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gzerg 发表于 2018-12-30 17:30:23

第七章


跟Saki及杨迪萧等人告别后,我和Serene坐上了去台北的班机。

在离开之前,我已经把跟Saki见面的事详细地跟Serene说了一遍,当时Serene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我们还是应该先好好享受这里的旅行,之后便放松了一天,才启程前往台湾。

日本到台湾的航班只需要几个小时,我在飞机上闭目养神,脑子里却突然变得有些乱。睁开眼一看,Serene正好合上了笔记本,轻轻出了口气。

“辛苦你了,一路陪我过来。”
“哪里有辛苦啊,我不一直都在玩么~”她笑嘻嘻地说道,“而且你其实也不怎么辛苦吧?~”
“啊,确实,怎么说呢……总觉得有些……缺乏现实感。”
“怎么,以为她会跟你又哭又闹又上吊?”
“哈哈,差不多吧,你还懂这些啊。”
“都说了我中文很好的~”Serene有些得意地说道,“你啊,也别总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
“也是……不过我真的没想到,她竟然这么释然,一点都没埋怨我。”我说道。“难道地域文化的差异对人影响这么大么?”
“影响肯定是有的,一个人如果发现周围的都对爱情随意,拿得起放得下,甚至普遍存在open relationship,那她自己八成也不会太看重某一段感情,或者某一个人,不过这都是非本质的影响,一个人到底能不能释然,或者说会不会怨恨,最关键的还是她到底痛不痛。”
“痛不痛?什么意思?”我有些好奇。
“一个人受了伤,如果伤好了,不痛了,自然也不会多去埋怨什么。就好像你曾经过过很穷很苦的日子,我也是一样,但今天我们都过上了舒服甚至富裕的生活,所以我们都不会太去介怀那时候的事情,或者去抱怨某个人或某件事导致了我们曾经的穷苦。反观你的感情生活,因为认为曾经自己做错事,导致自己失去了恋人,并很可能导致对方的感情生活过得不好,所以自责难过,内心痛苦。直到今天,你还是没能再次找到真正让你能去相爱的恋人,也没能确定她过得好不好,所以你才一直埋怨着自己,甚至憎恨着自己,不是么?”Serene转过脸,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她的声音充满磁性,眼神却在温和中透出了几分犀利,一如我最早认识她的时候一样,我不得不说,她说的仍旧都是对的。

“啊……是啊,你说的都没错。所以……你觉得Saki……已经有新的男朋友了?”
“八成是,而且恐怕过得很幸福。他们说她经历了很多事固然是重要,但同样重要的还有经历之后得有个不错的结果,我想她恐怕就是这样,经历一些大起大落,然后遇到了一个值得托付的人,最后有了很不错的生活状态。这样的情况下她根本没有什么好抱怨的,甚至有可能觉得当初的经历也是成就她现在美好生活的一部分,那甚至她还会想要感谢你呢。”Serene说道。
“嗯,这么说确实很有道理,如果是这样就好啊。”我叹了口气。“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是这样……”
“这个啊……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从目前的信息来看,眼前这趟恐怕不轻松……”
“是吗?”
“我觉得是,从之前的事情来看,Christine很可能如她妹妹所说,是一个把自己的存在感建立在对他人的责任和义务上的人,这样的人在大部分时候其实都处于难以满足的状态,除了那些履行义务时的暂时满足感,多数时候总会有虚空感,而如今,她一个人跑回台湾,又要照顾母亲,恐怕状态不会太好……”Serene垂下眼,轻声说。
“那就只能指望她赶紧找到个男友咯。”
“大概是吧……”Serene苦笑了一下,温柔地看了我一眼。


飞机在台北平稳落地。在Serene的执意要求下,我们第一天进行了观光,陪她看了博物馆,又逛了夜市,两个人开开心心地过了一整天。可能是因为玩的开心又比较累,所以虽然满怀心事,我还是睡了个好觉。第二天,我跟Serene一起吃了早餐,然后独自前往了Saki给我的地址。


下了捷运,转了巴士,目的地在桃园,其实离我们落地的机场并不远,原本以为是个小城市,没想到最后发现是个巴士都没有几班的乡下。
虽然一直觉得台湾是个比较发达,高度城市化的地方,但到了真正的乡下,却发现并不像美国乡村那样有四通八达的公路,大的离谱的房子和庄园。其实台湾农村跟大陆的农村也没太大的区别,田园风光虽好,有些房子也挺大,但不少公共设施却很老旧,也有许多看上去挺破败的房子。


照着地址,我找了一会就找到了Christine和Saki的老家,那是一栋老老旧旧的两层小屋,一看就知道有些年份了。乡下的房子跟城市不同,地广人稀,房屋之间也有比较大的距离,每栋房子不论大小新旧,都有很大的院子。我绕着房子转了半圈,转过拐角的一刹,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Christine默默地蹲在那里,露出了小半张侧脸。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蹲在地上,虽然她以前说过,因为双腿重残,以前在家的时候她都是蹲在地上,用双手抓着瘫痪的双脚走路,但我们认识之后她就基本没有在我面前这么走过,大概是自己觉得那样很丑,羞于见人。如今回到家里,大概就不怎么在乎了。在她蹲的地方前面,放着几个大筛子,里面晾晒着一些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大概是菜干果干一类的。曾经看过的Christine一直穿着朴素又不失体面的职业装,如今看着她穿着十分随意的运动服,总有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尽管在来之前想了很久该说什么,但如今看到她,我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傻傻地在她身后站着,也不知道到底站了多久,她似乎觉察到了身后有人看她,便突然转过头来,她的眼神从疑惑,在一瞬间变成了惊恐,然后极快的变成了怨恨。
那是我只看过一次的表情,就是在机场,她跟Saki当着一大堆热开撕的时候的表情,那天我突然晕了过去,然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如今再度看她这样,我有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说不出话,也有点喘不上气。

她盯着我,或者说是瞪着我,同样是一言不发。片刻之后,她猛地想要站起来,但这是不可能的,她的两条腿基本是完全瘫痪,拐杖又不在身边。只见她双手按住双脚,屁股靠着惯性猛地往上一抬,但屁股才刚刚离开地面没多远,就一下子落了回去,这一下她可能是太激动了,屁股落回去的时候没掌握好平衡,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我见状赶紧想过去扶她。

“滚开!别过来!”她见状突然大喊一声。虽然相隔很多年,但我还是一下子就听出了那个声音,那就是她在机场厮喊的声音,我怔在原地,她也一动不动地瞪着我。
“那个……Christine,你别激动,我……”
“我为什么不能激动?!不……我凭什么就不能激动?!”她大喊着,“哼,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
“哼,我差点都忘了,你可是大人物,想找到我这种小人物还不是易如反掌……你来到底要干什么?来耀武扬威?来嘲笑我?还是想拿出一叠钱了可怜我?”她冷冷地说道,“不管你到底为了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不……Christine,你误会了……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来道个歉,我想为当年的事道歉,当年我不该对你们撒谎,当年不该玩弄感情,也不该不辞而别……都是我的错,所以我就是想当面跟你道个歉,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做些什么来补救……”
“补救?什么补救?你要娶我吗?”她的愠色突然收起,取而代之的是冷若寒冰的漠然,在这种冰冷的气氛下,她的眼神显得格外尖刻。
“我……”我一时语塞。我要怎么说?我当然不能说好,但如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我愣在那里,场面一时极其的尴尬。
“哼,还不是想要塞点钱,说点话就完事,难道我说错了么?”她冷冷地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道歉……道歉有什么用?对你来说不过就是玩玩,我也好Saki也好,不过是你这一路上随手拿随手丢的玩具,玩完了玩腻了,道个歉还自己一个清白高洁?还是心安理得?你知道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那意味着什么吗?我没钱,没学历,没背景,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生活……一份感情,一个依靠,对于我来说就是全部,是全部的期望了!我全心全意付出和期待,最后换来的只有你的玩弄,甚至是对我们姐妹两个人的玩弄,你明白吗?!”

她大喊着,一遍吃力地抓紧了瘫软的脚腕,把自己的身体从地上拉了起来,因为愤怒,她使者蛮力把体重压在自己的脚上,右脚因为吃力不稳狠狠地崴向了外侧,她却似乎一点都不在意,用右脚外脚背着地撑起了身体,我知道她的脚其实很敏感,这样一下想必是疼得要命,但她甚至没去调整,涨红的脸上,一双眼睛开始充血,没过几秒,她的身体开始颤抖,我的腿也不由得发起抖来。

“不……Christine,你别误会,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解释,这件事的确是我错了,所以才需要道歉,我的确不怀好意,没有真正想清楚我到底要什么,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玩弄,也没有把你们姐妹当做什么玩具,我……”
“哼……哼哼……”Christine只听我说了几秒,就突然冷笑起来,她把重心调整了一下,把外脚背着地的右脚抓回了正常的姿势,这十几秒的扭伤很快让她的脚泛了红,“解释?解释什么?解释又有什么用?你觉得我会信么?你说你喜欢我是假的,说要给我幸福家庭是假的,你跟我说的所有关于你和Saki的关系是假的,你告诉我你的身份背景也是假的,甚至连你的名字都是假的,从头到尾我都不知道有没有一句话是真的,你说这不是游戏,不是故意的玩弄,我看这连游戏和玩弄都不如吧?”

