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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青衣姐姐……真的是你吗？！”她的声音不断颤抖着，几乎要哭出来。
父亲没有骗自己，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夜青衣，不对，现在应该叫叶清依了。
套着青纱衣的叶清依自如地转了一圈，让紫烟看得更为真切。
若是说穿着，未免有些不恰当。
这具失去了双臂的身体在两肩处毫无阻碍，若是拎着青纱衣向上一提，便能轻松取出，从圆润光滑的肩部表面摩擦而过。
她翘起嘴角，向紫烟嫣然一笑。
凤仪阁的头号美人一下失了神志，扑过来把叶清依压倒在床上，埋在她胸口轻轻啜泣着。
她终于知道在看到丞相府千金时脑中的空白是什么了。
那是关于叶清依的记忆。
“好啦，我这不是来了吗？”被紫烟这么压着，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是又没有双手把她推开。
她只好忍着，忍着这个皇都男人的终极梦想哭得梨花带雨地趴在她的胸口。
“咳咳……烟烟……我有些闷……”她断断续续地说。
紫烟听到这话，才极不情愿地爬起来，盘腿坐在床上，细细打量着多年未见的叶清依。
她之前之所以认不出叶清依，是由于叶清依的记忆还未完全恢复，导致了和她有联系的人也失去了有关她的记忆。
现在叶清依回来了，紫烟脑海里的那些空白也就成功地被填补上。
紫烟靠在叶清依的身侧，轻轻地嗅着她身上隐隐约约氤氲着的茉莉花香。
叶清依和她的哥哥白衣一样，喜欢在在所属司里种大片茉莉花。
即使到了阳间，叶清依的这个习惯还是被保留了下来。
先前是月莲，而后是秋若，两个侍女都常为叶清依去悦颜庄买茉莉花味的香水。
“青衣姐姐……”身旁传来了小声的嘟哝。
她侧头一看，靠在自己身上的小美人一脸享受的样子。
叶清依的阴气在紫烟的『狱』的催发下，正在慢慢的解开封印。
按照白衣的说法，她现在二十二岁，要到二十四岁时力量才能勉强恢复。
她细细感受了一番，紫烟的『狱』似乎已不像之前那么微弱了。
阴气是遍布全身的，但是叶清依失去了双臂，这就导致她的能力即使恢复，也回不到之前的高度。
“你的『狱』，已炼化成『王狱』了？”叶清依问道。
方才紫烟施展出她的『狱』，叶清依分明能感觉到这股力量要比之前在阴间时紫烟施展出的要强大得多。
现在的她，凭实力可以勉强和十殿王其中之一掰掰手腕了。
但她的『王狱』是刚炼化而成的，其根基还不是很稳固。
“嗯。”紫烟点点头。
“看来月老怪没少在你这花心思。”
叶清依在无间地狱里被狗男人放火烧去双臂，直到她转生到阳间一事，仇月邪都未曾告诉过女儿一分，他害怕仇紫烟接受不了。
后面五官王拗不过紫烟整天在审判司死缠烂打哭着闹着找叶清依，只好把实情告诉了她。
阴间的一个月黑风高夜，紫烟独自一人来到刑罚司，把狗男人的住处砸了个粉碎。
但是这些不足以平息她的怒气，她甚至恨仇月邪为什么要瞒着她，让她跟叶清依道一句告别都无法做到。
叶清依静静地看着她。
好一会儿，紫烟才堪堪止住。
她双手捧起叶清依干瘪的衣袖，吸了吸鼻子，有些伤感地说：“青衣姐姐，你的手真的没有了。”
“是没有了，不过这具身体算是天生了，也少了些骨肉分离的苦痛。”叶清依若有所思。
当然，紫烟听不懂她最后一句话的弦外之音。
叶清依坐在床边，两脚从鞋子里脱出，脚后跟点在地板上转动着。
她发现自从自己失去了双臂之后，她愈发不喜欢在双脚上作束缚，这也是为什么叶清依不喜欢穿鞋子和袜子的原因。
她要是穿了，在外面仅凭一张嘴巴的一开一合，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但是脚不一样了，双脚有十个脚趾，虽然活动起来不如手指那么灵活，也聊胜于无。
譬如吃饭，叶清依不喜欢别人喂她，而是喜欢自己捧在脚心里吃。
