“诶。”
明锦是明家的长女,叶夫人所出,在府里的身份地位自然不一般。叶夫人养得好,她即便家中也是温婉贤淑,举止端庄,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虽说容貌一般,但往椅子上一坐,茶水一端,整个就是一家之主的模样,和太太很像。
“霜儿病了这么久,身子可好些了?怪姐姐太忙,正赶上清明祭祖的事儿,都没抽空来看看你。”
你就是不忙想来也没空看我。
明霜笑着点头:“我大好了,多谢姐姐关心。”
“听说你把房里的丫头都换了?”明锦刮了茶叶喝了一口,“也是应该的,你才来,拨来的丫头从前都是别家主子屋里的,难免不把你当回事。伺候的人还是自己用着顺手的才好。”
“嗯,姐姐说的是。”
“出了这样的事,也是我的不对。”她摇头,“太太让我帮着打理后院,我一忙晕了头就容易疏忽,没能面面俱到。”
她还是笑:“家里人那么多呢,一两个顾不到也是人之常情,姐姐不用太自责。”
明锦说话就是喜欢绕弯儿,扯了半盏茶时间她还在寒暄,终于等明霜按耐不住要直截了当问她所为何事时,她总算开口了。
“你这身子本就不好,眼下又病了一场,不是姐姐说,你还是应该在家多休养一段时间。”
“怎么?”听她话里有话,明霜笑问,“我有什么非得出去的理由么?”
“爹爹没告诉你?”明锦故作吃惊,继而叹气,“他也是喜欢你的紧,就怕你受委屈。前些时日和夫人说想让你跟着陈掌柜去学着打理他名下的几间铺子,你瞧你本就不舒服,更何况女儿家在外抛头露面,也不成体统。”
原来是这样。
明见书是个重情义的人,因为腿伤本就觉得亏欠她,如今又落水害病,便想用这法子来弥补她,指不定往后还会把店铺记到她名下去。听上去是很好,不过他到底不了解内宅里那些人的心思。
依叶夫人的性子,会同意才怪了。
“是啊,我也那么觉得。”明霜喝着茶,顺着她的话说,“而且我又不懂,学来做什么?”
听到她这样说,明锦微微一笑。
“妹妹能明白这一点最好。”
探完了口风,也提了醒,明锦带着自己的丫头告辞离开。她前脚刚走,明绣后脚就跟了进来。
“小姐,三小姐来了。”
明霜摁着眉心叹气。
真的是好烦。
明绣小她一岁多,眼下才及笄,是由她亲娘带大的,张姨娘家境虽好,可当初进门时不光彩,是爹爹在外偷的腥,府上但凡有点身份的都不爱搭理她。再加上她这个人眼皮子浅,教出来的明绣更是嚣张跋扈,心眼儿多且爱使小性儿,可论心机论手段又比不过明锦。
“方才看见大姐姐了。”她喝完茶,挤眉弄眼地凑到明霜旁边,“她是不是特地来叫姐姐你别出去抛头露面?”
“就是呀。”明霜也不瞒她,点点头,“我还在发愁怎么办好。”
“那是怕你抢了她的风头。”明绣拉着她衣摆小声道,“你想呀,她现在跟着太太管家里的事,不过早晚是要嫁出去的。姐姐要是管了铺子,那就不一样了,往后太太歇下了,指不定由你来主持中馈,太太素来瞧不起咱们,必然不依。”
明霜垂眸笑着饮茶,没接话。
大家都当她是嫁不出去的,不过想想也是。
“姐姐,你我都是庶出。”明绣眨了眨眼睛,“从小到大没少吃亏,总不能就这么让她们得意了去,谁咽得下这口气啊?”
她在杭州住了五年,你们家这些乌烟瘴气的事,她可没参与。
明霜仍旧吃茶,想了想,问道:“妹妹这些年过得不好?”
“什么好不好。怪我投错了胎,本来不怨谁。可是她仗着身份欺负我,一日两日就罢了,好几年过来,我自然不甘心。”明绣委委屈屈地抹着眼角,“依我看啊,你落水保不齐是她干的。”
“她今天动手害你,明天想必就要害我了。”她低低道,“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姐姐,不如你和爹爹说,搬来我们俩一块儿住吧?这样你也安全一些。”
重头戏原来在后面。
刚到府里时明见书给她的东西不少,就是月例也高出明绣许多,这是看准了她好拿捏,特地过来演一场同仇敌忾的起码啊。
明霜暗笑道:真搬来说不定她连明年春天开什么花都看不见了。
“爹爹已经安排了一个贴身侍卫给我,想来不用担心那些下三滥的手段。而且我这腿不方便,和妹妹住一起多有打搅,再者,夫人那边只怕也难说。”
抬眼望到不远处的江城,明绣小声“啧”了一下。
明家的人和她不熟,平白无故献的殷勤她可不敢接。
明绣劝了她半日,见她一直淡淡的,说话模棱两可,久了也感到没意思。最后只笑嘻嘻地把架子上摆着的那块上好的鸡血石讨走,这一趟也算没白来。
送走了她,明霜坐在院子里吹风,一言不发地望着门边的方向。
江城站在她身后,适才听了屋里那些烦烦索索的对话,再看她的背影,只觉得很单薄。
明面上虽是明家的二小姐,但处境势孤力寡,也难怪此前会遭人毒手。
就在这时,明霜低声说道:“她们不喜欢我,那我也不要喜欢她们。”
语气之冷,寒彻入骨。
江城不由微微侧目。
这回她脸上没有笑容,面无表情。
*
明锦明绣走后,好几天里她都过得不舒坦,加上天气又阴沉起来,心情愈发的抑郁,胸口闷得发慌。终于等天放晴了,明霜便决定出门去散散心。
我朝自□□以来对女人家的束缚就小,未出阁的姑娘也可以在外走动,不过大户人家稍微严格一些,比方说明家,官宦府上的小姐一个月只有几日时间能够外出。
明霜在杭州时和祖母住在一块儿,规矩少,人也自由。并且久居杭州城的都知道她腿上有疾,故而就算走在街上也不会有太多人频频回顾。但京城就不一样了,饶的是她早已习惯,却也受不了一路上那么多人神情古怪的盯过来。
早知如此,还是该命人备辆马车的。
“杏遥。”她无奈道,“我们走小路。”
“去哪儿呀?”
“找个没人的地方。”
杏遥为难地挠挠耳根,“小姐,我也才来不久,不是很认得路。”
“哎……”明霜叹了口气,“江侍卫。”
闻言,江城停下脚步,想了片刻,拱手道:“汴河河畔倒是有个清静之地,不过并无美景可赏。”
“没关系,你带路。”
正是初春,杨柳青青,河水平静,微风拂面,还带了些许寒意。
四周果然是一个人都没有,要多冷清有多冷清。明霜忍不住连连叹息。
她出来就是打算看看人,找找乐子,现在倒好,一个人都没有,这和家里有什么分别?
百无聊赖,闲得发慌,明霜皱着眉望向那滔滔河水,不自觉就把目光转到旁边的人身上。
江城本认真平视着前方,隐约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刚刚转头,恰好和明霜含笑的眸子对上,他慌忙调开视线。
然后很快就听到她笑着问:“江侍卫,你功夫是不是很好?”
“……”
“会轻功么?跳上跳下的那种。”
他只好如实回答:“会。”
料到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明霜把手一扬,“来,捉那只鸟给我。”
呼啦啦一声响,他旋身一跃,杏遥随着他的动作仰头又低头,惊愕之际还不忘拍手赞叹:“江侍卫好俊的身手啊。”
江城握着那只平平无奇的鸟雀递到她手中,淡声道:“小姐。”
明霜垂眸接过来,笑了一下,毫无征兆的摊开掌心,那鸟儿即刻振翅高飞。
“哎呀。”她歪头看他,“不小心。”
江城眉头微颦,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再次跃上柳树。
等拿到手中,明霜又放开,微笑道:“再抓。”
就这样反反复复二十来次,他捉了她又放,放了又命他捉,虽明摆着是在戏耍他,江城也没怨言,每回她一开口,连吭也没吭一声,仍旧给她捉回来。看到最后,杏遥都不禁有点心疼。
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明霜从他手里把那鸟儿小心捧过来,看见他手背都冒着细小的汗珠,忍不住莞尔。她抚过那只表情生无可恋的鸟,再次放开。
江城轻轻喘着气,正准备接着抓,她拍了拍手,唤住他:“好了,不玩了。”
他歇了歇,垂首施礼:“是。”
明霜自怀中取出帕子,“你过来。”
他并未多想,往前走了一步。
“再过来一些。”
他只好再走一步。
“低头。”
江城刚刚俯下身,她拿着帕子抬手迎上来,眸中还是一如既往地含着几分笑意,细细给他擦去额上的汗珠。
“辛苦了。”
这一瞬,不只是他,连杏遥也吓得呆住。
他仿若触电一般急忙往后退。
明霜也没在意,心情甚好地深深吸了口气。
“玩够了,回去吧。”
“……是。”
第4章 【点绛唇】
回府的时候申正二刻,还不到用饭的时间,刚进院子,尚早便面色张皇地跑到她跟前,小声道:
“大小姐在屋里。”
怎么又来了?