说到最后,她已经咬牙切齿,声音也带着颤抖。我哑口无言,尽管做了最坏的打算,甚至也猜到很可能是现在这种场景,但当真的置身于此,我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了。
“你走吧。就算你想给我钱或者别的什么,我也不会要的。”Christine说道,“我真是傻,我早该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早该知道不该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是我咎由自取,也是我连累了Saki。”
“不……我真的……”我急着想要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啊,我能说什么呢?就算她误解了我,可她说的也都是事实,我自始至终都在设一个局,玩一个套,一步一步都是我算计的,不管我对她有几分喜欢几分真心,她在其中都不过像个棋子。如今我回来,又能改变什么呢?
心头泛起一阵恶心,那种想要晕倒的感觉又来了,但这一次却被我压了回去。
“好了,该说的都说了,你可以回去了,我不会也不想找你麻烦,也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也不要再找Saki。”仿佛怒气宣泄完了,血气从她脸上渐渐开始消退,她扭过身子,双手抓着两只脚的脚腕,一扭一扭地往门口挪去,刚才扭伤的右脚已经红了,短短几米路又崴了两下,这常人几秒钟走完的小路她挪了近1分钟,门口不算高的门槛却又成了她的阻碍,她抓起右脚挪了进去,再抓左脚时却因为右脚的扭伤而没能撑住身体,整个身子摔在地上,只留下左脚挂在门槛上,她顾不得起身,一把将左脚拉回去,布鞋在打在门槛上的时候被撞落在门外,她没去捡,一把将门关上。
在门关上前的一秒钟,我透过快速缩小的门缝看到她眼中划出了泪水。

我继续呆立在那里,正如我刚来时一样,不知所措。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这次的台湾之旅其实已经结束了,我该做的已经做了,如此结果,也并非意料之外。我黯然地沿着乡间小路朝着大马路的方向走回去,恍惚中忘了去叫出租或者查公交,就这么浑浑噩噩一直走,走了好久终于走回了来时的公车站,只看见两端都看不到头的路上只停着一辆小巧的大众,看到我走了过来,便摇下了车窗。

“你……你怎么在这?”看着车里的驾驶员,我十分惊讶。
“你总需要个司机送你回去嘛。”车里的Serene摘到了墨镜,淡淡朝我一笑。

这一路,我们两个都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随着时间推移,我和Serene已经有了一种微妙的默契,很多时候彼此不需要说什么,就能大概明白对方的心境。从这个小村子一路开回台北城里其实很远,一个多小时里,Serene一直默默地开车,车里放着舒缓的隐约,陪着车子的噪音,让我昏昏欲睡,然而刚刚经历的一切又让我完全无法入眠,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用拇指和食指掐着眉心,一圈一圈地思考着。
其实也没有太多可以想,大概就如Serene所猜测的,也许Chrstine过得并不好,也许这些年的难处让她心生怨恨。她所说的诚然都是事实,我所做的错事确实早就没法弥补,如果这都可以补救,那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在分手离婚之后老死不相往来,Saki的事才是意外,所以……我真的还有继续下去的意义吗?
我要思考的其实只有这个。
我侧脸看了一眼Serene,她感受到视线,扭过头温柔地看了我一眼,又转回头去继续开车。她是不是早就想到了这些呢?

“唉……”
我深深叹了口气,发出了上车之后的第一声。
“想到结果了?”她问。
“大概吧……”我揉了揉头说道。
“要继续吗?还是回去?”
“继续吧。”我沉了沉心思,说道,“我是来道歉的,不是来请求原谅的,是我做错,我就该承受所作的错事带来的所有后果,也该做相应的补偿,等回去之后我联系下Saki,我猜Christine目前的生活状态不好,大概还是需要些钱,等之后转给Saki再让她补贴家用吧。”
“嗯,那你呢?”Serene问。
“我为了自己也得继续啊,虽说看到她那个样子是挺不舒服的,但就像你之前说的,我应当去直面这些东西,老实说刚才的时候我有考虑过就这么算了,但现在我突然明白了。其实经历这些才是应该的,尽管很内疚和难过,但我现在清楚地知道这件事结束了,我和Christine从错误的原因开始,以错误的结果结束,这个从始至终的错误是绝对不能被重复的,我永远不能忘了这件事,除此之外,这事对我就已经完全过去了。”我说道,“现在其实突然感觉轻松了,她发泄了,也该继续走她的路,我也不用去臆想各种可能性,该怎么走,就怎么走吧。”
“嗯……果然没看错你啊。”Serene轻叹道。
“怎么了?”
“你竟然这么快就领悟到了,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有一种很特别的特制,从学术角度说,可以成为极其强大的自我意识,或者说最本源性的自信。不论外界情况如何,周围人观点如何,或者受到了怎样的刺激,都不会影响这个人自我实现的强烈欲望。你曾经穷困潦倒,曾经失去挚爱,曾经翻了感情上的错,不仅内疚而且会担心周围人对你的看法,同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你跟父母的关系极其疏远,这其中任何的一条都足以成为我一个病人的主要病原,而这一切都没能阻止你成为现在的你。你之所以受困于之前那些事,只是因为你没有意识到感情上的成长与进步也是你自我实现的一部分,如今你意识到之后,这些对你果然也就不是阻碍了。”Serene说道。
“哈哈,你说的太神了,没那回事。”我摇摇头。
“哪有神啊,这只是一类人而已,自我意识强大的人通常自我中心,你看重的事自我的成长和实现,所以才能做到所谓的强大和不受刺激。自我意识强大的人容易固执,偏执,碰上你这样客观理性的是运气好,换成一个感性的人很可能就是自说自话的傻子。真要往神了说,那就是人类自私意识的高级进化体。”Serene的语气突然变得轻快,突突突地说着。
“喂……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讽刺……好歹我也是个心情难过的人啊……”我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好啦,不闹你了,说说具体吧。”

车子距离开回台北市区还有很久,我花了些时间讲了讲刚才的事,以及我的一些推测,事情并不长,其实也很简单。Serene听完点了点头,说女人跟男人不同,男人要么只是自私的玩,要么就容易特别认真,认真道分开了可能还念念不忘,过不了自己的一关。女人相比之下更容易付出奉献,但她们求的更多的是一个感情寄托,一旦两个人决定分开,就容易自我调整,开始下一段感情。只不过女人是需要情感发泄的,我一走了之突然消失,她肯定是憋了一肚子火,想骂你找不着,想说你坏话又根本无人可以说,甚至也无从说起。她知道我的真名很可能是在分开之后,我们公司上市后,大量媒体都对我进行了采访报道,尤其是很多中文媒体,有大陆的也有港台的,也许Christine就是在那些报道里看到了我的信息,才知道我告诉她的一切都是假的。就这样么过了很久,那一股火早就变成积怨了,我突然出现,自然就是一阵暴发,但爆发完了,通常也就好很多了。

“另外,她一个人回来照顾生病的母亲,估计本来就挺辛苦的,这些就不是你的责任了,她有她该做的,她有她的选择。”Serene说道,“如你所说,这次到此为止,算是有始有终了。”
“是啊。”我轻叹了一口,“我说完了,该你了,你怎么在这?”
我低头看了看,她一身休闲装,登山靴,一副肘拐放在后座,随手就能拿到。在台湾,驾驶座跟美国和大陆一样是在左边,油门刹车在右脚,而Serene残疾的是右腿,肯定不能开车,这车子里也没有外加的手驾装置,我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这部车本身就是手驾,刹车油门都在方向盘附近,原来这是专门给残疾人开的车。
“感觉你这次的情况似乎比较麻烦,怕出问题就来看看咯,”Serene轻松地说道,“你刚才都那么郁闷了,再让你自己找车找路回去,那不太可怜了。”
“唉,那真是谢谢你。”我心里顿时觉得一暖,“不过你怎么能找到的?我过来也不过一个小时,你也太快了。”
说完了我转而一想,其实这也正常,我们出来这一趟虽然是我在安排计划,但到了当地其实都是她在负责具体行动的规划,在日本是因为她懂日语,在台湾就更不用说了。
“这很正常啊,毕竟你是第一次来这里,但对我来说,这里最起码算是第三故乡了吧。”Serene笑了笑说道,是的,她的养父母是台湾人,她也来过好多次,“你走了之后,我吃了饭休息了一会也就出门了,你在坐捷运转公交,我可是直接开车,肯定是我快啊。”
“可……你这车是哪来的?”
“朋友借的,我在台湾还是有不少朋友的,其中也有身有残疾的,这个朋友多年前事故瘫痪,之后在台湾就一直开这残障车,这次来提前打了招呼,就借来用呗。”

说完,车子已经开进了停车场,我们已经到了台北市,Serene说之前找了个不错的餐厅,本来想晚上来,但如今提早结束,就直接来吃个晚午餐了。

下车的时候,撑着车门,有些疲惫地站起身,撑着拐杖,身形已经不是那么稳了,她这个人有个缺点,心里装着事的时候晚上睡不好,想必已经很累了。
“唉,我看逞能的不是我,而是你吧……”我走到她旁边,轻声说,“在日本的时候,你也跟着我去了是不是?”
“你……怎么发现的?”她微微一笑,眉目间有些惊讶。
“不是发现,只猜到。你一向做事缜密,这次你能一路跟过来,上次你肯定也会这么做。我本来觉得在日本大概很不方便,但后来想,日本是右舵汽车,所以你直接就可以租车,你去过日本很多次,找到那地方自然也不难,想必你是先跟我去了学校,之后又跟着去了那个仙台万事屋,看到了我进去很久,看到Saki回去之后我也没出来,才放心了离开的吧?”我问,但心里却已经确定了。
“嗯……越来越聪明了。”她微微一笑,“奖励你一下,今天我请客。”
“唉……”我轻轻叹了一口,走到她身边,郑重地转过身,“Serene,谢谢你,真的。”
“没事,应该的。”她微微一怔,马上露出了我最熟悉的笑容。



第八章



当天晚上回去之后,我思考了一段时间,给Saki打了电话,电话里我如实讲述了我遇到的事,Saki也很有耐心地听我说,商量该怎么办,她最后答应了我想要汇钱的事,同时也跟我解释了Christine的情况。简单地说,Saki和Christine的母亲生病,不仅需要钱也需要人照顾,毕竟她们家不算富裕,请护工和长期住院都是不可能的。当时Saki并不想回去,于是跟Christine大吵了一架,就闹得很不愉快。Chrstine独自辞掉工作回到台湾照顾母亲,同时做些简单工作补贴家用,但生活一直拮据。前段时间Saki那边发生了很大的变故,后来姐妹也勉强算是和解了。Saki不想放弃学业,但也同时打工,按时寄钱回去。姐妹两个还是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不像姐妹,倒是像远亲。讨论后我们决定由我汇一笔钱给Saki,Saki过一段时间以后开始按时寄回给Christine,就说找到新的工作,Christine很少过问Saki的这些事,应该没什么问题。