以脚代手的生活已经过去了二十二年多，叶清依的腿上工夫也锻炼了这么久时间，足够她自理一些基本的生活了。
“他真该死啊！”紫烟握紧了拳头，看了看叶清依这副“残翠欲滴”的模样，不由得感叹道。
昔日的高坐审判司主位的夜青衣，如今失了双臂“流落”在阳间，居然被一群蠢人视为不详的残废。
叶清依心头一怔，随即调整神色说道：“都过去了。”
“可不能就这么算了！”紫烟嫉恶如仇。
“是啊，”叶清依长叹一声，但无可奈何，“可我现在是这个残废的模样，且我的『狱』已经被摧残地七零八落，昔日的力量十不存一，即使找到了他，又能如何呢？”
虽然叶清依在心底恨不得扒了狗男人的皮，但现在不是她回忆伤感的时候。
“也不知道他躲到哪去了，”紫烟揣测道，“总不可能躲到阳间来吧。”
“不说这个了，”叶清依抬起脚挥了挥，突然一个转弯猛攻，夹住了紫烟的耳朵，“来说说你！”
“阳间那么多好的位置不做，跑到最大的青楼来当妓女，成何体统！”她修眉微蹙，轻嗔道。
“哎呀呀——”紫烟两只手死死握住叶清依的脚，然而后者紧紧地钳在她耳朵上，不动分毫，“青衣姐姐，你听我解释啦！”
叶清依不动。
她一条腿搭在床边，另一条腿高抬着，裙子下摆被腿掀起，慢慢往下滑动着，露出了修长白皙的腿来。
紫烟只好抓住她的脚底，卖力地挠了起来。
“无效行为，”叶清依打断了她，“我的脚，免疫瘙痒。”
不过她还是放开了。
“好好好，我听你狡辩。”
紫烟象征性地揉了揉她那毫无变化的耳朵：“青楼鱼龙混杂，这个位置坐得高看得远，想要从谁的嘴里套些信息，自然也是方便些。”
“你怎么套信息，用你的『狱』？”
叶清依已经能够想象出仇月邪为了给他宝贝女儿炼『狱』，花光了多少天材地宝。
“那是自然。”她昂起头来，闭上眼睛，似乎在等待叶清依的夸奖。
“别想着和以前一样摸额头了，”叶清依一句话把畅想的紫烟拉了回来，“现在的我手都没了，摸不了头了。”
紫烟手往下指了指：“脚也不是不可以。”
“脚脏。”叶清依说。
她从丞相府一路走过来，脚心和趾缝里早已生汗。
“那你刚刚还夹我的耳朵，哼！”紫烟不满地别过了头。
叶清依一头栽倒在床上，“心酸”地说：“是啊，姐姐成了残废，就要被妹妹嫌弃咯。”
果然，一听这话，紫烟生气了：“我可不是那个狗男人！”
她当然知道叶清依是在开玩笑，但是听起来还是有些伤感。
紫烟靠在窗台上，细细打量着床上的人
“青衣姐姐，方才你变出来的那个男人，我好面熟。”
“是吗？”叶清依一个翻身站了起来。
意念微动，五官王阴灵又被召唤出来，睡眼惺忪地飘在叶清依身旁。
“这么能睡？不愧是小五子的复制品。”叶清依踮起脚，在阴灵的面庞上吹了口气。
阴灵一下就惊醒了，在看到只有叶清依和紫烟两个人后，又松了口气。
“五官王哥哥？”紫烟靠过来，死死地盯住她。
“不是他，是他的影子。”叶清依解释道。
“还有这种？”紫烟的眼睛冒出了光，一脸期盼地看着叶清依，“有我的吗？”
“我做这些的时候，你还没出生。”
“好吧。”紫烟说，“那，有你自己吗？”
又是一阵意念微动，青儿出现了。
这几天在叶清依为阴灵们构筑的小世界中，青儿在众灵的陪伴下学习着用脚做事，不知是影子的缘故，她学起来非常地快。
“真的一模一样。”紫烟看了看两人，感叹道。
青儿飘了过来，叶清依有些怜惜地抬起脚刮了刮她的脸。
“我对不起她。”她说，“我这残躯，竟然连累到青儿一同受罪。”
青儿摇了摇头，似乎在告诉她不要自责。
青儿是叶清依的影子，自然能听懂她的心声。
一旁的小五子阴灵已经把玲珑纱掏了出来，扬在手中薄得几乎看不见。
“来。”叶清依说着，背对阴灵。
随着玲珑纱往身上一披，流光一瞬，叶清依又变成了男人模样。
紫烟看着这张不一样但她同样熟悉的脸，突然醒悟过来。
“这不是，白帝吗？！”
“你现在才看出来。”方才他进门的时候，直接就被紫烟拉进『狱』中，后者也来不及反应。
“不对，”叶清依想起了什么，虎视眈眈地看着她，“为什么叫他白帝？”
“我不敢叫他白衣哥哥嘛……”紫烟扭扭捏捏地说。