显得她住的地方倒像是人家的似的,她都不在,明锦还这么等着,量来没好事。
明霜由杏遥推着进了正厅,抬眼就看见她在吃茶,茶炉子水还沸着,估摸着已经吃了一壶了。
这回没和她客套,明锦放下茶碗,明知故问地来了一句:“妹妹出去了?”
明霜笑着点头:“病了几天,老在房中睡着觉得闷,就让杏遥带我在外头逛了逛。”
“妹妹在外地住久了,有些规矩不清楚。这京城不比杭州,地界儿大,人也多,随随便便哪一个拎出来那胳膊肘都比杭州人的大腿还粗。”她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手背,“你是明家的二小姐,在家里我不说什么,可出去了那顶的是明家的脸。街头巷尾的人最爱嚼舌根,这闲言碎语一旦传出去,对你对父亲对明家都不好。”
明霜隐在袖下的手指微微收紧,她胸腔里心跳得很厉害,只觉得憋着一口气,呼吸不畅。勉强忍下去了,才垂下眼睑,听话地应声:
“是,姐姐的意思我明白。是我太欠考虑,往后会多加注意的。”
“我讲这话都是为了你好。”明锦抽回手来去端茶杯,“咱们家虽说业大家大,可你这身子毕竟是不如寻常姑娘。这方面条件不好,就多学些女红,处事贤惠温顺一些,至少在外头人嘴里能有个好印象,往后谈婚论嫁也容易一点。”
还没等喝,想了想,转头朝她道:“依我看,你就别出门了吧?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只管差人去买。对了,我那儿有只机灵的鹦哥,还会说话,通人性的很,改日给你送过来,解解闷儿。”
明霜笑道:“姐姐说的是,其实今天出了门,发现外面也不是那么有意思。还不如在家里的好。”
“可不是么?外头鱼龙混杂,乱的很,不去也罢。”一听她同意,明锦连语气都温柔起来,“就知道你是最明事理的。得空我让人把鹦哥拿来,再去找太太说说,月例多增些给你,毕竟你还要养病不是……”
发现这个庶妹很好说话,无论什么都可以答应,性子软得能捏出水来,明锦自然大为满意,高高兴兴夸了她几番,领着丫头走了。
明霜含笑目送她出了院子,等人在视线里消失之后,眼底的神色才渐渐冷下来。
明家人看不起她残疾,连出门都当做是丢人。丢谁的人?她自己都还没当回事,她们倒是急匆匆的赶着来给她敲警钟。
瞧这话说的,合着是要她一辈子关在院子里,跟笼子里的鹦哥一样才算是大家闺秀?她在明家就这么不受人待见,言语间听着像更是个疙瘩,为什么?因为她腿残?这腿莫非是她想残的?!
越想越气,越气呼吸就越急。
杏遥和姚嬷嬷在旁看着也觉得心疼,互相望了一眼,都知道小姐这会儿肯定不好受。
明霜望着院门,忽然抄起手边地茶碗狠狠朝门边摔去。
脑后听得冷风飕飕,似有何物掷来,只当是有谁偷袭,江城本能地转过身去,稳稳当当把那茶杯接住。
这一瞬,一屋子的人都愣了一下。
几个小丫头怔怔看他,杏遥忙上前拉了拉他袖子,压低声音:“你接着干什么?小姐不高兴想摔个杯子发发脾气,你就让她摔啊!”
他微怔,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忙松手“啪”的一下,茶杯应声摔碎。
杏遥眼下连叹气都懒得叹了。
“让小姐摔又不是让你摔……”
明霜讷讷地看了他半晌,随后“噗嗤”一声抚掌笑起来,掩着嘴一直笑到满眼都是泪花,不住地摇头。
“江侍卫你真是好玩。”
江城尴尬地别过脸,甚觉窘迫地俯身去收拾残片,明霜抬手拦住他,笑道:
“别捡了,当心伤着手,小晚去把簸箕拿来扫干净。”
未晚忙笑着应答:“诶。”
好在有他这么一闹,心情也畅快许多,明霜平静下来,捧着杯子在手里,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上面的纹饰。
“姚嬷嬷。”
“小姐。”姚嬷嬷走到她跟前,微垂下头。
她瞧着窗外的绿竹红花,声音又轻又怅然,“再这么下去,今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明见书是对她好,可他惧内,又是正经的老爷,哪里会管家里别的姊妹有什么想法。他给的东西越多,她就越遭人嫉恨。
更何况叶夫人也不会由着他偏心一个庶出,长此以往,想靠明见书安稳的过完后半生是不可能了。
她没有娘亲,别的亲戚也没出息,当然不会闲着没事关心她的死活。在这个家中,她简直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然而偏偏她又是个残疾,嫁个金龟婿来替自己撑腰给自己出头的想法更是渺茫。
“咱们总不能想着要去靠别人。”她淡淡道,“靠谁都会有翻船的那一天,而且,我这性子是斗不过府里这些人的。”
姚嬷嬷是母亲留给她的人,在明霜眼中,她们的关系甚至比她和祖母还要亲。
自家小姐在处理这家长里短的事儿上有几斤几两她最清楚,她太懒了,就是看出什么来也懒得去争去抢。
“我得想个办法。”明霜琢磨道,“能有一个,即便离开明家,也可以过得好的保障。”
没人上门给她提亲,保不齐到了年纪叶夫人就会把她随便找个人家嫁了。也许是续弦,也许是做妾,届时又要成天盼着生个儿子来争宠,光想想都觉得好累。
可是说得容易,目下又有什么好办法?
她惆怅地扶着额头叹气:“真愁人,我要是个男儿身便好了。至少能出去做做买卖,万一发了财呢?”
提起买卖,姚嬷嬷眉头一皱,蓦地想起什么。
“小姐,我记得……姨娘此前在京城有间铺子,是箫太老爷给的陪嫁,一直是记在您的名下。不过太老爷举家迁到庐州去后,讨完了客账,就没管了。”
“是么?”明霜摸着下巴思索,“什么铺子?”
“好像是个绸缎铺。前些时日我才和那边掌柜见过一面,老相识了,说是近来营生不大好。”
“你找个时间,看能不能把他接到府上来?具体什么情况,我想和他了解了解。”
她现在不能出府,腿脚不方便也无法偷溜出去,只得请人进来。这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正好,五日之后老爷夫人和大小姐要去叶家一趟。府里没人管事,不过就怕被不相干的看见。”
“这个好办。”明霜微微一笑,“你让江侍卫来帮帮忙,他的身手好,直接把人扛到我屋里来也行啊。”
门外的江城无端打了个寒战。
姚嬷嬷自然无比乐呵地应下:“是。”
*
叶夫人的娘家也是右丞相陆朝夫人的娘家,陆朝是皇上身边的宠臣,虽说为人不光明不磊落还有点奸诈,但皇上对他听之信之,底下谁人不巴结?
就是明见书当年也是凭着能夸会赞才一路平步青云,坐上尚书之位的,所以为了和叶家关系更为亲密一些,几乎每个月明见书两夫妻都会抽空过去坐一坐。
今日,府上难得清静,明霜坐在耳房内,抬眼看着对面的人给她行礼。
“二小姐好。”
“掌柜的怎么称呼?”
那人颔首道:“回小姐的话,小人姓赵,双名良玉。”
他年纪看上去才过四十,举止倒是恭敬。
明霜笑着请他吃茶,“听姚嬷嬷说,这一两年,绸缎铺的大小事务都是赵掌柜在打理?”
“这是太老爷吩咐的事,小人只是代为管理。”赵掌柜喝了口茶,“太老爷说了,铺子是夫人留给小姐的。以后出嫁还能算个嫁妆,怎么处置小姐看着办,但是最好还是别让明家人得了手。”
“我知道,你是太老爷身边的人?”
“算不上,小人本是西街当铺里的掌柜,不过和太老爷有些交情才受托照顾铺子。”赵掌柜合上茶盖叹了口气,“说句实在话,那铺子眼下已经不行了。今年年初开始利润就只够工钱,太老爷不管,小人也不好擅作主张。正好小姐你现在问起来了,瞧瞧是要卖还是要租?”
明霜微抿住唇:“是生意不好做?”
“您也明白,铺子如今没个东家。”赵掌柜无奈道,“我们这些都是拿钱办事儿的,太老爷走了之后,底下的人懒懒散散,自然好不了。”
她皱眉问道:“有亏空吗?”