问题解决之后,我总算松了口气。


之后的几天我们留在日本转了转,虽然心情还是有些沉重,但事已至此,想太多没有任何好处,路只能往前走。

日本之行结束,我们再次启程前往中国,落地后我们暂时分开,她要去见几个上海的朋友,我则要去深圳参加活动和见合作伙伴,另外我也很久没有见父母了,前些年他们离了婚,只是轻描淡写地跟我一说,我也毫不惊讶。
不知不觉间,我都不记得我有多久没见过我的父母,过分的生疏让我们的见面更像是老朋友相聚的同学会,闲话家常,平淡如水,匆匆一见,又匆匆离去,甚至比很多美国家庭的亲子关系还要淡。

各自办完事情已经是一周后,我们在成都集合,前往我们的下一个目标。

见Saki的时候忐忑不安,结果等来的是开心和欣慰;见Christine时心怀期望,得到的确实震撼和愧疚。这一次的情况跟上两次都不一样,我们在到来之前已经很清楚我们要看到的是什么,要面对的是什么,在此前我们就已经知道了。


这是成都的一家精神病院,是我们的目的地,潇潇现在就住在这里。

我也是离开美国后才得知的这个消息。找到潇潇的过程其实费了一番周折。大齐已经跟之前提过的那个女人再婚,他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潇潇,而潇潇的母亲因为换了电话而联系不上。由于潇潇回国后已经完全不是“有名的人”,加上国内的信息注册不像美国那么普遍,我擅长的网络数据查询对她基本没什么用。我不得联系了一圈,陈悦那群老同学,大齐他们当初的朋友,甚至是能联系上的一些在四川有关系的人。极其意外地,我最后还真是从一个跟我们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人那里得到了潇潇的信息。那人是程度当地的一个警察局长,他听我的描述后很快想起了前几个月的一个案子,具体是一个曾在美国读书、工作并且有美国绿卡的海归女硕士吸毒被抓,去了一看发现这海归女硕士竟然还是坐轮椅的残疾人,经过检查发现她不仅有毒瘾,还有一定程度的精神病,由于家里人也找了关系,最后就以精神鉴定结果为由,把案件归为了有精神病的女孩被人骗去吸毒,于是潇潇被判无罪,只是尽了精神病院。

不过,虽然是无罪,但这个结果也足够沉重了。我找了关系,得到了探视权,也特别联系上了潇潇的母亲,她听说我们来看潇潇很是高兴,说潇潇回来这段时间曾经也去工作过,但一直没什么朋友,精神状态也很不稳定,一开始以为她早就不在吸大麻,毕竟中国也没有那种东西,哪知道她还真在吸毒。等发现的时候已经劝不动,当时潇潇又是自己在程度,等母亲赶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警察抓了,还好最后没有定罪,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预定的时间到了,我独自一人走进探视房间,Serene则跟潇潇母亲在外面聊。


纯白的墙壁,棕色的桌子,两侧的铁质门,这是我第一次走进精神病院,某种程度上说,我对这里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监狱,仔细想想,两者的差别似乎也没那么大。

等了一会,潇潇从另外的一扇门里进来。一个护士推着她的轮椅,第一眼我有点没认出来,跟以前相比,她瘦的有点不像人样。因为截瘫,她的下半身原本就有些萎缩,这些年可能是因为很少复健,原本还能走的腿也已经显得极其细瘦,原本就不能动的腿则已经皮包骨头,即便依靠拐杖,她如今应该也不可能站起来了。轮椅里,原本就娇小的身子此刻看上去有点像个孩子,然而在孩子的身躯上,那张脸上显出的却是难以言喻的憔悴和苍老。

“啊……怎么是你啊……”潇潇脸上露出了一个略显惊讶的微笑,我却有点不忍直视。
“回国有点事,就来看看你。”
“这样啊,也不早说一声,这样见你也太狼狈了……”她捋了捋长发,低下头似乎有些害羞。
“这……”我一开口,又噎住了,我本来是习惯性的想问“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可面对如今的潇潇,我又如何问出口?
她的这些年是怎样的,我真的能听得下去吗?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想起我们以前的事了,”我微微一笑,赶紧想办法转了话题,“之前联系陈悦了,她好像要做大学老师了,以前我们大家一起上学的日子已经过去好久了啊……”
“对啊,那时候真的挺有意思的,对了,大齐和Cathy还好吗?他们已经生小孩了吧?”
她微笑着说道,我的心头一震,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随即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回头在看潇潇一直不变的,有些呆滞的微笑,我又突然明白了什么。

接下去的对话我难以细述,其实也已经有些想不起来,记不清楚。潇潇的话逻辑混乱,前言后语之间经常没有什么联系。虽然大部分时候对话可以勉强继续,但她的记忆有些许的混乱,比如她认为大齐和Cathy是一对,自己的腿是生病瘫痪的,她完全没有提吸毒的事,我也不敢说,就这么战战兢兢地谈了十几分钟,我早已经如坐针毡,背后出汗。生怕说错了什么刺激她,也越来越不敢直视她的脸。
我人生至今经历过不少令人紧张的时刻,但从没有哪一次像是这样,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完全不知道我该说什么。
就在我紧张地要开始流汗的时候,后面的们突然打开,一个护士走进来,说探视时间到了,潇潇要去见医生,我感觉终于松了口气,匆匆道别便赶紧出了门。

“呼……好好谈是时间短啊……”出了门,我擦了下额头上深处的汗,总算松了口气。
“哪有这么短的,我在外面看你都那样了,所以叫他们停了。”Serene淡然说道,“好了,下面换我了。”
“你?干嘛?……”我有点愣住,“你不认识她吧?”
“但我是医生啊,这边有个主任以前在美国访学,我们认识,刚才你去说的时候我已经跟他聊过,她的case很特殊,所以我去跟她聊聊。”Serene拿过墙边的拐杖,撑着身体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别担心,我是个医生,又不会把她怎样。你在这等我一会,或者出去走走也行,一般大概一个小时。”
“哦……好。”我只得点了点头。


潇潇的母亲去买午饭,只留下我一个人在精神病院的走廊里呆着,刚才的紧张不安慢慢散去,留下的是深不见底的愁绪和迷惘。

怎么会变成这样?潇潇怎么会变成一个精神病,落得如此田地?
婚姻的不幸,飞来的横祸,混乱的生活,毒品的侵蚀……一系列词语在我脑中浮现出来,把这些组合在一起,逼疯一个人似乎是情理之中,可我却还是很难相信,或者说很难接受,那个十年前在我身边蹦蹦跳跳,动不动就耍小姑娘脾气34码小脚女孩,今天变成了这幅样子。
某种程度上说,潇潇本是跟我最像的。Christine和Saki出身贫寒,从小到大的条件都不好。Melody和Serene也是出身卑微,自由患病,却有贵人相助,麻雀变凤凰。Cathy出身富庶,她本不是跟我同一个世界的人,对她来说最大的挑战除了身体的缺陷就是自己本身。而潇潇跟她们都不一样,她是一个人们口中最普通的普通女孩,不错的家庭,出来念大学,会紧张焦虑会任性撒娇,会坚强也会软弱,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为什么会到今天这一步?

难道也是我的错?……

我想来想去,想不出答案。也许都是世界的错,也许谁也没有错,只是不知不觉,就已经如此了,找不到原因,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唉……”我把头埋在手掌中,深深叹了口气。


过去,过去,就再也回不去。


过了大概近一个小时,潇潇的母亲买了东西回来,跟我打了招呼后就去里面找潇潇了,没过多久,Serene也拄着拐杖出来了。我跟她稍微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以她的名义给了潇潇的母亲一笔钱,这笔钱先给了她的那个主任朋友,就说是做医学调查研究,付给他们钱作为报酬。


当天下午,我们开车去成都郊外的一个温泉旅馆,在路上,我跟Serene聊起了潇潇的事。
“唉,这个的确是个说来复杂的事情,”Serene说道,“有个近期的统计说,这些年来美国留学的学生里有一小半都或多或少患有抑郁症,学业工作的压力,动荡的移民政策,难以真正解决的孤独和缺乏身份认同,以及最本源的文化不适应,每一条都可能诱发心理问题,而她经历的显然是大部分人所难以想象的,也大概只有你这样的资深慕残者才会接触到那么多类似的人吧……”
“唉……”我叹了口气,哭笑不得,“这种情况要怎么办呢?”
“只能慢慢来了,从我一个小时的感觉,以及之后看病历的情况来看,她的情况已经挺糟糕了。单纯的心理问题只是一部分,更主要的还是吸毒,只是大麻还好,但后来她吸了太多真正的毒品,脑神经已经有受损了。到这一步,就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了。”
“命运弄人啊……十年前大家明明都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如今却天各一方,甚至是这副模样。”
“事情就是这样啊,所以知足常乐。”Serene伸了个懒腰,“我们今晚去哪啊?天都黑了,还要开很久么?我觉得我有点担心你的旅行规划能力……”
“干嘛那么不相信我?快到了。”我笑道,这是旅行以来第一次由我规划行程,我并没有告诉她细节,其中的一个原因是,我正在绕路去一个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到了……”半小时后,我把车停在了一片活动板房区。
“中国的温泉山庄……还有这样的?……”她眉头一皱,看了我一眼,眼神马上变了,“你在搞什么?……”
“机缘巧合知道了一些事,正好这里顺路,就过来看看,”我说道,“当然,不想看的话我们走就是,那个温泉区其实离这里不远。”
“你特别选了个离这里近的地方住宿对吧?”她漠然问我。
“是,总的来说应该跟你猜的一样吧……”我坦白道,“我跟你父母聊过一下,自己查了挺多东西,其实比我想象的容易很多,因为你父母有教会背景,这在国内是挺敏感的,所以当时的所有手续都非常齐全,记录的甚至可以说特别详细,只要看到记录,很容易就可以找到。毕竟中国不像美国……各地的贫富差距很大,在比较落后的山区,二十年过去变化并不那么大,除了年轻人会去打工,中老年人是不会随便迁徙的。”
我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
“你的亲生父母都在这里,还有两个弟弟,据说这两年山里一直干旱,之前又有大地震,山里的人都尽可能到城市附近务工了。你的亲人最近几年一直都跟着这个建筑队。”
我指了指车窗外,这里是个很普通的建筑工地民工房,夜幕降临,房区里炊烟袅袅。跟四处的荒凉的工业厂房区形成了鲜明对比。
“所有的事情我都打点好了,你想的话就进去看看,肯定能找到他们,至于到底想怎么做,都由你决定。”