白衣作为五人中最神秘的一位，唯有在其他主事尤其是自己妹妹面前，才稍微有点人情味。
他所负责的轮回司，是五司中最重要的一环。
所以面对其他任何人，白衣都是一副生人勿近孤高冷漠的样子。
“你这样顶着他的脸在阳间，就不怕……”
“没人会首先注意我的脸的，”叶清依一语中的，“他们在意的只有这飘飞的袖子。”
“我查了玄紫桓和皇室一脉，他的母亲是天灵帝国的人。”紫烟说。
“天灵的神鬼之说更为流传，委托玄紫桓跟你接触，难不成是他们发现了你的秘密？”她有些担忧。
“不可能，”叶清依否定了这个说法，“我转世一事，除了十殿王和三主事，还有你，就没人知道了。”
“青衣姐姐，你千万要小心。”虽然叶清依的力量还未恢复，但也不是一般人能随便欺负的，不过即使这样，紫烟还是特地嘱咐道。
“我明白。”
叶清依自己试图穿上鞋子，右脚脚趾夹住鞋跟，左脚好不容易套进去了，右脚却只能使劲蹭，弄得他满头大汗也无济于事。
一旁的紫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看着干什么，帮忙啊！”叶清依催促道。
这个紫烟，看热闹的毛病还是改不了。
叶清依勾起鞋子放到凳子上，紫烟俯下身来，一手扶住他的脚，一手手指勾住后跟。
“等一下！”她似乎发现了些什么，“这只脚，怎么这么小？”
她把自己的脚抬了上来，两只差不多大。
“不对啊，不应该是男人的样子吗？”紫烟问他。
待叶清依把鞋穿好后，像她解释了五官王的残次品玲珑纱云云。
所涵盖的部分并不包括他的脚。
“我要回去了。”叶清依甩了甩这身长袍，袖子所用的布料很厚实，重重地垂下去，紧紧地贴在肩部的小肉球上，让他很不舒服。
除了脸像白衣以外，这副造型从上到下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还像他。
“那，青衣姐姐万事小心。”
“哈哈哈……”叶清依突然毫无征兆地笑起来，一脸古怪地看着紫烟。
“你说，皇都万千男人的终极梦想，凤仪阁万年一遇的头牌，小时候屁颠屁颠地跟着我满阴间逛，哈哈哈……”他笑得弯下了腰。
紫烟嘟起嘴来，脸“唰”一下红了。
“青衣姐姐！”她急得直跺脚，但又无可奈何。
“都长大啦。”叶清依感慨一句，目光不知不觉间又锁到了自己的双肩上。
“失去的，也不再回来了。”
他走了出去。
目前，叶清依还想和叶如衡中门对峙讨论一下自己身世的问题。
毕竟叶如衡表现的一直很奇怪，他有意无意地和叶清依保持着距离，就好像叶清依不是他的骨肉一样。
但他一直很回避这个问题。
所以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了。
等到叶清依下了楼，来到凤仪阁的大堂里是，顿时围了一圈的人上来。
“公子精妙绝伦，竟然能得到紫烟姑娘的青睐，吾等实在佩服。”有人拱手道。
“的确，公子虽身残，定是有什么其他的过人之处，才能脱颖而出。”
“我呸！”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传了进来，“才这么点时间，这残废怕不是那啥不行吧！”
“这残废也是惨，得罪了王公子，不知日后在皇都如何行事哟！”他们有些怜惜地议论着。
叶清依穿过人群，来到了王公子面前。
“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本公子虽然没有手，”没等王公子反应过来，他接着补上一刀，“但紫烟，很主动。”
说完，叶清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没人敢拦他。
能得到紫烟姑娘的青睐，绝不会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
留下了一众惊讶的人和怒火中烧的王公子。
“青云！”他吼道，“本公子跟你没完！”
回应他的，只有叶清依的背影和快步走起路来晃动的双袖。