“暂时还没有,不过瞧着也撑不了多久了。”
赵掌柜放了茶碗道:“姚家婶婶说小姐想攒点体己,依我看铺子卖了还能有三百两,算上里头压箱底儿的布匹和缎子,都打折了售出去也是不小的一笔目数。”
“不着急。”明霜笑了笑,“这儿卖还太早了,那铺子在什么地方?”
“东华门外街巷,刘家茶坊对面。”
“哦……地方是不算太好。”
“小姐。”赵掌柜望了她一眼,“如今正好张员外在收铺子,小人和那边有些交情,现在去应该可以卖个三百五十两,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多谢掌柜的提醒,可我眼下还不准备卖。”明霜垂眸吹了一下茶水,“至于怎么打算的,过些时日我会上店里亲自找你详谈。”
不打算卖?
赵掌柜心头颇觉奇怪,正是卖店铺的大好时机,错过了可就亏大发了。她一介女流之辈,留着一间快亏本的铺子作甚么?莫不是想自己来管?
尽管腹诽,面上也不好说什么,赵掌柜喝完茶就告辞离开了。
“慢走。”
今日天气甚好,明霜直起背脊来舒展了一下身子,一面垂着肩膀,一面淡声道:
“江侍卫。”
很快,江城就走了进来。
她笑得明媚,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然而,他看了她这笑容就感到心里没底……
“方才的话,你听进去了多少?”
江城身形一僵,老老实实地睁着眼睛说瞎话:“院里风大,属下一个字也没听见。”
明霜把眉毛扬起一边儿来,看不出来对这个回答是满意还不满意。
“你过来。”
他只好过去。
明霜抬头笑道:“低头。”
经历过上次的教训,他自然不敢照做,剑眉颦着,微微转过脸去。
她坐着轮椅,他人又生得高,这么一来光是看着脖子都酸疼。明霜佯作伤感地转着轮子避开他,轻叹道:
“你们都欺负我是个瘸子,她们是小姐也就罢了,连你也这样……”
他心中一紧,抿着唇左右为难,终于还是顺从地垂下头。不承想脖子忽然被她用手一勾,随即脸颊上便有一抹温软的触感,蜻蜓点水的一下。
江城立时一惊,急忙推开她,一片灼热潮水般涌上耳根,顷刻间面红耳赤。
“你……”
“好没规矩。”明霜甚是淡定地望着他笑,“居然连小姐都不称呼了。”
万万没料到她会突如其来这般动作,江城愕然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你方才算是轻薄我了。”她微微颔首,解释道,“如果敢对我爹爹说一个字,我就告诉他你非礼我。”
江城:“……”
“明家把面子看得这么重,你必定不会有好果子吃。”明霜笑道,“反正我都没人要了,再说得夸张一点,遭罪的还是你。”
江城:“……”
“你懂我的意思么?”
他暗自叫苦,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杏遥正端着茶果进来,就看到如此情景,自家小姐笑盈盈地坐在那儿,眉眼间得意的神情宛如一个人牙子……
“遥遥。”明霜愉快地招呼她。
“小江现在是我们的人了。”
她怔了怔,不明所以:“诶?”
第5章 【金镶玉】
渐渐地到了晚春,四月一过,五月初就开始热起来。
明霜前些日子落水害的病到如今已经全好了,这段时日她过得非常安稳。果然不出所料,明见书想让她管理铺子的事儿被叶夫人给拦下了,根本不必问她是什么意愿,一句“姑娘家要安分守己”就给打发了。
明锦看她老实,不像明绣那么爱作妖,久而久之便没来寻她麻烦;而明绣又觉得她太老实,做事缩手缩脚,不成气候,遂也放弃了要和她拉拢关系的念头。
她们两个人没事互相折腾,她就在自己院子里看热闹,落的清净。
不过明霜也没真闲着,东华门外街绸缎铺子的营生她一直放在心上,半个月的时间里翻烂了两本书册,绸缎制作的流程,相关的材料,四季的采购,差不多已都记熟了。
姚嬷嬷端果子进来的时候见她还在提笔写写画画,不由疼惜道:“小姐,歇会儿吧。”
明霜把笔一搁,揉着眼睛笑道:“好啊。”忙了这么久,也确实感到有些疲倦。
薄胎玉盘子里盛着樱桃和林檎,莹薄如纸间映着鲜亮的红色,明珠一样好看。她吃了几个解渴,姚嬷嬷往桌上写得满当当地笺纸上扫了一眼,低声问:“小姐是打算把铺子做下去?”
“是啊。”
“这一步走得太险了,依我说不如就卖了吧。”她琢磨道,“到底是银子,拿在手里心头踏实些。”
“不能这么想。”明霜歪着头笑道,“古人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们就是眼界太浅了,几百两银子现在看着是多,难不成够吃一辈子?我是不可能在明家过下半生的,他们也不见得肯养我。”
“使口不如自走,求人不如求己。与其寄人篱下,处处看人眼色,还不如以后出去,我过我的,他们过他们的,咱们谁也不欠谁。”
听她这番话,姚嬷嬷怔了好一阵,才展颜微笑。
小姐长大了,能有这样的想法是好事,自己总劝她要顺着明家,不过低头低惯了,人家瞧不起,自己也没出息。只可惜她不是个男孩儿,明明是该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眼下却还得为了今后的日子绸缪打算。
“小姐怎么想就怎么做。”她垂首恭敬道,“只要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只管差遣。”
“会有的。”老嬷嬷这语气,倒像是要去刀山火海似的,明霜笑出声,“很快咱们就有的忙了。”
因为上个月明锦才特地跑来吩咐了她不要出门,顶风作案未免太不把人放在眼里,所以看铺子的事儿就给耽搁下来。正好她也准备先查查书籍,于是才挨到现在。
杏遥和未晚两个丫头给她换好衣衫,梳头又画眉。
“小姐。”把支簪子插在她鬓间,杏遥往镜子里打量,“大小姐不是不高兴你出门么?怎么还要去呀?”
“你别管。”明霜笑吟吟地照着镜子,“我们今天不仅要出门,还要把京城大街小巷全部逛一遍。你从我柜子里多取点银子,一会儿去准备马车。”
“哦,好。”
她把镜子放下。
“小晚。”
一旁调胭脂的未晚赶紧应声走到她跟前。
明霜颔首看她:“小姐今天有件要紧的事要交给你去办,你成不成?”
难得听她嘱咐事儿,未晚两眼发光,点头如捣蒜:“成,成,奴婢一定把事儿办好!”
这丫头是她房里除了杏遥以外年纪最大的,人挺机灵,不过也不敢留她一个人做大事。明霜示意她俯身,在耳边低低交代了几句。
“明白了?”
“明白!”
“那好。”她笑得温柔道,“你去吧。”
“诶!”
等着她走远,才又朝姚嬷嬷道:“你也看着她,别搞砸了。”
“是。”
一切准备妥当,明霜遂让人去给刘管事打了声招呼,带着江城和杏遥两人,神色悠然地从明府出去了。
正值午后,气候温暖,天气晴朗,街市上人群熙攘,车马来往很是热闹。
下了车,江城环顾四周,于是带着她往僻静的地方走,刚要进胡同,明霜就回头笑问:“作甚么?打算找个没人的地方把我给卖了?”
他手上一顿,急忙解释:“不是……”
“我又不是见不得人。”不待他说完,明霜就出声打断,“避开干什么?他们不是瞧着我稀罕么?那就让他们看好了,看久了就不稀奇了。”
说话间,她神色从容,不像是强颜欢笑的模样,江城默默垂眸思索了一下,依言照做。
明家二小姐做事向来不按常理出牌,这一点他早有领会。
不知为何,乍然想起那日在耳房间她勾着他脖颈,嘴唇轻轻扫过脸颊的时的情景,浑身便一个悸栗……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绸缎铺就在东门外,南边是教坊,北面左右有茶楼瓦舍,其余都是民居。店前的匾额上书“金镶玉”三个字,也不知蒙尘多久,从街上看去里面就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没有客人,柜台前也不见掌柜,只一个店伙坐在里边儿的长凳上,张着嘴流着哈喇子打瞌睡。
江城抱着明霜上了台阶,这才放下她,推着轮椅进去。
“诶,伙计,伙计。”杏遥拍拍那店伙,有些不悦,“睡睡睡,生意让你们这么做,不亏钱才怪了。”
那店伙擦着口水站起身,一见明霜坐着轮椅,并没放在眼里:“这才刚正午,让人睡个觉能怎么?咱们店内就这些缎子,客官您自个儿瞧,看中什么买了就是。”
“你这什么态度……”
杏遥拿眼瞪他,刚想发作却被明霜拉了回去。
“和他置什么气?我瞧瞧这里的丝绸,你进去把赵掌柜给我叫来。”
“诶!”她说这话的时候特地朝那店伙看去,应得格外大声。
一听是找掌柜的,这伙计也慌了神,连抽了几个嘴巴子给她道歉。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姑娘您渴了还是热?我去给您倒水打扇子。”
明霜笑而不语,只示意江城推她去看店里摆着的布匹。
那伙计还要往前跟,杏遥推了他一把,“走你的,谁要你伺候啦!一边儿凉快去。”
架上的缎子布匹倒是不少,但花色样式都是陈年旧货了。外祖父还在京城住的时候是由他打理,如今走了,铺子空下来,只怕这一两年也没人去琢磨有什么新的款式。
明霜随手摸了摸,料子还是很好,触感细腻光滑。
绸缎和寻常布匹不同,都是大户人家买得起的,越金贵的人越挑缎子。拿这些卖不出去的旧货在店里摆着,生意能好才怪。
“小江。”她拿了一匹在摊开在怀里看,随口问他,“杭州出的白编绫,从前你穿过这种缎子么?”