Serene面无表情的沉默了片刻,便露出了笑容。
“哼哼,学会套路我了啊。”她略显轻蔑,又有些挑逗地朝我一笑。
“跟你认识这么久,天天被你套路,再学不会就太对不起你了。”我笑道,“这不是你想要的么?”
“……”她什么都没说,但很明显的笑了起来,“非常好,下去看看吧,照片给我看一下,要不然我也认不出来。对了……你确定你打点好了一切,不会出状况对吧。”
“没问题,不用担心。”


我们下了车,沿着土路往坡上走,约好的工头来跟我见面,因为打点好了关系,他对我毕恭毕敬。我找的关系是当地政府的人,号称是做农民工生活状况调查,是国家扶贫计划的一部分,调查结果牵扯到工程队评奖,于是不管我们想做什么,他们都会尽量配合。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也跟他说就是走个过场。

由于形象气质跟周围的人极其不符,我们走到哪都引来了一大群目光,尤其是Serene,她的面容装束本身就不太像一般的中国人,更别说气质,以及拄着拐杖这一点了。好在Serene的残疾程度轻,双腿的粗细差不细看也不明显,周围人大概就只是觉得她腿受伤了。
最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工地的道路,这路太难走了,坑坑洼洼,到处是沟,Serene拄着单拐步履维艰,她没想到今天需要走这种路,便穿着高跟靴子,在这种地面上根本没法用力,即使我注意扶着她,她还是踩空了好几下,支撑体重的左脚一次一次地崴,绕过外围工地去就崴了三次,我只能在右边撑住她,走进房区之后虽然路就平了,但我却感觉她走起路来已经有些吃力了。
“你没事吧?”我赶紧问。
“没事,崴脚而已,别那么担心。”她微微一笑,手依旧抓着我的胳膊,走进房区,我们绕了半圈,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Serene的家人。
她的手突然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然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
那是一对苍老的夫妇,虽然年纪上应该不过50多岁,但看上去却已经很老,满脸的皱纹,头发也白了,旁边两个年轻人应该是Serene的两个弟弟,二十多岁的人,看上去也不比我们年轻,她母亲身上穿着做饭的衣服,男人们则是工作服,脏兮兮的衣服和过于随意的姿态让我很难想象他们是Serene的亲生父母和弟弟们,他们似乎刚刚吃完饭,精光的饭碗摆在眼前,四个人都在抽着某种便宜的烟草,气味非常的呛人。虽然我们就这么盯着看了许久,但他们似乎并没怎么在意,除了我们刚进来时看了我们两眼之外,就没在关注我们。

他们自然也不可能认出不远处的这个女人就是他们的女儿,人们常说血亲之间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纽带,让人多年不见,也还是能一眼认出彼此,如今看来,似乎也不尽然。


“走吧。”过了一小会,她轻声说着。我小心地扶着她,慢慢走出了厂房,路上却还是难以避免地又扭了一下,我索性背起她,把她背进了车里。
双手握着她的两条大腿,她的残疾确实是我见过的残疾女孩里最轻的,右腿大概也就是比左腿细了一小圈,左腿则是完全健康。跟她情况最相似的大概是Melody和Saki,都是一腿健康一腿残疾,但Melody的残腿是吊脚,又细又短,没有支架的情况下就没有功能,不太能主动活动也基本不能支撑,最多是扶腿稍微走两步;Saki的残腿情况好一些,但也只是稍稍能动,很少真的支撑。反观Serene,她的右腿似乎还是可以支撑活动,只是力量不够所以才需要拐杖,摸起来也只是细,并没有Melody那种皮包骨的感觉,也没有Saki那种松软的感觉。至于好腿一边,三个人都是肌肉结实,毕竟都是靠一条腿走了二三十年,不过Saki和Melody的好腿很像,都是膝盖以上健壮,膝盖以下不行,而且都是内旋和外翻,只是Saki脚的问题比较轻,走路虽然吃力但只要不太远还是没问题,而且甚至还能穿高跟鞋,Melody脚的问题更重,以前还能单拐走,登山受伤之后就不行了,现在基本也还是需要支架和拐杖配合,而Serene的左脚应该是完全健康的。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邂逅了这么多残疾女孩……

回到车里,Serene隔着靴子开始揉自己的左脚,我则赶紧发动车子,朝着温泉的地方开去。
“还好么?”车上,我问她。
“还好啦,我是我没有你的那个问题,我这么多年都没有来看他们,是有另外一个原因……”她说道。
“是什么?”
“你这次也回去见你父母了吧?这么久没见,感想如何?”她反问我。
“我们的关系一直就那样,你也知道的,说是父母,但从我还没出过就很少联系,十几年过去,坦白说早就没什么感情可言,大家各过各的生活,留下的不过是血缘和亲子的名分。久别重逢,不过就是闲话家常,生活太不一样,也没太多好聊,他们的新生活我也无法涉足,我们彼此都明白,一切都不一样了,想要继续维持相安无事,舒舒服服的样子,就彼此都不要多过问什么……”我如实说道,“所以最后就是给了他们一些钱,然后至今也就没再联系了。”
“是啊,就是这样。”她摊了摊手,“亲人也好,朋友也好,发达社会里的普通人越来越多都是这样的关系,就好比湾区,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不会有人考虑人情,能提高效率,就不会顾虑关系,人们关系越来越淡,却又都要维持,以便需要的时候可以利益互惠,在其中不乏这类的亲属关系,我们明明早就决定断绝来往,也十几年没见,却还是保持着亲人的名分。久别重逢,彼此都认不出对方,又能怎样呢?难道要拥抱一番之后努力尝试融入对方的生活,或者让对方到自己身边?我坦然我做不到,也知道我不会去尝试。既然如此,去了解了对方的状况,甚至亲眼看到,只会徒增感慨,甚至因为责任和义务而感到自责和别扭,到最后的解决办法基本只有一个,拿一笔钱,最多请一些人去照顾,所谓花钱买一个心安理得……老实说我不喜欢这种硅谷式的生活方式,但又无可奈何,所以,还不如干脆不去看,不去知道。”
“唉……呵呵……”我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笑了出来,她一眼就看出我在想什么,便轻轻哼了一声。
“哼,我也是有不想面对的事的,这次算你走运,还真被你套路上了……”她莞尔一笑,全身放松下来,蜷缩在了座位上。


汽车开到宾馆的时候已经是深夜,Serene在车里半睡半醒,我把我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背她上了楼。到房间的时候她基本已经醒了。
“要……处理下你的脚吗?会不会很疼?”我问道。
“还·不·是·时·候~”她一字一句,挑逗着说道,“放心吧,不是很严重,今晚冷敷一下,明天休息休息就好了,你该做的事还没做完呢,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才刚开始。”
说到最后,她的表情变得极其认真,一双眼睛盯着我,仿佛最初那般要把我看穿。
“嗯……也是,知道了。”我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嗯,晚安。”她再次露出笑容说道。


回到房间,尽管已经很晚了,但我并没准备睡觉。现在是美国时间的下午,他们自然都还醒着,是时候开始最后一步了。

十年前该做的事,拖到了今天,早已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但如Serene所说过的,该我面对的事,早晚要面对。

在前往日本之前,我已经把最后的调查工作拜托给了项尧,他从被我招进NTX到现在也已经过了七年多,不仅是工作上的亲信,也已经是工作之外的好友,他知道我以前的事,也很乐意帮我的忙。这次我出来这么多天,想必他早就已经调查完了。


拨通电话,简单的寒暄之后我们便切入了正题,项尧给我发来了一个连接,他在drive里存了一大堆的资料,都是这次调查的结果。
“总的来说查出来的东西很多,原本都是特别顺利的,但最后的结果有点出乎意料。”电话那头的项尧说道,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解,“我在这简单说一下经过,具体细节都在文件里,你们分开到现在应该是过了快十年了吧,华大的记录,你离开后不久她就博士毕业了,之后在密歇根做了大概一年的博后,之后她的老板跳槽到了纽约大学,她也在那边继续做博后,同时担任讲师,教过计算机和电机的课,也带过自己的项目,这段时间她发了几份paper,也顺利申请了EB1的绿卡。这些年里她在学术上一直都有进展,所以留下了很多记录。但私交方面却很少留下什么记录,我询问了挺多学校里的人,但普遍的反应是她工作认真,也会参加社交活动,但私下却很少跟周围的人来往,大多数时间基本都花在学术上。所以她的生活到底过得怎样,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大概可以确定的是你们分开后的几年她应该过得非常辛苦,博后熬绿卡绝对是一个你难以想象的煎熬过程,大概跟你经历的程度不相上下……等她拿了绿卡之后她又在纽约大学当了一两年的讲师,之后又去了德州农工大学继续任教,一直到去年,到此为止,她不时都有论文发表,也有参加各种会议和活动,我把能找到的相关记录都给你发过去了,至此,她的行迹都是非常清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因为很少拿到私交性的信息,所以对于个人生活方面一直是个空缺,不过确实也没有迹象表明她结婚或者有稳定交往的对象,至少她出席活动的照片里都没有戴戒指,也没有固定的男伴陪同。”
“嗯……那之后,就是现在呢?还在德州农工吗?”我问。
“不……这就是我说的奇怪的事,就在去年下半年的时候,她突然离职了,应该是说家里出了事情必须赶紧回去,于是她就离开了德州农工,保留职务但停薪,因为她是讲师,而不是终身教职(Faculty)或者固定员工(Staff),所以一旦不上课,她跟学校的联系就完全断了,她不需要定时提交任何文件,也不需要继续发表文章,事实上从去年下半年开始,Cathy Li李铭忆这个人就从学术圈消失了,国内国外的学术数据库我已经全部过过一遍了,她那之后没有发表或参加过任何学术相关的东西,国内大学相关人士,可能认识她的人也都问过,只听说是她父母重病,所以回家去了,也有说去北京上海治病,但我查不到她父母的名字,也不太可能过滤各大医院的数据库,所以这些东西就完全查不到了。加上之前说过她的私生活圈似乎很小,这个人就彻底消失了。Facebook,Linkedin,Twitter都没有任何更新,她以前的微信似乎也早就不用了,于是,一切就只到去年下半年为止了。”
项尧说完结果,我愣愣地坐在那里,脑子里飞速地思考,却思考不出结果。互联网的能力很强,我们也有很广的人际网,可要说大海捞针就太难了,难道要去贿赂相关部门,直接查她的护照身份证使用记录?还是去打通银行部门,追踪她的经济流向?……几秒钟后我就被我的疯狂吓到,可同时又完全想不到其他办法。