他凭借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到小巷子的尽头，踢倒石墙，钻了回去，挂了一身的树叶。
“秋若？”叶清依隔着门板轻声呼唤着。
“小姐，你回来啦！”好一会儿秋若才打开门，手里捧着一条温热的毛巾。
说实话她还是有点担心的。
“小姐快坐下，奴婢为你净足。”
“不要自称奴婢，我不喜欢。”他指正道，同时让阴灵把玲珑纱取了下去。
一头黑发的叶清依又回来了。
她左看看右看看。
“还是这样顺眼。”她说。
秋若为她脱下鞋子，端了一盆温水，把叶清依的脚放了进去。
十趾自如的舒展开来，在水面上漾起阵阵波纹。
“秋若，丞相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丞相……大人？”秋若愣了一下，“啊，丞相大人一般晚上才回来。”
好奇怪，原来小姐一直喊的阿爹。
“不过小姐，老爷平时不让你去外屋，怕吓到其他人。”秋若说。
叶如衡给叶清依划定的区域也就这个偏屋和一条直通大门的通道。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问他。”她郑重地说。
“可是小姐，老爷一直躲着你……”
“我自有办法。”叶清依歪头一笑。
待到夕阳落下，零零散散的星星开始点缀在这片黑色的幕布上时，叶清依从偏屋里溜了出来。
偏屋到大门的通道侧边只有一扇门连接到外院，叶清依一个闪身光脚穿了过去。
叶如衡的房间在正屋右侧，此时他正握着一卷文书，从正屋走出来，应当是刚会见了客人。
院子里的佣人并不多，他们都很专心地做着自己的工作，或者说，没人想到诡女会溜进来。
叶清依借着假山作掩体，由于没有双手保持平衡，还差点掉在水池中。
她先叶如衡一步，走到了房间门前。
“阿爹。”
就在叶如衡准备拉开房门的一刹，背后的声音叫住了他。
叶如衡回头，看到自家女儿如鬼魅一般站在夜色中，着实吓了他一大跳。
“你……干什么？”他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
眼前的人，不像是他那痴傻的残疾女儿。
但是那张脸和空无一物的青纱袖又说明她确实是。
“你……不傻了？”他问道，还是刻意地保持着距离。
可是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一向沉稳的叶如衡凌乱也在了月光下。
“我梦到了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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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叶清依愣了一下，为什么丞相能一下反应过来她的痴傻好了？
或许是面容和气质的问题，毕竟自己和以前傻乎乎的叶清依有着明显的区别。
但是叶如衡的反应似乎，太快了些。
就好像，他早有预料一般。
叶如衡继续往后退，试图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在叶清依的记忆中，他一直是这样，从来不与自己有任何接触。
不对！
叶清依猛然想起来了。
阿爹与自己接触过两次，第一次，是受到玄帝赐婚的时候，阿爹拿起了自己用残肩和脑袋夹住的圣旨；第二次，便是出嫁当天，阿爹捻起自己的空袖子，仔细地抚摸着，嘴里还说了一句“保重”。
但这些都是应该走的程序，而不是叶如衡主观意图上想要接近她。
没有人告诉叶如衡自己的残疾女儿的脑袋是什么时候正常的。
以前，叶清依就这样甩着她的两条空袖子穿过长廊走到丞相府门口，又走回来。
反反复复。
叶如衡不让秋若把她带出去。
给她赐婚的玄帝也没有仔细过问。
从出生到现在，叶清依顶着这具失去双臂的躯体在皇都内生活了二十二年。