江城如实回答:“不曾。”
“其实也不算是很好的料子。”明霜放在一旁,眯着眼睛朝他笑,“等小姐以后有了钱,给你做件新衣衫,好不好?”
他怔了怔,说好也不是,不好也不是。幸而她只是说说,也没在意,回头又另取了一匹来瞧。
不多时,赵掌柜就提着袍子小跑出来,店伙端上茶水,两人相对而坐。
“您也瞧见了。”他没喝茶,搓着手讪笑道,“不是小人对您没信心,这铺子不景气,实在是没办法。”意思是让她知难而退。
明霜点点头,仍只是笑:“店里除了你,其他帮工的还有多少人?”
“一共就两个,上下午换班。”
她抬眼在货架上扫了一圈,斩钉截铁:“你抽空就这两日去当铺把这儿所有的绸缎布匹全部当了。”
茶盖子“哐当”一声响,赵掌柜险些没拿稳,问她:“小姐这是要准备出售?”
“不,不着急。”明霜拿盖刮了刮浮沫,边吹边喝,“这几天先不要营业了,关门整顿整顿。这些缎子不好卖,当下缺钱,全部换成票子或是白银。”
“缎子是不好卖,可是要直接送当铺那也太亏了。”赵掌柜心疼钱,自然不放心让她这样鼓捣,“虽说生意是不大好,可是时不时还能卖出一些,一个月净利好歹有个三四两……”
“我知道,可是总不能只凭着这点绸缎做买卖。”明霜品了一阵,觉得没滋味,“十日之内,全部换成最新的。”
“小姐……”想法是好的,但是……
赵掌柜搅着手指看她,“店里的几台纺机年前就坏了,而且这蚕丝、印花、染色都是要钱的,还有请机户的钱呢。”
这可是不小的一笔数目啊。
从前外祖父在时还是个绸缎庄,因为生意惨淡,如今工钱都付不了多少,自然请不起人。
“我有打算。”她放下茶杯,笑道,“这三日你去当掉剩下的缎子,完了托人给江侍卫带个话。下一步怎么做我会告诉你……把铺子里所有的账本都给我。”
“是。”她话已至此,赵掌柜也不好再多嘴,俯首行了个礼给她找账册去了。
“哎……”明霜活动了一下脖子,禁不住叹气。这间店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糟糕,能不能扶起来都要看造化了。
杏遥忙上来给她捶肩膀,轻声问:“小姐,好办么?”
她闻言笑着打趣:“小姐也不知道耶。”说着目光溜到江城身上,歪着头看他,“还得劳驾小江帮帮忙了,你肯帮么?”
如此试探的话,他想拒绝也拒绝不了,登时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吓到了?都不说话……”
正说着,赵掌柜从里间捧出厚厚一沓账本,明霜摇头笑叹:“这么多,得看到明年去呀。留下最近两年的就是了。”
“好。”
此时此刻,江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她:“小姐你……还会看账本?”
明霜刚翻了几页,闻言拿着账册抬起头来,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跟他显摆:“是啊,怎么样,小姐是不是很厉害?”
晚春里的阳光还是如此明媚,她的笑容比平时更加有感染力,引得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弯起嘴角,然后颔首道:“是很厉害。”
清俊的眉眼灿然生光,明霜定定看了好久,才抚掌夸赞:“你笑起来真好看。”
“往后要多笑笑。” 第6章 【近斜阳】
尽管知道她说话一向口没遮拦,江城却还是不禁俊脸微红,眼见前面的赵掌柜神色探究地望过来,只好把视线别向他处。
杏遥刚把账册打包好,听得这话,即刻笑呵呵地夸赞:“何止看账本呢,我们小姐会的东西可多了。”
明霜是由祖母带大的,在杭州住着的那几年,跟着出身书香门第的祖母学了不少东西。因为腿伤不能时常出门,窝在房里的时间居多,因此也看了好些书,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所以吟诗作对她不会,但是认字看账倒能懂一些。
赵掌柜和伙计恭恭敬敬送她离开。出了铺子,抬眼时日头正好,不早不晚的,杏遥推着她上了街,明霜却拍拍她的手示意停下来。
“你回去,我有些事要你办。”
她会意,忙俯身把耳朵凑过去,嘀嘀咕咕说了一阵。
“诶,好。”杏遥点点头,“小姐你放心,我一定办妥。”
“麻烦你了。”
看见杏遥走远,原地里就剩了他们两个人,明霜迟迟没有开口,江城犹豫着问她:“小姐不打算回去?”
“还早呢,回去作甚么?”她稍稍活动了一下胳膊,对他笑道,“咱们今儿要逛京城,逛一个下午,不见太阳落山我是不会回府的。”
“要等杏遥姑娘?”
“谁要等她呀。”明霜眨了眨眼睛,笑得狡黠,“不是还有你么?”
“……”他垂头没有言语。
“你在京城住了多久?”
江城回道:“十几年了。”
“果然叫你出来是对的,这大街小巷你一定比遥遥熟悉。”她一脸的高兴,“就从这条街起吧,咱们去把京城里所有的布店和绸缎庄都逛一遍!”
东华门街卖缎子的店铺不多,走到尾才见着一家,但门面规格都比她们家的要好,一进去视线开阔,光线很足,照得那锦缎也跟着熠熠生辉。
店里统共三个伙计,两人招待,一人专管茶水果点。来瞧丝绸的都是富裕人家,对这些小巧的心思十分满意。
“姑娘。”正送走了一个客人,那伙计堆着笑迎上来,“想挑什么缎子?是做衫子呢还是做袄儿?马上入夏了,店里新进了一批上等的好料,正适合做裙子,穿上去又清爽又凉快。”
明霜拿眼忘了一圈,然后含笑着点头:“不知道近来你们这儿卖得最好的是什么绸缎?我才打杭州来,还不知晓京城里的姑娘小姐都爱好什么样式。”
“那您可来对地方了。”店伙急忙带她去货架旁边,抬手先取了一匹,“杭州那可是丝绸之府,绸缎的祖宗,这几匹都是打那儿采买运来的,您瞧瞧。”
他拆开来让她打量,“顶好的皓纱,京城这儿又管叫雪纱,轻薄如纸,通身冰凉,大户人家的小姐太太一到夏天就喜爱买这个。”
明霜笑笑:“原来如此,是挺舒服的……什么价?”
“近来卖得多,价格便宜,二十五两一匹。”
“江南的人矜持温柔,偏好素净的颜色,京城呢富丽堂皇,都喜欢大红大紫。”店伙说着又拿了一匹,“一般啊像这种妃色、桃红、石榴红、缃色、葱青是卖得最好的,当然宝蓝、松花绿、紫棠、玄青售得也快,不少公子老爷爱这些个颜色。”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
看了约摸有两炷香的时间,那伙计前后把铺子里十来匹缎子拿给她瞧,说得嘴都干了,到最后明霜也没有要买的意思,喝罢茶水就吩咐江城走人了。
“……不买吗?”他着实有些惊讶,问得如此详细,又是比划又是量身段,试了这么多绸缎,想不到她竟一匹也没有买。
“谁说我要买了?”明霜连头也没抬,取出纸笔来,把方才那些绸缎的颜色纹饰价格一一记下来。然后煞有介事地对他说道:“货比三家这个道理知道么?不去瞅瞅别家的是什么价格,万一买亏了呢?”
江城似懂非懂地颔了颔首。
明霜望着他笑道:“怎么?从前没陪姑娘家逛过街?”
“没有……”
“我想也是。”她收起笔,“看来往后小姐只能辛苦点,多教教你了。”
“多谢小姐……”
出了东华门街,过了州桥就是界身巷,明霜把这一路的商铺全看了个够,哪些布料卖得最好,哪些花式颜色新鲜,价钱几何,成本多少,尽数拿笔几下。
界身巷内全是做金银彩帛交易的,大手笔的老板很多,如果铺子是开在这个地方,那钱途必然不可估量,就算她每天什么也不做都能数到银子。
只是,这地方的商铺价格应该不菲。
明霜捏了捏有些发酸的手腕,想休息一下,看到身后屹立不动的人,于是扯着他衣角问道:“小江会写字么?”