“虽说这真的有点麻烦,不过,在这次调查中,我找到一个非常非常意外的发现,说不定能成为突破口……”项尧顿了顿,说道。
“你说。”我赶忙催促。
“在她去纽约大学之后,作为博后的她手里没有大项目,都是些学术圈都不怎么在意的小项目,其中有一个跟硬件数据相关的研究项目,她请了一个不属于电机,而是属于计算机系的学生做RA(研究助理),负责数据分析计算以及编程方面的东西,而且这个学生并不是研究生,而是本科生。这个事在学术领域里真的不多见,除非是那个学生特别优秀,但即便这样,这仍旧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毕竟这只是每年都会发表的许多paper中的一篇,作为主领的Cathy也只是个博后讲师。但是……问题在于,这个学生还有一些其他特点,她是女性,是外籍人,还是个跟Cathy一样的残疾人,Cathy的团队内也有其他一些符合当时政治正确的外籍女性。所以虽然业内对这个项目几乎没有任何额外关注,但政治圈却有几家报社采访和报道了这件事,算是为民主党的美国梦计划以及平权政策造势,文章里看这个残疾女学生跟Cathy的关系似乎非常密切,Cathy算是她的人生导师。相关的报道采访有三分,内容差不多,应该是三家媒体一起采访的,Cathy和女学生的部分,以及其他lab成员的部分我全都给你整合好了,连同项目最后的论文,都在那个important文件夹里,你现在就打开看看吧。”项尧说道,“我保证,你会惊讶的。”
“哦……”我轻叹一声,他说到这里,其实我不用看就已经惊讶了。我清楚地知道我打开文件后会看到的是什么,这感觉一般是基于理性判断猜测,另一半,甚至更多的一半则是直觉和感觉。过去的许许多多画面瞬间在眼前服了出来,拼成了一幅完整地图案。
打开文件夹,第一个文件就是他们的论文,打开论文,在论文的最前面写着作者的名字,第一作者Cathy Mingyi Zhang,二三作里有各种我不认识的名字,而在作者列表的最后一个,写着那个我无比熟悉的名字,Melody Ke Zhang。

为什么多年不见的她一定要来找我?
为什么她对我的感情经历有一种不该有的熟悉感?
为什么我们谈起我和Cathy的事的时候,她常常欲言又止?
为什么她的个性举止都有一种熟悉感,甚至整个人身上会有那个人的影子?
……
……
一霎间,我都明白了。其实我的脑海中不止一次有过这种猜测,但我却从没相信过这种可能性,或者说我不愿意多想,所以一次又一次地让那些想法匆匆掠过。
……
……
竟然真的是这样……

关掉论文,后面有很多杂志截图,我没有细看内容,只是快速略过了那些照片。数码相机拍摄的照片里清晰地映出了那两个人,坐在轮椅上的女性眉宇间充满知性,又透露出几分我并不熟悉的犀利,她穿着职业装,高跟鞋,裤管里的腿明显的萎缩,高跟绑带里的双脚却极其明显的浮肿,她的黑发中夹着明显能看出的银丝,其实她当时也不过三十岁。在她身后,夹着双拐的小姑娘单脚着地,也穿着粗跟的高跟鞋,以至于她的另一只脚根本没法触及地面,她一手握着腋拐的把手,另一边则是用胳膊夹着拐杖,手则扶在老师的轮椅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类似的照片还有几张,也有所有lab成员一起的,确实都是亚裔和黑人女性。
毫无疑问,是Melody和Cathy,她们竟然那么早就认识了,而且一起相处了那么多年……

“总之……就是这样……”看我好久不说话,项尧只好重新开口,“我不知道你那边怎么样了,所以也不好擅自做什么事,不过我们公司就是做存储的,这是个优点,Melody入职以来所有在公司电脑和虚拟机上的操作、浏览内容,以及使用公司电话进行的所有通讯记录我已经全部调出备份了,我可没看,原则上说我们也不该看,不过东西都准备好了,一切由你决定。她目前所有行为都很正常,工作很认真,应该完全没察觉到我们在做什么。”
“嗯……资料你先留着就好,也不用看。”我想了想,对着电脑摇了摇头,“我过几天就回去了,我自己去找她。”



第九章

处理完了潇潇的事以及Serene亲生父母的事,我们的中国行基本也算是告一段落了。剩下的时间我们就在成都和附近地区游玩,Serene崴了脚,连续的奔波后身体也不太好,我去租了轮椅,推着她在城里转了几天。这是我第一次看她坐轮椅,残疾程度较轻的她并不需要像Cathy那样逞能,一根拐杖基本已经足够让她四处行走,但偶尔这样坐在轮椅里,也一样能显出残疾女子独有的柔美。吃喝玩乐够了,我们收拾好行李也收拾好心情,回到了西雅图。


落地之后,我先送Serene回了家,休息了这么久,她那边也有很多事要处理。稍微调了下时差后,我也赶紧回到公司处理事务。喜欢Melody的男生在这段时间里特别认真卖力,虽然水平确实有限,但大家都喜欢他,我跟其他几个主管商量了一下,决定让他做完目前的项目,没问题就直接给他转正,同时找一个比较适合他的位置,看到年轻人诚恳和认真的态度,我也替Melody感到高兴。这是个很不错的人,单纯、努力、勇敢,而且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欢Melody的。

花了两三周的时间处理完公司的事物,我终于可以重新抽出时间,面对那个最后的问题。我跟Deepak打了招呼,便飞回了硅谷。老同事们许久不见我,都很热情的来跟我打招呼聊天,Melody本人似乎也是毫不知情,夹在他们中间听我说西雅图新公司的事,以及我去中国谈生意的事。等大家一起聊完了,我才单独找到了Melody。


“晚上有空么?”我问她。
“啊?……要吃饭么?”她有点惊讶。
“是啊,好久没聊了,而且有个关于你的事,一定要跟你聊一下。”
“唉~我就知道~Edward是吧……”她叹了口气,看来在Edward转正之后,肯定已经跟她聊过了,“好吧,其实我也挺想听听你怎么看他的,去哪呢?”
“我已经定好地方了,晚上跟我走就是。”
“是是是~”


下班之后,我开着租来的车带着Melody前往一家熟悉的日料店。晚上的Melody在离开前竟然换了一身衣服,脱下休闲女装换上了牛仔裤小白鞋,拄着一副黑色肘拐就上了车。
“诶?可以在外面走路了?”我看到她这样还真有点惊讶。
“你是不是都忘了,你离开硅谷都快半年了,总得有点进步啊~”Melody说道,“只要你别带我去爬山跑步就行~医生说现在要慢慢增大锻炼量,让修复的跟腱变得更健壮一些,不过现在走路必须得双拐,上班拄拐还是不方便,但出门的话就反而是轮椅比较麻烦了。”
“有好转就好,好好锻炼,别老顾着工作。”
“还不是跟你学的~”


汽车到了熟悉的店,说来也巧,Melody刚来硅谷的时候,我第一次请她吃饭也是在这里。由于这里档次较高,又有单间,我想谈事情的时候都会优先选择这家店,看我许久没来,老板也很热情地跟我聊天,寒暄了半晌我们才进了屋。

和室的榻榻米房间一贯是不让穿鞋的,Melody在门口脱掉了小白鞋,右脚的鞋子明显比左脚小了一号,左脚的鞋子在脱下后露出了一只从鞋底一直延伸过脚踝的黑色塑钢架,这个款式跟Cathy的很像,是专门用来固定脚踝的足托,Melody脱下鞋子后特别拆下了支架,放在了屋里,大概不想让外面的人看到支架就想到里面有个残疾人,进屋之后她就没法站起来了,好在屋门口离里面的和室矮桌其实没有几步路距离,她索性把双腿拢在一侧,双手撑着榻榻米,把下半身往前拽,拽了三四下就到矮桌了,调整了一下做资质后,她选了把双腿放在一侧的淑女坐姿,Melody的双腿粗细差别比Saki更大,鸭子坐可能会一边高一边低,如今这样坐乍一看倒是看不出残疾,可惜她俩肯定都没法跪坐就是了。


点完了菜,我们马上聊起了Edward的事,我把他在西雅图的表现都说了,也说了我的想法。
“他真的是个挺不错的男生,现在的硅谷,要么是那些优秀但极其自以为是的年轻人,要么就是整天只知道埋头写代码,完全不懂得如何跟人沟通的人,另外大概就是油腻大叔了。这个男孩阳光,努力,非常简单也很直率,你很聪明能力也很强,我觉得你需要的不是那种更强更厉害的,而就是这种温柔又有有干劲的劈柴少年。重点是,我觉得他真的很喜欢你,他在西雅图一直在教会聚会和服侍,我找人问过,他过去几个月从来不跟其他女生走进,并且都会非常明确的跟别人说他正在追求一个人。这些东西他一直坚持着,却从来没跟你,也没跟我提起,这么好的男人你真的要错过么?”
“唉……不是错过不错过,是合适不合适,或者说可以不可以……”她揉了揉额头,满腹心事地吃了一块生鱼片,“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状况……”
“状况是会变的,的确,不好的状况可能引发不好的结果,但也可能不会。”我说道,“他喜欢你,他是个很不错的人,我看得出来,你也喜欢他,你想要等一个完美的时机是很难的,而且等着等着就跟我一样大了……一个你喜欢的好男人,就应该值得你冒一些风险去努力尝试,他如今在做的不就是这样么?至少我觉得,他也值得你一试。”
“唉,是啊。”她笑了笑,“你真是严格啊,在你下面哪方面都没有个软弱的余地。”
“去接住你软弱的应该是他,又不是我~”我也回之一笑,“好好加油~有什么需要想问的随时告诉我。”
“嗯,好。”她点了点头。