期间也弄得皇都人心惶惶。
她不知道在自己二十四岁那一天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身上这个诡女的称号是否仅仅是因为自己一生下来就是个残疾人。
而且现在她失去的力量还未恢复，紫烟的『狱』也锁定在了凤仪阁的楼上，若是强行想从叶如衡嘴巴里问点什么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阿爹。”
叶清依轻轻地唤了一声。
眼前的这个男人，再怎么说也是自己这一世的父亲，居然如此绝情。
叶清依就这么想着，不禁悲从中来，眼眶慢慢发红。
叶如衡像个木头一样直勾勾地看着她。
“我真的是你的女儿吗？！”她激动地说。
上一世在阴间，叶清依和白衣的父亲夜归人作为上一任大帝时被谋图篡位的华阴坑杀，继任的陆九离念在两人是夜归人的血脉，才让叶清依和白衣司掌东界审判司和中界轮回司。
夜归人到死都没来得及向儿女两人说道一声分别，两人的母亲也因为太思念父亲而积劳成疾，在不久之后也随他而去了。
这也间接成为了叶清依心中最大的一块阻塞。
这一世也是如此，生在天玄的丞相之家，本该是作为官家小姐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出生便没了双臂，其母还因此难产而死。
唯一的父亲因为自己残疾的原因，居然一点也不照看自己。
就好像叶清依真的不是他亲生的骨肉一样。
可以说，叶清依两世的父爱，都是不完整的。
高高在上的审判司主事叶清依，在私底下，也是一个渴望爱的小女子。
正巧阴间出现了这样一个人，给低谷时期的叶清依的心里带入了一丝丝的光亮。
然而，正是这个给了她无限希望的男人，在最后一刻，纵容无间烈火烧掉了她的双臂，让这份希望成了永无止境的绝望。
自此，叶清依心如死灰。
每每想到这些，她总是忍不住想哭。
五官王常常看开玩笑说，大姐在审判司老是不近人情地板着一张脸，让十殿王觉得好难接近。
那是因为小事已经泛不起她的任何一丝情绪了。
所以当白衣为她脱下衣服，看到自己残肩上的疤痕，确认再也感受不到双手的信号时，她一点也不崩溃。
但是此刻看到站在她面前一言不发的叶如衡，众多情绪如潮水一般涌入叶清依的脑海，混杂在一起，却让她有些崩溃了。
“你知道我从小到大受了多少委屈吗！”
“真的……真的就不愿叫我一声‘女儿’？”
说到最后，她抖了抖身子，青纱衣透过洒下的月光飘落在地上。
月光似乎也在垂怜她，柔和地洒到她光滑圆润毫无遮盖的两肩上。
“阿爹，没有手不是我的错啊！”
“但是他们还是一口一个‘诡女’地叫着，就连府里的人，也……”
她侧着头，看向自己的肩膀。
那里本该伸出双手的地方，长着两个小肉球，下方两条弧线，平滑地过渡到腋窝。
叶清依靠着木柱子蹲了下去，双膝盖抵在胸口，低声啜泣着。
她光着脚，踩在冰冷的石板上。
这双脚表面上白皙，在脚趾和足底上，已经磨起了深深的老茧。
整整二十二年以脚代手的生活，让一个没有双手的女孩，硬是顶着外界的嘲讽和谩骂活到了现在。
有一说一，叶清依挺佩服原身那个小姑娘。
她没有错，却承受了太久不该承受的东西。
说是原身也不恰当，本质上只是记忆还未恢复的叶清依。
这股复杂的情绪不单单来自她，还来自原身叶清依。
叶清依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到叶丞相的脸色有些复杂。
“有戏。”她暗道。
她本来是故意这样做的，所谓“硬的不行来软的”，看看自己能否勾起丞相心中和自己相连的残存的情感。
但是当她真的这么做的时候，那股情绪却抑制不住地往外倾泻。
叶如衡推开了他的房门。
“进来说吧。”他的语气缓和了不少，不再是干巴巴的了。
叶清依靠着柱子站起身来。
腾出一只脚去抓去青纱衣，却被蹲下去的叶如衡一把握住了脚腕。
他的力气很大，叶清依蹬了蹬腿，没甩掉。
“我来吧。”他说着，拿起了叶清依的外套。