他应声:“会。”
“哎呀,那正好。”她笑逐颜开,拉过他的手把笔和册子放上去,“来,我说你写。”
还没等江城动笔,明霜忽然又拦住他,“等等,找个没人的地方去。”
他一脸不解,推着她寻了处僻静的地方。明霜靠在椅子上,喝了口水润嗓子。
“凤尾锦,芍药提花,茜色、枣红、丹色最佳,售价二十两;花香缎,云纹织锦,秋香色、艾绿色、藕色、丁香色最佳,售价三十两;蝉翼纱,金丝滚边儿,银红色最佳,售价五十两……”
这些东西统统都是方才那件店铺她所看过的布匹,江城惊异之余,忍不住道:“小姐……记这个作甚么?”
“作甚么?做生意呀。”她嫣然一笑,说得理所当然,“不知彼,不知己,逢战必败,要开店做买卖当然是先摸清楚人家卖的什么价,时下又有哪些东西好卖。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我是金镶玉的东家,装作寻常客人问问价格不是刚好么?”
对于生意经营上他自是一窍不通,想不到她还有这样的打算,心中不由暗自叹服。
“呀。”明霜探头来往他手上一望,眼角一弯笑道,“小江的字还写得挺好看呢,不愧是练过家子的,下笔好稳。”因为常年习武的缘故,他握笔的手劲重,笔锋也较为刚硬,有棱有角的,看上去最多算个端正,实在是谈不上好看两个字。
“小姐谬赞了……”
不想,她下句话就甩了出来:“真好,那往后抄账本的事就交给你了。”
江城:“……”
京城很大,要把所有的商铺逛完,一天之内确实不可能办到,明霜也知道这一点,故而只把离家近的几条街溜达完,就低头去整理今日抄录的东西。
别看薄薄的十几张,要理顺不花个一两天怕是不行的。她倚着软靠叹气,轮椅咕噜咕噜从市集上滚过,一撇眼形形□□的人就从身边擦肩而过。
听她说不打算逛了,不过也没说要去哪儿,江城只好推着她在路上慢悠悠的走,这附近临河,空气清新,迎面就是一股淡淡的水汽。
“小江。”
他低低应了声。
明霜百无聊赖地把弄着手里的纸笔,琢磨着怎么打发自己,忽然她缓和了语气平易近人地说道:“我总觉得,你每日似乎很清闲啊。”
江城心里咯噔一下,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她把册子收好,很和善地转过头来,笑吟吟地:“我爹支给你的工钱是多少?”
“……四两。”
“这么多。”明霜笑容更深,“你看小姐我每天都好好的,也没让你操心,没让你动手。白拿银子不办事可不好啊,更何况,你这一身好功夫要是不勤于练习,荒废岂不是可惜了?”
“……”他无言以对。
于是,她笑道:“不如,小姐给你找点事儿做吧?”
千万别……
知道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本已经见怪不怪,但看到明霜慢腾腾地从怀里摸出好几张银票和银锭子时,江城还是倒抽了口凉气。
她把钱袋捧在手中,掂了掂,又掂了掂,银子互相磕碰的声音清脆得悦耳,隐在巷子深处的目光虎视眈眈。
偏偏她还笑得很淡然……
这附近正巧是城中最混杂的一带,很快盯上银票的几个人就从暗中一步步走了出来,阳光一照,有刀刃上反着的光刺得他微微颦眉。
还是带家伙的,这就不太好收拾了。
一个小胡同,四五个人朝他逼近,模样凶狠,脸上就像是明明白白写着坏人两个字一般,江城认命地叹了口气。指尖一转,长剑在掌心里挽了个花,不妨那剑猛地出了鞘,锋芒如水银流注,径直刺去。
巷子里烟尘四起,一团混战。
明霜安然坐在不远处,看着人群里那个翻飞的身影,剑光耀眼,星眸闪动,她的目光便渐渐温柔下来。
抬手收剑,最后一个人应声而落,一串动作行云流水的自然,他却没急着回头,足尖把地上散落的一柄大刀轻轻一提,反手往明霜的方向飞快掷去。
她尚未回过神来,就听见背后一声惨叫,正想转头去看,江城几步上前挡住她视线,沉声道:“怕小姐受惊,这场面还别看的好。”
闻言,明霜也有点乔怯,听话地背过身。
望了望前面哎哎呻/吟的一干人等,她笑道:“忙完了?”
“忙完了。”
“小江的身手果然了得。”明霜歪了歪头,柔声问,“有没有伤到?”
江城眼睑微颤,垂眸道:“不曾。”
“好。”一抬眼,日薄西山,她带了几分豪气干云的气势,“咱们打道回府。”
推着她走出巷子,晚霞如血,江城把受伤的手背往身后掩了掩,脸上波澜不惊。 第7章 【西月】
明霜的院子里有一间小书房,是由耳房改造而成的,东西不多房间不大,却五脏俱全。杏遥把珠帘一撩,领着明见书进去。
“颜真卿的真迹?”垂眸一见桌上摊开的墨宝,他就忍不住浮起笑意,“我倒要瞧瞧,是个什么模样的。”
纸张泛黄,边角还带卷儿,笔锋收得是很稳,一撇一捺铁画银钩,若再像几分,只怕连他都要信了。
明见书翻了几页,掳着胡须呵呵大笑:“她打哪儿弄来的?”
杏遥忙笑着接话:“小姐跑了好几条街,在金梁桥附近的巷口里给您淘来的,宝贝得不得了。”
“这丫头有心了。”他抖了抖含笑着放了回去,“只可惜是个赝品,不过字儿还是不错,平日里多跟着老刘学一学,哪天也能识货了!”
当然是假的,颜真卿的真迹别说是寻不到,就是有,她们也没钱买啊。
杏遥不动声色地点头答应:“小姐今儿也出去了,听说东门大街住了个老瞎子,手里有本前朝的孤本,她打算去长长见识,若是能买下来,也好给老爷品鉴品鉴。”
明见书正颔首,外面就便有开门的动静,杏遥故作欢喜:“说曹操曹操就到,想必是小姐回来了!”
他眯眼笑道:“好,我倒要看看她又买了什么好东西。”
几个丫头出来推着明霜进屋,果然不出所料,她刚回府,明锦就面带愠色地登门兴师问罪。
她还是笑容满面地客气着:“姐姐,请喝茶。”
目下哪里有心思和她拐弯抹角,明锦颦着秀眉不悦道:“妹妹怎么就是不听劝?上回我的话说得不够明白么?”
明霜缩手回来,垂眸温顺道:“我只是在院子里呆太久,想出去透透气,有江侍卫跟着,我觉得应该不妨事……”
明见书才在廊下站定,就听见屋里有人沉声训诫:“有些事可不能由你想当然。听小丫头们说,你一大早就出去了?整整一天都在外头,哪里是个正经人家的姑娘?绣花赏鱼逗雀儿,家里什么没有?没事多看看书,修身养性,这是才明家小姐该有的教养。”
“姐姐息怒。”明霜神色如常,把茶水又朝她跟前推了推。
越发看不惯她这幅打太极的样子,明锦喝了一口放在旁边:“我讲的这些,你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是姐姐说话难听,你自身几斤几两,心里要有数,天天往外跑,是不怕别人知道明家二小姐身上有疾吗?那鹦哥还知道扬长避短,该说的说不该做的不做……”
她觉得是自己前些时日的话说得太轻了,以至于明霜等势头一过,仍不把她放在眼里。
想了想,明锦又补充道:“到底还是缺了五年的管教,依我看,明日起你就开始抄《女诫》吧,我让秦嬷嬷过来,有什么不懂的,你可以问她。”
明霜不经意瞥了一眼纱窗,淡声问她:“只是出门走走,也算丢了明家的脸吗?”
明锦想也没想就摇头叹气:“何止是丢了明家的脸?今后要是传了出去,若被好事者拿去做文章,怕是还会影响明英的仕途,这后果岂是你我担当得起的?”
她话音刚落,正门却被人“嚯”的一下推开,明见书脸色阴沉,扬声道:
“谁说她丢人了?!”
着实没料到他会在门外,明锦吃了一惊,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先给他请了安,急声解释:“方才一时情急说错了话,还请爹爹不要怪罪,我只是觉得妹妹这身子不利爽,在外抛头露面终究不大好……”
“不好?有什么不好?”明见书抖着手一甩袖,“我明见书的闺女,行得正坐得端,活得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就因为腿疾,莫非便见不得人了?”