“另外,还有件事要跟你说。”顿了顿,我放下筷子,终于切入了我的正题。
“嗯?”她抬起头。
“前一阵……我看到了你大学时候参与的一篇论文。”我说完微微一笑。
“哦……”她微微一皱眉,沉默了片刻,突然露出了笑容。
“怎么了?”我见她笑了,便问。
“这也真是件有意思的是,说真的,我现在都几乎把这事给忘了。”她也放下了筷子,说道,“刚刚来到这里,见到你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在想,你要是问我我到底该如何回答,后来就在想,你为什么一直都不开口问我这件事,再到后来我以为你是不想接触那些过去了,又开始忍不住侧面跟你提两句,但话到嘴边也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然后你自始至终都没跟我谈过,如今过去这么久了,你突然问我……我倒觉得挺有意思,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吧?”
“确实发生了一些事……但是你一早就知道这些了对不对?为什么不跟我说?”我认真的问道。
“唉……我当然是一早就知道……当年你给我看过她的照片啊,虽然我见到她已经是那之后的两年多,但当初你给我看照片的是时候印象实在是太深了,我从没见过那么靓丽有光彩的残疾女生,而且她的气质本来就很独特,见到她之后我马上就去查了她的背景,老师的履历都是放在网上的,我很快查到她是从西雅图华盛顿大学毕业的,算了算年份,就可以肯定了,毕竟坐轮椅的华裔女老师恐怕全美国都找不到多少……”Melody说道,“当时我只是单纯地对她充满了好奇和憧憬,所以可以多选了几门她的课,同时她也很快注意到了我,毕竟我这个样子在大学里也是非常的显眼了。我经常去她的Office hour问问题,后来就开始闲聊,再后来她就邀请我去她的项目组,还邀请我去她家做客。老实说,我们的关系恐怕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是你把我从那个农村乡下带出来,带到了这个充满了梦想和挑战的地方,而她则是一路教导我带领我的导师,说实话,要是没有她,就肯定没有现在的我。”

“唉……我看出来了,我曾经很长时间都很疑惑,为什么你的身上有那么多她的影子。你从乡下出身,进入了计算机这么一个土里土气的工科专业,怎么想也该是雪婷那种个性才对……我还以为要么是你天赋异禀,要么是你在那里遇到了什么贵人,但是万万没想到啊……”
“呵呵,我还以为你们早就会看我过去发表的文章,要知道我大学一共就发表了那么一篇啊……”
“我们是科技公司,只看你的技术和成绩,哪会去关心你在学校里干了什么……你又不是博士……”我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苦笑,“早知道就早去看了……”
“所以你不是不想谈不想见她?你该不会……一直在找Cathy老师吧?!”Melody突然瞪大了眼睛。
“不……那倒也没有……事实上多数时间我确实不想……不是,是不敢去见她。”我说道,“这是个非常长,也很复杂的故事……”

我把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开始跟Melody快速讲述事情的前因后果,我跟Cathy的事我之前就跟她讲过,所以这次基本算是从我后来的经过讲起,我比较坦白的讲了我后来跟Christine和Saki的事,也讲了跟潇潇前前后后理不清楚的关系,不过我把之间混乱的性事省去了,主要是觉得Melody在这方面实在太纯洁,还是不要说太多的好。最后,我跟她比较详细地说了我和Serene认识,以及我们一起出行的经过。从她的表情来看,她似乎对最后这一段格外在意。

“事情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我现在觉得,不论如何,我需要找到她,跟她当面道歉,把一些事说清楚。”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Melody已经眉头紧锁,“找到了,说清了,你要怎么办呢?”
“这个……”
“如果Cathy老师已经跟别人结婚,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那大概是最好……”不等我开口,她就继续说了下去,“但如果她还是单身,甚至还惦念着你,甚至表示有可能可以跟你继续,你要怎么办?……”
“我……现在也没法说,总得见了面,谈一谈才能知道啊。”
“这怎么行啊?!”Melody突然显得有点着急,“你不是傻对吧……我是说感情方面的,你肯定知道这个Serene是喜欢你的吧?一个人无缘无故帮你这么多,还一路陪着你……不对……你肯定早就知道了,要不然你也不会让她一路跟着你……你……你到底想干什么……不会是……劈腿吧?……”

虽然最初很有气势,但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都小到听不清,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胆怯地看着我,眼神却死死盯住我的脸。
“你想哪去了……我都一路走到今天了,怎么可能还去做劈腿这种事……”我摇了摇头,“就是因为不知道,才一定要去确认,我知道Serene喜欢我,我也不会否认我对她很有好感,但是我们都明白,如果Cathy的事在我心里没有一个了结,我是没法跟她开始一段新恋情的,即便开始了,也是不完整的,所以我才必须去找到她,确认一些事,也许最后我会跟Cathy在一起,也许是Serene,也许都不,但不论是哪一种,我都得去分别面对她们,唯独两个都有是不可以的。”
“哦……这样啊……”她小声说道,“唉……”
“别光叹气啊……她现在在哪?”我急忙问。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可能你不去找她会比较好……”
“为什么?……”我心里有些不详的预感。
“我之前一直没对你说她的事也是有原因的,Cathy老师虽然像是我的长辈,但也跟我分享过一些关于感情的事,大都是教育我让我警醒的,她经常说到女人最大的弱点就是会太深的投入到感情里,因为对方失去自我和理智,所以要格外小心……这类的事她说过好多次,也提过她曾经很深的陷入一段感情难以自拔……她没讲细节,但看得出那件事对她影响很深,而且就如你调查到的一样,Cathy老师一直都没有找过男朋友,事实上她也确实是没什么私交,我们虽然走的很近,却保持着非常严格明确的师生关系,她会关心我照顾我,却不怎么让我涉足她的生活。”Melody忧心忡忡地说道,“从各个角度看,她对你们之间发生的事都十分的介怀,而且,跟你之前的形容相比,我认识的Cathy老师也有些不太一样……恐怕很多事都变了,另外……”
“另外什么?”
“另外她去年之所以突然回过,是因为父母得了癌症,而且是两个人都得了癌症……好像本来只查出父亲的,本想先不告诉她,但后来发现母亲也得了癌症,只能告诉她实话,然后她就匆匆回去了,一直到去年年底我们还偶尔通两封邮件,但年底到现在就一直没再回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总感觉……不是什么好事……”
“那微信呢?她最近有没有发什么东西?”我问。
“她……不用微信的啊……”Melody摇摇头。
“什么?不用微信?这怎么可能啊?……”
“真的,我从认识她的第一天她就不用微信,这个我问过她,她说她不用所以我们一直用短信和邮件交流,其他人也有问过,她都是说她不用微信,如果用恐怕也只是跟父母亲戚联系。而且我基本可以确定,她的朋友圈里基本上没有多少中国人,基本都是学术上的社交朋友。”
“在你眼里……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想了想,问道。
“Cathy老师么……极其的优秀,自律,严格。她做事非常认真,每天都花大量的时间在学术以及学生身上,她很美,气质很好,却不太容易亲近,加上上课打分很严,其实很多学生都不敢选她的课。她学识非常广博,除了专业学术知识,其他领域也懂很多,同时也很擅长社交,我的英文也好,社交也好,穿衣打扮也好确实都是她慢慢教给我的。说实话,除了坐在轮椅上不能走路之外,我觉得她是个完美的女性,是女生们最憧憬的样子,但另一方面她却似乎没有什么私生活可言,她不怎么看剧和综艺,也不会去游山玩水,感觉除了社交活动,她就是一个人在家或者实验室,给人感觉非常的高冷,跟你的形容差别很大,跟你的个性就差得更大了。另外她是个明确的女权主义者,也是平权主义者,偶尔会参与政治活动,为女性和残疾人发声,很难想象她跟你在一起的样子。还记得你当初给我看的你们的合照吧?从面相来说,她跟那个时候真的完全不一样了。”
“唉……是吗?……”我叹道。

的确,这些变化并不难理解。我并不知道当初她怎么看待我们的分开,是怨恨我,是迁怒于父母,或者自怨自艾……但无论如何,她一定很伤心,痛的撕心裂肺,久久不能愈合,以至于她难以走出来,难以重新开始。人们说男人跟女人是不同的,男人分手后通常很快就回到自己的生活,只是自己心里的伤痕很久都不会拿出来,也不会痊愈,于是就放在那里,形成一个阴影;女人伤心来的猛烈,痛的彻底,但若能有其他机会,她们也会积极地快速寻求新的幸福。然而对于Cathy来说,不管从个人性格,从她的身体状况来看,她都不那么容易很快找到下一段,若是这样,也许那种撕心的痛在她身上持续了很久,久的超过我的想象。

于是她封闭自己,就像我一样,把精力都放在事业与学术上。她是个善良的人,所以帮助了Melody以及跟她相似的人,只是她已经不那么习惯跟人走进,于是她选择了从更大的方向,从女权、平权的方式去帮助她眼中的弱势群体。
一个人走下来,她难免变得行事方式激烈,没有了私交时的温婉柔和,剩下的是社交手段中的精明与犀利。
她变了。
变得情理之中,也无可奈何。