叶清依跟着他进入房间，一眼就看到了镜子旁边挂着一副画，但只画了上半身。
那是也一个姑娘，和叶清依差不多大的样子。
她那如雪般的白发，轻轻垂落在肩头，随风轻轻飘扬，给人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身着一件蓝色长裙，裙摆随风轻轻摆动，宛如湖面上泛起的微波。
姑娘的面容清丽脱俗，眉如远山，眼若星辰。她的眼睛尤为引人注目，宛如一汪清澈的湖水，深邃又充满灵性。鼻梁秀气挺拔，唇瓣轻薄如翼，嘴角微微上扬，透露出一丝俏皮与聪慧。
叶清依又仔细看了看，还是发现了奇怪的地方。
这不是半身画像，只是腿部的颜料很淡。
淡到叶清依隐约看出来左腿的轮廓，然后右边……
右边……什么也没有。
叶清依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她侧过头去把试图眼睛抵在残肩上揉一揉，奈何长度不太够。
“这……”这姑娘不是自己，但是又被叶如衡挂在了房间里，会是谁呢？
“是阿娘吗？”叶清依问道。
“你不是梦到她了吗？”叶如衡反问道。
倒不是叶清依编出来的谎言，而是她在前一天晚上真的梦到了一个女人。
一个浑身散发着母爱光辉的女人。
她在梦中拥抱了自己，贴在耳边说了很多话，但叶清依一点都记不起来。
不过很肯定，这也不是梦中那个女人，也不是自己前世的母亲。
“不是。”叶清依摇摇头。
叶如衡为她披上青纱衣，遮住了残肩。
叶清依看向他，后者一脸的悲壮决绝。
“从允许你进屋的那一刻，我就做好死的准备了。”
“为什么？”叶清依的脑袋有些乱。
“你不是想听吗？”叶如衡坐在床边，指了指凳子，“坐吧。”
“这副画上，是我的女儿，叶清雪。按照年龄，她应该算你的姐姐。”
“而你，不是我的女儿。”
叶清依长舒了一口气：“果然吗……”
“现在的你，和以前的叶清依很不一样，我不确定你们是不是同一个人，毕竟诡女嘛……身上应当有些诡异才正常。”
“哪里不一样？”
“眼睛，气质，还有……你，很‘冷’。”叶如衡不愧是丞相，观察力也是一流的，“刚刚握住你的脚，我感受到了一股极为强烈的阴冷气息，不像是正常人应该有的。”
“都是闹剧啊，闹剧。”他仰起头感喟道。
“你是先皇后慕容氏的唯一的后代，也是唯一一个女儿，天玄皇室的长公主，玄青依。”说罢，丞相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了她的名字。
“她生下你难产而亡，玄帝又极其信鬼神之说，龙门山的法师乱言这一切的根源都来源于你身上的诡异。”
“他们说，是你身上阴气太重，先侵蚀了先皇后的身体，又侵蚀了你的双臂，才导致了这一切。”
“简单来说，你就是一个不详之人。”
“但是他们不能当众溺死你，这样会立刻逼出你体内的邪祟，而是要等到二十四年后，交给龙门山处理。”
“不知是谁进言说这样一个诡女不能留在皇宫里，否则败坏了风水。王权那个畜牲便借机抖出我家前几日刚出生了一名女婴，法师便顺势说道可以给两人『兑命』。”
“你，作为我的女儿生活在丞相府里，我的女儿则作为交换给了龙门山，为你『兑命』。”
“我丞相府养着皇帝的公主，还是个残废的诡女，这不是养蛊是什么？”
“龙门山是什么鬼地方……我可清楚的很，打着鬼神的旗号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鬼神之说已经侵蚀了整个天玄乃至三国，我一个人的无端呐喊又有什么用呢？”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还在襁褓中的女儿被龙门山的法师接走。”
“为了配合玄帝营造出你的生母已死的假象，我不得已把我的妻子贬为了下人，念在昔日的情分上，我没有把她赶出丞相府。”
“而我的女儿，被作为筹码，送去了龙门山。”说到这里，两行清泪从他的脸颊上流下。
“玄帝在密切地关注这件事，你所有的安排就是他在经手，他，才是你的阿爹。”