“不是……”
话还没说完,他就厉声打断:“她腿是怎么伤的,明家人都知道,伤不伤面子还由不得你说了算,霜儿尚且不以为意,你替她操什么心?”
“是是是。”明锦尴尬万分,只能点头,“是女儿多虑了。”
“至于明英,若他有能耐金榜题名,便是出生寒门也能官拜三品,要是没那个能耐,我就是扶他助他,日后在朝堂上没个作为,那才是丢我的脸呢!”
明英是明家的独子,今年才十六,一直在学堂内温习,准备明年下场,明家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本来那话也不过是说来唬明霜,偏偏叫他听到了,这才难堪呢。明锦搅着衣摆不住称是。
“霜儿既是爱出去走动,依我看这很好。”明见书转过头来夸赞她,“今后想出去只管出去就是。你是我明家的二小姐,就算瞎了瘸了残了,照样也能在京城东西大街上横着走,我倒要看看,谁敢嘴碎,胡说八道……江城!”
门外立时转进来一个人。
他拱手施礼:“明大人。”
明见书伸手一指:“往后你护着二小姐出门,有哪个不长眼的找茬找麻烦,先收拾一顿,再扔到开封府去!”
他低头应道:“是。”
抬眼间,恰好看见她坐在茶几边眸中含笑地望过来,眉梢眼角微微的上扬,目光狡黠得像只狐狸。
明见书都发话了,明锦自然识趣地不再碰这根钉子,三人坐在一起气氛僵硬地闲谈了一阵,话不投机半句多,最后也都各自散了。
明霜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门边,目送他们俩走远,远到已经不能从肉眼中看见的时候,她转过头,立在她身边的杏遥,未晚,姚嬷嬷也转过头来,几个人大眼瞪小眼。
“噗嗤”一下,不知是谁先笑出声,然后就炸开了。
“成了成了成了,瞧大小姐方才那脸色,黑得像块炭似的……”
“难为她平时威风,被老爷那么一喝,真是大气都没出。”
“小姐掐时辰也掐得忒准了……”
一屋子的人笑得欢欢喜喜,像是在过大年。
明霜喝了口茶水压压惊,神清气爽地吸了口气,抚掌笑道:“遥遥,小晚,晚上叫厨房多备点硬菜,咱们庆祝庆祝。”
“好好好。”杏遥掩着嘴点头,“我这就去。”
傍晚,夜幕沉沉,屋子里灯火通明,满桌都是她爱吃的菜。
明霜一肚子的气憋了好几天,今日发泄出来,连胃口都变好了。野狐肉、糍糕、西京笋、炒蛤蜊。初春养着的鲫鱼做了水晶脍,又细又嫩,透明可见,沾着作料她竟吃了一大碗饭。
消了食,等精神头好了一些,她就把自己关在房内,挑灯看账。
出门的大事解决完了,今后要搭理铺子也容易得多。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那间店整个一烂摊子有得她忙的。
金镶玉这两年因为没有东家搭理,账目乱得一塌糊涂,也不指望赵掌柜此时能给她理清楚,凡事还是自己亲力亲为比较好。不先摸清这家店的底细,往后指不定还要被这些人糊弄。
对账,算账,合计,玉版纸用了一张又一张,案前的灯烛渐渐去了一半,烛泪低垂,烛台下结了厚厚的一层。
隐约听到虫鸣声,细碎得响亮,明霜捏了捏有些酸涩的眼角,转目去找漏壶。
已经三更天了。
她把笔放好,忽然觉得饿。
晚上吃得不少,许是好久没做这么多费脑子费体力的活儿了,这才几个时辰,又想吃些来垫垫肚子。
四下里静悄悄的,明霜探头张望,都这时辰了,杏遥怕是睡了,她又不忍心打扰,默默地在原地坐着。
隔了半天,她终于忍不住,把窗户小心翼翼支开,试探性地唤道:“小江?”
微风拂过,树梢莎莎而动,再抬眼时,那个面容清冷的少年就立在窗外,眉目沉静。明霜立时荡开笑意,颇觉意外:“咦,你还没睡?”
江城轻轻点头:“小姐有什么事?”
“……我有点饿。”她悄声道,“你帮我去厨房取些吃的来,好不好?”
说完,她歉然一笑:“杏遥睡了,我不想闹她。”
他当然没有二话,俯身行过礼,举步往院外走。
厨房外纸糊的灯笼光芒昏暗,江城向庖厨的守夜知会了一声,推门进去。正把食盒摆好,打开蒸笼准备拿吃食的时候,他忽的一怔,陷入了两难之地。
忘记问她要吃什么了……
明霜偏好什么口味,他自然一无所知,而这些小姐夫人讲究些什么,他自然也从没留意过。犹犹豫豫许久,终于信手端了一碟白面馒头放在食盒中,将走的时候他又想了想,再取了一小碟糕点。
“江侍卫慢走。”
守夜打了个呵欠,锁上门靠在一旁继续数星星。
柔和的烛光从窗格里透出来,明霜托着腮,笑容满面地看着那碟小山似的白面馒头,时不时又抬起眼皮来望着他。
见她如此表情,江城莫名地没底……
明霜取了一个馒头在手里扬了几下:“原来你喜欢吃这个?”
“……小姐若觉得不合适,我再去跑一趟。”
“不用,不用。”明霜拦住他,笑眯眯的打量手里的食物,然后避开了所有馒头去吃小碟子里的糕点。
很随意的糕点,全部都是一种味道的。
夜风吹得紧,卷着他衣袍猎猎作响,因为人生得好看,哪怕天色这么黑,瞧着也很养眼。明霜歪头出神。
“子时要到了,诶……我突然好奇。”她喝了口茶,“你平时都住在哪儿?”
“西跨院。”
“西跨院?你一个人住?”
“嗯。”
明霜打趣:“真不怕闷。”
吃饱喝足,她看着一个没动的馒头,问道:“在屋顶上吹了那么久的风,你不饿么?”
“……还好。”
明霜大大方方地把馒头推到他跟前:“拿去吃。”
“这……”
“你不是喜欢吗?”她眨了眨眼睛,“别跟我客气。”
“属下没说喜欢吃这个……”
明霜扶着桌角,笑问道:“所以你就觉得我喜欢吃这个?”
他脸上微窘,答不上话来。
“我……”
这会儿连称呼都忘了用,她顺着这话问道:“‘我’什么?”
“不是。”他忙改口,“属下……”
江城绞尽脑汁地斟酌着言语,才拱手道:“属下失职,还望小姐恕罪。”
这人老实得像块木头,不过又让她不忍心再逗下去,明霜笑得直摇头:“小江,你真是好玩儿。”
他闻言怔了怔,不自然的垂首看着地面。
“子时了。”她听着梆子声,也松了口气,柔声道,“早点休息。”
“是。”
*
西跨院没有什么人住,小道上草木茂盛,一路走来沾了满身的风露。
江城提着食盒回到房内,关上门,就先提了桌边的茶壶来倒水。
茶是冷的,露水也是冷的,好在……馒头还温着。 第8章 【浅闲眠】
明锦回到房里生了一阵闷气,着实想不到那个平日温温吞吞的二姑娘突然脑子转弯来算计她,用如此低劣的手段不说,更重要的是自己还上了当,登时抑郁难消。
“她算什么?不就是仗着那双瘸腿,爹爹让着她几分么?多大岁数的人了,还用父亲来压我?!”
倘若是明绣干出这种事来还罢了,明霜这软性子,冷不丁反咬一口,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明锦忽然皱起眉:“她莫非怀疑,当初推她下水的,是我们?”
一旁的丫头上前来给她打扇,琢磨着宽慰道:“您何必跟二小姐置气呢,瞧这手段,又不是什么机灵的人。除了老爷偶尔给她说几句话,您看家里谁能帮着她?就她想要对付咱们还差得远。”
“那倒是。”明锦端着茶碗,拂了拂茶汤。
“当下三小姐那边才是要紧的。依我说,二小姐想出门,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您给个方便让她出去就是了,太过苛刻反而让老爷不高兴。狗急了还要跳墙呢,倘若由于这么点儿小事背地里给您使坏,您可就是腹背受敌了。”
她说得有道理。明霜毕竟是个瘸子,兴不起什么风浪,反倒是明绣。好不容易托叶家大夫人和瑞康王世子说亲,她非要进来搅和。
玩偶、花灯、首饰、字画。从小到大,就没什么是她不抢的。
尽管身份摆在那儿,可张姨娘受宠,难保爹爹耳根子软,被吹些枕头风。
这王府的门,说什么也不会让她进。
明锦嗑托一声把茶杯搁在桌上,冷哼:“还早呢,她和张姨娘那些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还当我不知道?往后咱们新仇旧账慢慢来算。”
她们俩嫁不嫁人,明霜自然没有闲暇关心,也无心参与其中,熬了几夜把账目清理出来,算了算,请伙计,请机户,买蚕丝,怎么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她在算盘前犯了愁,摩挲着轮椅的扶手,半晌后招呼杏遥。
“小姐……您真要使这银子啊?”她犹犹豫豫地翻出钥匙来,望着地上那个匣子,表情很是纠结。
明霜睇她一眼:“叫你开你就开,问那么多。”
杏遥只好把锁打开,啪嗒一声,盖子一掀,里面全是银两、票子和首饰。
“算算一共有多少?”