“那……她身体还好吗?那些年有没有很辛苦?”安静了好久,我才重新开口问。
“据说你们刚分开那几年过得很辛苦,0809那会博士后都被人当牲口……反正也没别的出路,经济好了一些之后就好多了,不过她一直是讲师,挣得就是个辛苦钱。身体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坐轮椅的人自然没法说身体好,感觉她比一般人生病多一点,估计是因为太累了。不过她一直有保持健身,也是她最早带我去健身房,要不然我这样的哪好意思去,不过……”
说到一半,Melody似乎开始认真的思考什么。
“怎么了?”
“你很久以前……好像是跟我说过,她是用短支架走路?”Melody问。
“对,她的截瘫是不完全的,其实不用指甲也能勉强走一走,但特别的吃力,她的左腿功能其实保留了大半,只是脚是完全瘫痪,所以需要足托,右腿基本是瘫痪,但是足托矫正之后也能用腰部控制慢慢挪步。”我说道。
“我记得你好像是说过类似的话,因为最初我对她的印象是残疾比我稍重一点,平时也都是双拐走路,但实际上,我印象里从没见过她走路,甚至也怎么见过她真正站起来……”Melody说道。
“这……不会吧?……”我心头一震。
“真的,Cathy老师有两台可站立的电动轮椅,都是她做平权运动的时候一家公司送的,一个轻型的在家里,一个功能比较强的在学校用,她平时都是用那个站立的,我在她家里确实看到过一幅拐杖,也看到过支架,不过是一副长腿的,我做完手术之后右腿带的那种,”Melody指了指自己瘦弱短小的右腿,那条腿几乎是完全动不了的,“而且,我作为一个残疾人看这个还是很准的……Cathy老师的腿根本不能走路。”
“为什么?”我连忙问。
“有一次,我们那个lab里最小的一个女孩过21岁生日,第一次可以喝酒,于是Cathy老师叫我们去她家开了party,大家一边喝酒一边闹,我酒量最差,很快就睡过去了,等我慢慢醒过来的时候大家都七倒八歪地睡着了,我怕大家着凉落枕,就赶紧把她们都扶好,然后把Cathy老师准备好的毯子给她们盖上,那天Cathy老师也喝多了,在轮椅上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时我的腿脚比现在方便的多,所以我就把她推进屋,使劲把她弄上了床,因为她的裤子被酒弄脏了,我就给她脱了,袜子也是。”Melody皱着眉继续讲着,“然后自然就看到了她的腿脚。她的双腿都已经很严重的萎缩的,你见过Sharama的腿吧?”
“嗯,那当然。”Sharama是我们公司里一个患有严重小儿麻痹的印度女生,之前也提过,她的双腿严重萎缩残疾,平时都是靠双腿长腿支架和双拐行走,行动非常吃力。
“虽然不至于那么严重,但也好不了太多,就算能站能走,估计也只是靠着拐杖室内走几步,而她的脚已经非常严重的浮肿,截瘫病人的血液循环不好,如果不经常走动,活动腿脚,那下肢是很容易出现水肿的。Cathy老师平时喜欢穿高跟鞋,一般都必须穿袜子,很少人知道,她穿的不是一般的丝袜,而是压力袜,为的是把浮肿的腿和脚压成能穿高跟鞋,穿裙子的状态,只要没有了袜子,她的上半身跟下半身根本不像是同一个人,我脱了她的袜子的时候好奇地看了看她的脚,脚底的皮肤都肿了,但是很嫩,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从来都不走路,否则肿成那样,肯定会有磨损的。”Melody说道,“另外,Cathy老师的腰不好,平时每天都带着腰托,想要用腰部甩步子应该不太可能,所以除非是全套支架都带上,否则让她走路应该是不可能的。”
“唉……”听完她说,我深深叹了口气。
看来Cathy的身体最后还是恶化了下去,也许是那时的影响,也许是她彻底放弃了复健。

如果那个能让她踮起脚尖的人已经不在了,又何必要站起来,回忆那些痛苦的过往呢?

心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弄得我十分难受。
“唉……”
我只好又叹了口气。
“所以……不要去找了吧……”Melody说道,“找到了也不会怎样的。”
“不……越是这样,越是要见一面……”我摇了摇头,“我的不辞而别是我的错,她这些年的举动正证明了她在承担着这个错误,至少是这个错误带来的恶果,我们彼此都需要一个clear end,不管重新开始的生活会怎样,我们都要先让我们的过去清清楚楚的有个了结。”
“可是……”
“别担心,我跟以前不一样了,不论怎样,我都不会逃了。”我笑着摇了摇头,“回到最初的问题吧,她在哪,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唉……”

Melody长叹了一声,垂下了脸,沉思了好久。
“我有一个地址,曾经给她寄过一次东西,等我回去转发给你吧。她在北京的时候一直是在协和医院,另外她平时的住处应该是在西城区的南礼士路一带,她给我的地址是海淀的,我不知道哪个是她的住所,也可能两个都是。其他的我就不那么清楚了,这些信息也只是到去年年底。”
“好的,太感谢了,这个非常重要。”我连忙点点头。


那之后没多久,我们就离开了。那天晚上的东西我们剩了好多,都没心情吃,也不太好打包,就扔了,弄的老板以为是东西做的不好,一直一副很抱歉的样子。回去的路上,Melody沉默着,一言不发,直到快到家了才突然开口。
“我还是觉得……也许你不该去找她……”她说道,“我隐隐觉得……也许她不那么想见你……”
“为什么?”
“Cathy老师是非常聪明的人,你一定也知道,虽然我刻意的没有提起你,没有提起我们发生的任何事,但我还是告诉了她我的出身,你当时一定也把我的事告诉她了吧,我觉得她隐隐地猜到了,只是她刻意的没有问,只是偶尔跟我表示,她不想提过去的那些事……也许这就意味着她在暗示我,不要跟你提起她的事,这也是我从没主动提起的原因。”
“有可能是这样,她的确很聪明,至于为什么不想提,也许是因为害怕吧。”我叹道,“我以前不也一样么。人都会害怕,也都有权害怕,只是事情到了一定程度,牵扯了这么多,就总得有个结果才行。”
“好吧……”

话音落下,车子已经开到了Melody家,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她已经从Lina的豪宅里搬出来,她说是跟一个教会里的姐妹住在一起,那个人很好,一直有照顾着行动不便的她。
“呵呵,你也开始去教会了?”我问。
“是啊……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他们说的很多话都太对了。”Melody撑起拐杖,从车里出去站起身,却没有急着关车门,“轰轰烈烈的爱情看上去的确美丽,但对经历者来,说却往往是一连串的忧愁烦闷和撕心裂肺;围观的人看完一场会想要下一场,经历的人走过一次,甚至可能都不愿再去回想。谈感情,要彼此相爱,但过程真的是平平淡淡最好。”
“是啊,他们说的是对的。”我点了点头,“所以,千万不要重复我们的路。”
“知道啦,你放心。”她对我笑着,“谢谢你们,真的,谢谢你,也谢谢Cathy老师。”

夜色下,Melody拄着拐杖,朝着公寓楼走去。望着她的背影,我思绪万千。一个曾经好似石板缝里挣扎着的嫩芽,终于破土而出,成为了一个灿烂的生命。我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也两度在她生命中开路引航,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在我不在她身边的那段时间,带领帮助她的,竟然是她。
她好像是我们的孩子,先后跟随者父母成长,只是从没有过三人团聚的时候。对Melody来说,我和Cathy必定都是她的大恩人,是她麻雀变凤凰道路上最重要的人,但对我来说,她何尝又不是一个救赎,让我在极度的自我怨恨与怀疑中,看到了我道路上唯一的闪光。
万物皆循其道,因果是如此的奇妙。


回到家,Melody已经把资料发了过来,虽然已是深夜,但我还是马上联系了国内的朋友,不惜一切代价,从协和过去一年里接收的夫妻癌症病人,以及那个北京的地址开始查。过了一周,我办完了这边的事就会到西雅图的公司,虽然有些心烦意乱,但还是花了一两周把该做的事尽快做完。从回到美国开始算的一个多月后,我总算整理好了所有东西,跟Deepak打好招呼后,再次准备出发前往中国。

“你真的要去么?这次……是不是不要去比较好?”机场的候机大厅里,我对Serene说道,“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哼~”她笑着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喂……”
“早就说好的,干嘛现在反悔~”她一点都没有想回头的样子,“最后一个了,当然要陪你走完啊。这是我的工作~你赶不走我的。”
“唉,好吧……”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她是懂我的,从一开始到后来坐上飞机,飞往北京的十几个小时,除了睡觉,她基本都在跟我聊东聊西,让我不至于因为这次的行程和目的而过于紧张。我心里由衷地感谢,却也开始有不安。

正如Melody所言,事到如今,我已经百分之百的确定,Serene是喜欢我的,她为我做的一切,对我所表现出的一切兴趣,甚至已经超越了单纯的喜欢和好感,已经到了爱的程度。一路至今,相处至今,她不仅甘愿受了委屈吃了苦,甚至也在按着我的性格慢慢做着改变。
另一方面,我也是一样,不知不觉,我已经习惯了天天跟她联系,打电话,message,吃饭,散步,逛街。我已经习惯了身边这个人由内而外地了解我的一切,并且对她的内在充满了兴趣。她曾让我觉得古怪的性格与让人害怕的犀利眼神如今已经成为了我最习惯,甚至最喜欢的东西。
这一次跟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我知道她是残疾人,每天看她拄着拐杖走在我身的身旁,却从未看过她的双脚,她一直穿着裤子、靴子,偶尔穿运动鞋或者厚袜子也仍旧不会把脚露出来,我们很少去彼此的家,更没有发生过任何肌肤之亲。我并非对她的身体没有兴趣,相反的,我一直也想要去观察,把玩那双素未谋面的残脚,只是在我们的关系、感情升温的整个过程里,那残腿残脚,甚至任何性事都没有参与进来,不知不觉,在这条我从未走过的感情道路上,我们已经走的很近,也许跟当初和Cathy的关系相比也不相上下。

这般光景之下,我又该如何面对Cathy,见到了她之后,又要怎么回身面对Serene?