“法师说，在你未满二十四岁之前，雪儿是不会回来的，她的『兑命』会持续到你去龙门山的那一天。”
他捏紧了拳头。
“那她的腿……”
“我不知道……”叶如衡抬起头，一脸的悲伤，“我怎么会知道呢……在龙门山，她能活着都是莫大的幸运了。”
“我不知道玄帝在府里安插了多少天玄卫，我也不知道我们的谈话是否会被他们听到。”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二十二年了……”
“我终于说完了。”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我的骨肉都在玄帝和龙门山的手中。”
“而我……”他站了起来，神情有些激动。
“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傀儡。”
沉默。
长时间的沉默。
“或许，我真的该信一信鬼神，保佑我的雪儿平安健康。”
“可是龙门山给我寄了一幅画，”叶如衡看向画中笑靥如花的姑娘，“她的一条腿，已经没有了……”
“我现在只想让你的二十四岁快点到来，让雪儿快些回来……”他哽咽了。
叶清依心头酸楚，也久久说不出话来。
“叶清依……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神吗？”他茫然地问道。
“有的。”叶清依坚定地说。
“真的？”他像在问叶清依，又像在问自己。
“真的有。”
“好吧……我就信你一次。”
“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雪儿回来的那一天，如果不能，你到了龙门山时候告诉她，阿爹对不起她……”
“我自认为没有亏待过你，对你的禁足，是玄帝下的命令，我每天都会去皇宫向他报告。”
“我恨过你，我曾恨不得杀了你，然后自我了结。”
“你说我总是不愿接近你，可我一看到你，就想起我的雪儿，我知道你很可怜，可是我的雪儿呢，她又有什么错？”
“她在龙门山不知过的如何，甚至……是否还活着？如果她还活着，我就没理由去死。”
“这些都是皇室的秘辛，我现在对你说了，随时都有死的可能。”
他抚了抚胸口，让自己平静下来。
叶清依静静地听着，内心震撼极大。
她抬腿夹了一张手帕，递给了叶如衡：“阿……叶丞相，把眼泪擦擦吧。”
她不敢再叫他阿爹，怕又勾起他悲伤的情绪来。
叶清依的脚在地上踩过，趾缝里并不太干净。
可是叶如衡看着她伸过来悬在半空中微微有些颤动的脚，还是接过了手帕。
“你回去吧，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让我一个人缓缓。”他摆了摆手。
叶清依走了出去，用脚勾上了门，趾尖点在门外石板的阶梯上。
她停住了。
透过窗格上的身影，她能看见叶如衡面朝着叶清雪的画像。
月光把女孩的阴影投在草丛里，微风拂过，青纱衣离了她的身躯，飘了起来。
天气即将入秋，风里夹杂着些许冷意，吹得叶清依瑟瑟发抖。
她想抱住自己，但只见双肩尽力前倾，女孩弯着腰，十趾死死地抓在地上，整个人蜷缩着。
等到风过，叶清依看到青纱衣挂在了门环上。
她走了过去，抬脚，夹住衣服，正欲取下，好像听到了什么，突然停住。
声音从房间里传来，很是细微。
但是叶清依听得很清楚。
叶如衡对着画像，吐出两个字，瞬间触动了她的心弦。
那是一句叶清依渴望了二十二年的话。
“女儿。”
不知为何，她的眼睛一下就红了。
此刻，门内的叶如衡虽然正对着画像，眼睛却斜睨着门外小心翼翼的身影，长舒了一口气。
“这回，你总该听到了吧。”
他伸出手，抚摸着画中姑娘的脸。
“可是，她却听不到了。”
本帖最后由 hjh 于 2024-10-2 12:45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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