“不算首饰一共是五百两。”
这些全是她辛苦攒的,但要置办新的绸缎,起码得有四千两,明霜伸手拨了下银票。
杏遥说道:“昨儿赵掌柜来给了个单子,说是店里的绸缎他给找了个朋友收购了,比当铺价格高一些,一共三百匹,卖了三千两。”她把单子递上去让明霜看了。
三千两,加上这五百两,那还剩五百两呢?
她把心一横:“一会儿你去把箱子里的首饰都卖了。”
杏遥双目微瞪,难以置信:“小姐,别啊,这可是压箱底儿的东西,姨娘留给您做陪嫁的……”
“反正嫁不出去,留着也不能当饭吃。”
她舍得,杏遥却觉得割肉一般的疼,拉着她衣袖死活不肯依。
“您可是小姐呀,把头面都卖干净了,叫人知道怎么是好!难怪老夫人不让您做生意,这做起来还得了。”
好说歹说讨价还价了半天,明霜才妥协只当一半,那就是四百两,还有一百怎么办?
一百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寻常人家干好几年才赚得了这么多。几个人只好在屋里东拼西凑,你出一吊我出两吊,丫头婆子们每个月本就没多少钱,做主子的不打赏也就罢了,还要找下人借钱,这样稀奇的事,怕是只有她的房里才做得出来。
明霜觉得好笑,信手拨弄旁边的算珠,忽然转头朝门外看了看。
阳光从窗棂里投射在地上,斑驳浅淡,她伸手费力地转着轮椅,慢条斯理地往外走。
听到轮椅转动的咕噜声,江城下意识地微偏过头,明霜正从阴影中悠悠出来,清秀的眉目里含着一抹温然笑意,明眸似水。他禁不住多看了一眼,随后又意识到失礼,忙急匆匆收回视线。
明霜自未觉察,打量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开口道:“小江。”
“属下在。”
“你别这么客气。”她套近乎,“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嗯?”
“你有钱吗?”
“……嗯?”江城莫名了半晌,才应声,“有。”
她笑得和风霁月,眼睛一眨:“小姐可不可以找你借点银子呀?”
尽管觉得这个要求匪夷所思,他却又无法推拒。
“……您要多少?”
明霜不太好意思地伸出五指。
“五百两?”
“……五十两,哪要得了那么多,又不是来抢你的。”他每月四两银子,这年纪了又没成亲,怎么的也该存了不少老婆本了,五十两应当拿得出来吧?明霜暗自揣度,想着他要是嫌贵,二三十两也行。
江城稍顿了一下,点头:“好,您是要银票还是现钱?”
“银票就好了。”明霜双手合十讪讪一笑,给他道谢,“谢谢你啊,到时候我连本带利还给你。”
他刚想说不用,杏遥就出门来推了推她,嗔怪道:“小姐,你怎么还借到江侍卫身上去了!咱们凑的这点还不够啊?”
她嬉皮笑脸:“不可以么?人家有钱呀。”
杏遥也不知道怎么说她才好,看着这七挪八借的银两,直叹气:“您行不行啊?万一这回亏了,咱们可是血本无归。”
“遥遥。”明霜拍拍她肩膀,语重心长,“做买卖的就不能有你这样的想法,都想着亏本之后怎么办,畏首畏尾能赚什么大钱?既然要干,那就得豁出去,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懂吧?”
“不懂。”后者白她一眼,“我就是心疼钱。”
她恨铁不成钢地笑骂:“没出息。”
隔了一天,明霜就亲自到铺子里把银两、账簿、账单全部递交给赵掌柜。
“你按着我上面所写的料子和数量进货,净利要有一两银子,最好是附近城镇里的,别太远,耽搁不起。”她说完又把另一张单子推上前,“全部绸缎的售价,都按我这个来。”
见她打理得井井有条,赵掌柜着实吃了一惊,待得接过她那张售价单子,上下一望,又吓了一跳。
“这么低的价格卖?”
明霜微微一笑:“薄利多销。”
“其他绸缎铺肯定会不满的。”赵掌柜摇头。
“我知道,但咱们只卖这个月,若有起色我会重新调整价格的。”她喝了口茶,又淡淡问道,“上回在店里遇到的那个伙计,叫什么?”
“姓王,叫王荡。”赵掌柜含笑道,“从前是收购棉花的,这一行干了很久了,手脚麻利着呢,是太老爷特地聘来的。”
她嗯了一声,笑道:“一会儿给他工钱结了,往后不用再来了。”
合着这是要解雇啊!
赵掌柜微微愣了下,张了张嘴,立时堆上笑脸,企图说几句好话:“小姐,那王荡也是咱们铺子的老伙计了,另寻个人来只怕还没他做得好……”
明霜不动声色地笑着打断:“就是老伙计才知道怎样偷奸耍滑,偷工减料呢。有钱去哪儿找不到好使的?又不是非他不可,你说对不对?”
这一席话,明着在说王荡,暗里还不知道讽谁。
赵掌柜咽了口唾沫,嘿嘿两声道了声是,也不敢再说下去。
她合上茶盖,笑着颔首,“这段时间,铺子里的账全都得由我过目,麻烦你了。”
绸缎铺的事情吩咐完了之后,明霜也就不常出门了,筹划的这些法子到底能不能赚到钱,要等下个月才能见分晓。
虽然有些急切,不过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每天只窝在房里数日子。
*
五月中旬,天亮得越来越早。
江城提剑进来的时候,院子里几个小丫头正打着呵欠,睡意朦胧地浇花,见了他,皆有礼地问了声好。
“江侍卫早。”
“早……小姐还没起?”
“没有呀,小姐昨晚睡得晚。”
经她这么一提,他才想起昨夜她房里的灯是熄得比较迟,过了子时都还亮着。
屋中看见未晚在煮茶,想必是已经醒了,江城转过身仍立在门外,不多时就听到她有气无力地问:
“……什么时辰了?”
“卯正二刻啦小姐。”
“诶?这么早……我能不能再睡一会儿?”
“谁叫您昨晚上看话本了,都说了今天初五端阳,一大早是要去夫人那里请安的!”
“……我不想去。”
“这可由不得您了!”
折腾了良久,耳边才听到轮椅声,明霜一脸没精打采的走出来,表情甚至还带了几分生无可恋。
“我一点都不想去。”她仰头望着杏遥重复道。
“知道啦知道啦。”杏遥给她理好衣衫,回头朝江城笑道,“江侍卫久等了。”
他颔了一下首,大约是看见明霜面容有些憔悴,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小姐……身子不好么?”
“没睡好,起床气还没完呢。”说罢,杏遥又悄声补充,“一会儿要去见叶夫人,前几日咱们让大小姐难堪,今天这场怕是鸿门宴了。”
内宅里的尔虞我诈厉害起来一样会要人命,想起此前她被人推下水的经历,江城不由微微颦眉:“会不会有事?”
杏遥还没开口,明霜就捂着眼睛叹息:“还是小江对我好,都知道关心一下我的安危。遥遥只会把人往火坑里推……”
“我要有心把您往火坑里推,您早死了七八百回了。”她嘀咕了一句“没良心”,偏头回答江城,“肯定不会有什么大事儿,都是夫人小姐的,总不能动手欺负人,但是冷嘲热讽是逃不了了。”
眼见着要进正房了,明霜摁着眉心委屈道:“我不想去。”
“小姐,您听话……这瞌睡还没醒么?”
她一把揪住江城的衣摆不撒手,低声抗议:“我就是不想去……”
他被她拽得一怔,一时也不敢再动弹,身形微僵。 第9章 【伤流景】
“小姐……”杏遥叹着气把她手指扳开,俨然一副大人的口气,蹲在她跟前,严肃道,“马上就要进去了,叶夫人素来是最注重规矩的,您可得仔细点。”
明霜抬起眼皮,伸手用力拍了拍自己脸颊,强打精神。
“我现在看着是不是好多了?”
“……还成吧。”杏遥仍旧担忧,“小姐,一会儿可千万别说错话啊,两位小姐都在呢,还有别家亲戚,到时候夫人定然不会给您好果子吃了。”
“我……尽量……”
轮椅刚转动起来,明霜又回头去把江城衣摆拉住,不放心道:“你不要走远了。”
看出她此时有几分紧张,江城点头应声:“不会。”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我就在门外,您可以随时叫我。”
闻言,她神色缓和,这才松开手,慢悠悠的往里走。
女眷内宅他不便多打量,只在滴水檐下站了,神色平静的望着院中景色。作为侍卫,大多数时候没有要紧的事,他都是盯着虚无里发呆,然后凝神注意周围的动静,飞鸟振翅,树叶掉落,哪怕虫蚁爬过的声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此前重要的境况太多,神经几乎时时紧绷着,如今自打被安排在明霜身边,每日清闲,耳力也越练越好。
饶是这般,却如何也听不见屋内到底说了些什么。
她临走之前的语气,让他实在是放不下……
杯碗茶盏轻磕碰撞,滴溜滴溜有人在倒茶汤,身后说话的人不少,闹哄哄的,人声里也没有寻到她的只言片语。
人有时候真是奇怪。
越是在意的事情就愈发不能集中精神。
江城抱着长剑,微微颦眉,指腹摩挲着剑身上的纹路,心神不安地数着时间……
不知等了多久,门内一串脚步鱼贯而出,有人笑着道:“婶娘不必送了,我坐坐就走。”
“难得过来,午饭吃了再走吧?”
那是个年轻妇人,从头到脚彩绣辉煌,她打着团扇含笑摇头:“饭就不吃了,家里还有事等着我的。今天见了几个姑娘也算满足了,真是生得又好看又聪慧,我要早个三四年出生,还能多几个可以拿去人前显摆显摆的妹妹。”
叶夫人笑道:“让她们做你妹妹,那才是抬举了。”
一行人说说笑笑各自出了院子。
明锦和明绣走在前面,江城侧身往后看,杏遥默默推着明霜出来,她脸色很暗淡,瞧不出喜怒。日光洒落半身,她颔首正和他视线对上,于是便堆起笑容,带了些许赧然地朝他笑了两声。
“夫人说先回去休息,咱们等午饭再过来。”
她神色如常,垂首琢磨了一阵,“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如逛逛园子吧?老在房里看书也怪闷的。”
杏遥连忙点头,“诶,您想逛哪儿?”
“哪儿都好,随便走走。”
明霜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指着他们俩四处溜达,初夏里草木繁盛,百花娇艳,她就一盆一盆解释:“这是六月雪,别看模样好看,闻起来味道可呛鼻了;这是紫薇花,真少见,居然提早开花了,原本该是夏末花少的时候才会开的,又叫‘百日红’,花期很长呢;那是木槿,在北方可不好养活……”
她这样反常的举动,连江城也看出来异样,遂后退了一步,低声问杏遥:“怎么了?叶夫人为难她了?”
“哎,可不是么?”她放了个白眼,叹气道,“话说得可难听了,亏得我事先叫小姐别吭声,说什么都应个是。偏偏叶夫人还不解气,在纪夫人面前冷嘲热讽的。虽说是要立个威,那也不用这样吧……我见小姐喝茶的时候都捏着杯子气得发抖,现在心里只怕不好受。”
话音刚落,就听得明霜唤她:“遥遥。”
杏遥赶紧住了声:“小姐,您叫我?”
“饿了。”明霜回过头来笑道,“早饭还没吃呢,你去厨房拿点东西来垫垫肚子,不要油腻的。”
“诶。”杏遥遂把轮椅交到江城手上去,“你带小姐四处瞧瞧,别走远了。”
“嗯。”
官宦人家的府宅都很大,明家以花园最为出名,不知道她爱看什么,展目见那小桥下的池塘里莲花开得很灿烂,他便推着她往池边走。
明霜也没说话,眉眼间眸色柔和,早上的气候沉沉的,出了太阳却没有风,她静静坐了片刻,又道:“小江。”
他俯首应声:“小姐。”
“怪冷的。”明霜搓了一下胳膊,随意张望,“你回我房里找未晚拿一件袍子过来。”
“是。”
院子离得并不远,迎面穿过一个小轩,再过一个垂花门就是了。
轩榭旁种满了花草,有两个下人勾着腰在侍弄,他们没瞅见他一言一语地相谈甚欢。
“这些天咱们老爷夫人常往叶家跑,听说是大小姐和瑞康王世子的婚事有眉目了,但是三小姐闹得厉害,那模样像是也想嫁过去似的,老爷头疼着呢。”
“三小姐么?那什么身份,自然想去分一杯羹。就算自己不成,拖大小姐下水也没亏啊。”
“也是……”
江城本不欲理会,正要进门时,其中一个却忽然道:
“奇怪,三小姐都急着谈婚论嫁了,怎么不见夫人给二小姐说煤?二小姐不过比大小姐小几个月而已啊。”
另一个冷笑道:“就二小姐那样,哪家会娶啊?传出去那不笑死人了。”
“虽说腿不好,但好歹也有嫁妆,老爷必定料到二小姐以后成亲事儿难办,只怕会准备不少。”
“话是这么说,可朝里的大人们未必愿意,这往后要嫁多半也是嫁个低贱的。”
那人笑道:“夫人最看重脸面了,倘若到时候真嫁了个商户农夫,那不得恨得牙痒痒?”
他皱眉迟疑了片刻,终究停下步子来,沉声道:“谁给你们的胆子,敢背后议论主子?”
因他脚步轻,之前也没留意,乍然出声直把那两人吓了一大跳,等转过身来,一见是个生面孔,穿着打扮又不像府上贵客,语气便带了几分不屑:“你谁啊?”
旁边那人拿手肘捅了捅他,眼神交汇,怕他把听到的话抖出去,遂伸出手指来,准备吓唬他一下:“我告诉你,我干爹可是老爷跟前的管事,你要是敢透露半个字我就……”
话还没说完,江城冷着眼捏住他指头,“咔喀”两声,那人脸白的比草纸还难看,嚎叫声响彻云霄。
“你你……你放手你放手……”
江城松开他指头,转而握上手腕,又是“咔喀”两声,他冷声问:“我方才的话,你可听见了?”
那人疼得死去活来,哪里还敢道个不字,“好好好,好汉……大哥……小的绝对不敢了,小的这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江城撤回手,却见他捧着那只扭曲不成形的食指哭丧着脸:“大爷,您好歹给掰回去吧……”
他神色一凛,对方立时一个哆嗦:“不用不用……回头小的自己找大夫,不、不劳烦您了。”
另外一个见得此情此景,早已吓得目瞪口呆,连连往后退。
他视线一转,厉声道:
“若是再让我听见你们背后议论二小姐,我就废了你们这双手!”
两个人大气也不敢出,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这府上人多口杂,总会有人嘴碎,要是从前,他定觉得这番举动多管闲事。江城心中生出些许无奈。
算了,她在这地方无依无靠的,自己能帮一些是一些吧……
拿了衣袍再从这小轩前路过时,那俩下人甚是规矩地低头修剪花枝,便是指头折了都没急着去医治,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江城暗自地笑叹。
自己果然还是做这种事比较在行啊……
回到莲池旁边时已经在起风了,明霜就坐在杏花树下,疏影里她衣袂飞卷,背影显得很单薄,清瘦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
这样的人自小养得娇,再这么吹风怕是会头疼害病,江城忙疾步上前,还没等开口,就愕然看到她脸颊上挂着的清泪,沿着下巴滴在衣衫上,很快晕染开来。
一转头看到他,她比他还吃惊,手忙脚乱地擦眼泪,哂笑道:“失策了,忘了你脚步快,早知道该让你去拿吃的。”说完又笑着摇头,“都怪你,上次拿的那些馒头让我都有阴影了。”
江城不知道说什么好,手僵了半晌,才把袍子抖开披在她肩头。
“当心着凉。”
她顿了一下,轻声道:“谢谢。”
“小姐小姐。”不远处,杏遥提着食盒一路小跑,“早食给您取来了,有您最爱吃的翡翠蒸饺和冰花雪莲!”
她才站定脚,一看眼前的景色,咬着嘴唇朝江城气道:“江侍卫,你怎么能带小姐到这儿来呢!”
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一句,他怔愣不解。
杏遥没好气地推他:“上次小姐就是这地方落水的,你还带她来!”
江城心头一怔,他确实是不知晓……
“啊,你!你还把小姐惹哭了!”
“我……”
杏遥把食盒塞到他怀里,取出帕子来给明霜擦眼泪。
“就是……”她抽咽了两声,又忍不住笑道,“都怪小江,把我吓哭了。”
“没事了没事了。”杏遥拍拍她肩膀。
“江侍卫做事也太毛躁了!”安抚完了明霜,杏遥这才站起来,挺直身板仰头瞪他。
因为自觉理亏,江城并未反驳,垂眸挪开视线。
“对。”明霜轻声道,“得扣工钱。”
“扣!”杏遥附和地点点头,然后又去问他,“小姐说扣你工钱,你认么?”
江城呆了好半天,方苦笑道:“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