我不知道。

我突然意识到,有Serene在身边的日子,让我觉得我已经成长,改变,坚强,可以在感情,这个我最弱的一环上勇敢面对一切,而事实上,这真的只是个幻觉。
如今的我有些手足无措,甚至害怕。

这不仅仅是所谓的取舍,而是一次前所未有的面对,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交织的切面上,做一次全然位置的“面对”。

命运把我引到这里,推向最后的交织点,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满天雾霾之下,飞机终于降落了。灰暗的天空下能见度极低,躁动的人们一个个站起来,戴上了口罩。
“走吧。”身旁的Serene抓着我的手臂,先站了起来,“最后一站了。”
“嗯。”
我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最后一站,还是最后一战,但不论如何,该来的,终于来了。

bugzerg 发表于 2018-12-30 17:30:49

第十章



刚到北京,我们现在一家不错的酒店安顿好。之后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在过去的半年一年里,协和医院接待过的癌症病人远远超出选项,常规的病人记录里并不会真的显示哪两个病人之间是夫妻关系,只能从相关记录里找些线索,然后找相关的人问。在协和,很多医生做手术治病都是被指名,擅长一个领域的医生多的不计其数,而且事实上个个都是大牌,本身也忙得很,想找他们问问题就是个很难的事。即便疏通了关系,给了钱,时间上还是得慢慢等。


等待的时候,我和Serene开始走访得到的地址,协和的地址自然只是医院的传达室,另外两个一个是位于海淀区的具体地址,我们先到了这个地方,但敲门没人回应,询问了邻居和物业之后得知这一户的业主一般很少在,好像是在美国,房子一直没有出租,只是偶尔会有家人过来清理打扫,或者有些朋友来短住。我们打听业主的联系电话,物业却不给,只能多花了几天找了关系,才要到电话,打过去之后却没有人接,于是只好暂时作罢。

之后的一天,我们前往了西城区的地方,但去了之后就发现这个地方其实完全没啥好看的,虽然Melody给了一个大致的方位,也从以前和Cathy的对话中找出了一些线索,但范围还是太大了,连小区都锁定不了。在附近转了一天之后,我们只能放弃。

在一边寻找一边等待的过程中,Serene病了,最近的雾霾特别严重,我们又连续长时间外出,加上本来就有时差和长途旅行的疲惫,她很快就生病了。前几天还只是咳嗽流鼻涕,我让她在宾馆休息,但她却还是尽量陪我出去,过了一段时间就发起烧来,我找了医院的熟人,让她赶紧去看了一下,结果是流感引发的呼吸道感染,有发展成肺炎的可能,必须赶紧吃药休息,我好说歹说终于说服她在医院住院休息一天,自己则赶紧处理了一些事情。

第二天接她出院回到宾馆,Serene的身体状况仍旧很差,我劝她赶紧回美国去,她却说什么也不愿意。

“你这种时候闹什么别扭啊?现在北京雾霾大,流感又厉害,你没看最近流行的那个流感中的北京中年么?人都死了……”
“那是老爷爷,我又不是……”她沙哑着嗓子说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怎么看都不是没事。”我说道。“赶紧回去吧,反正我过不了几天也要回去了,你这样我在这边也没法放心去办事……”
“所以说你不用管我,我在这休息就是。”她皱着眉头说道。
“唉……你到底在纠结什么啊?……”看着她明显是满肚子的情绪,我轻叹了一声。
“是啊,我纠结什么呢?纠结了半天之后的决定就是陪着你去满世界找你最念念不忘的前女友。找到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找不到,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纠结来纠结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半躺在床上的她说完就拉起被子遮住了嘴,把脸埋在里面。一时间我们都陷入沉默,谁也不说话,事实上,是谁也说不出什么。

我和Serene早已有了一种难以言喻,常人也难以理解的默契,我们不用太多言语就能理解对方的想法,能知道对方在意的是什么,然而正是因为这种默契,我们之间也出现了难以言喻的隔阂。

如今眼前的这件事就是最好的例子,我们都知道自己喜欢着对方,也知道对方喜欢自己,然而同时,我们又都知道,我心里对于过去有太多的想不开,放不下。这一路,我们一起面对,解开我一个又一个的结,然而最终,却还是不得不面对这最难的最后一关。

我们都清楚,我心里始终放着Cathy,尽管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尽管我心里并不真的期望我们破镜重圆,然而就如Serene曾说过的,要解开这些结,我必须自己去面对,因此我们才走上了如今的这条路。

然而从一开始,那个问题就摆在那里,再清楚不过。当我真的找到Cathy,我要如何面对Serene?如果找不到,我又该如何面对我们的关系?这是我们之间最重要,也最无法解决的问题。

我们彼此都太清楚这件事,也都太清楚这对我的意义。我们做事都太理性,所以当我们清楚这问题无法解决的时候,我们便都不会提起。我们默契到不会争吵,不会伤害对方,于是最后就变成了默默地伤害自己,尤其是Serene。

这次的劳累和生病成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她的情绪超越理性,流露了出来,也让我心头一紧,以至于意识到,我必须面对的不只是过去的那些人,还有这个眼前的人。

只是,我如今真的是面对着她,也得不出一个答案,没有一个结论,甚至没法说出一句安慰的话。太了解彼此的人之间,一句善意的假话也会显得格外刺耳。


“唉……抱歉……我太累了,休息下就好。”她用被子掩着脸说道。
“嗯,那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一趟,有需要给我电话。”
“嗯……”


最终还是她先打破了尴尬,我也只得匆匆离去。


之后的两天是漫长而尴尬的等待,我跟Serene见面时虽然跟往日一样熟悉自然,我却总是忍不住认真的想那个一直被我忽略的问题。只怕是我面对了以前的一切,最终却无法面对她,她大概也察觉了,只是依旧没有说透。

尽管晚上有些失眠,但白天还是要尽量继续去打听,同时还要处理公司的事。两天之后,找关系去打听的人终于陆续带回了消息。

朝阳区的那个地址的业主姓名首先查到了,叫陈靓,目前已经定居美国,但物业那边也只是有个联系方式,打电话过去是陈靓的父亲,我把事情稍微编造了一下,说起Melody寄东西过来的事,想要一下陈靓的联系方式,但她的父亲却是个非常小心谨慎的人,不仅回绝了我的要求,还对我问东问西,最终使我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

在那个时候,我一时想不到别的办法,又觉得这里的业主并不是Cathy,而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陈靓,最多只是个代收的人,加上很快我得到了下一条消息,使得我转移了注意力,最终直接放弃了这条线索。事情最终结束之后,我才知道,其实这个陈靓并不是陌生人,而是一个我早就认识的熟人,只不过,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很快,第二个信息也到了,医院那边终于查到了。协和医院在最近竟然接受了多达8对夫妻都患癌症的病患,不过都不用按照时间筛选,因为经办人的名字都写在哪里,其中有一对病患的经办人一栏赫然写着李铭忆三个字。

看到这个名字的一霎间,我心头一震。

这个名字终于到了眼前了。
我马上联系了医院那边的人,了解到Cathy所经历的其实比我想的更加不易。早在两年多以前,她父亲就开始因为癌症进出医院,治愈、复发、得到控制,转移,一系列治疗过程持续了两年多,半年多前她的母亲也被查出癌症,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大概是那个时候,Cathy从美国返回国内,全力帮父母治病,那之后几个月,Cathy的父亲因癌症病逝,随后她母亲的状况也迅速恶化,不知道是因为经济原因还是出于她母亲自己的意愿,不久后他们就放弃了治疗,办理出院回了家,只是偶尔回来检查一下,直到Cathy母亲离世,其实那已经是一两个月前的事了。

我整理了所有资料,顺着线索往下找,却发现每一条线索都很快戛然而止,她在办理完所有手续,她留给医院的联系方式是国内的手机,打过去是空号,查到了她的地址,果然是在西城,但赶忙跑过去却发现里面住的是毫不相干的人,原来几个月前Cathy已经把这套房子出售了,因为时间不长,买家很清楚的记得卖房子的人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姑娘,名字也是李铭忆没错,据说是因为之前家里治病欠了很多钱,而现在父母都已经过世,所以便出售了在北京的所有财产,还了债也好离开,当初Cathy还问过这家人要不要也买了她家的二手车,但因为这家人已经有车,所以谢绝了。

顺着这线索,我继续往下找,但最终的结果让人失望,从房子车子到医疗器械,Cathy好像能卖的都卖了,能送的都送了,留下的联系方式无一例外都是那个已经是空号的电话。

几天之后,Serene的病情好转了,她也又投身进来帮我一起去查。我们几经辗转找到了曾经借钱给Cathy的人,发现她欠的债也都还完了,之后就再没跟她联系。

最后,我们在那些“债主”的介绍下找到了Cathy家的一个亲戚,是她母亲的表哥,我和Serene一路颠簸,到了山东找到了他。

“哎呀,你们找铭铭啊……不瞒你们说,我也不知道她在哪,他爸妈走了以后,她就把他们家在国内所有的财产债务全都处理了,然后其实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应该是回美国去了。”Cathy的这位表舅这样告诉我们,“估计是不想回来了吧,毕竟是伤心地,而且其实她爸妈都是很年轻时候就自己上京,跟其他亲戚来往都不密切,在国内估计也没什么好牵挂的。其实除了之前他们治病需要借钱以及后来铭铭还了那笔钱给我,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怎么见过了。”
“那她……还好吗?……”
“她……就那样吧……不知道是不是太久不见了,感觉好像年纪老了很多,可能真是父母那事弄得太憔悴了,”那表舅说道,“希望她能好好注意身体啊……我也跟她说了,毕竟父母都是那样走的……”


告别了Cathy的表舅,我们一路沉默着坐上航班飞回了北京,继续沉默着呆了一天后,我们坐上了返回美国的航班。

一路上,我和Serene并非没有交流,只是说什么都显得空洞而干涩。我们之间从未如此,这是第一次。我的心里迷茫,因为用完了一切线索,穷尽了科技和人际的力量,最终Cathy的影子还是彻底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几次都差一点摸到,几次又都转眼不见,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也无法做出任何决定;另一边,Serene期待着,甚至想要催促我给她一个结论。她一直都在默默为我付出,也一直在询问她自己的内心,她也许本想用这一次的旅途结束我们的寻找,不论是否有个结论,然而如今她的心理得出了答案,我却没有。
我们依旧很有默契,都知道这个问题彼此都给不了答案,所以宁可沉默,也没有说破。


回到西雅图之后,我们各自分开处理自己堆积如山的事情。思考了几天之后,我约她出去好好谈了一下,告诉她我觉得最后的这一步,我必须去面对,而且我想要自己去处理,不论如何,我没法在这里停下,我不可能让自己一辈子活在后悔和遗憾里,那也不是Serene想要的。

“我现在没法得出结论,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其实也知道我自己的心意,但如你所说的,即便有感情,也终究是不完整的,这是你告诉我的,我很认可。所以……我得离开一阵。”我说道。
“嗯……我明白,还是这样比较好。”她语气平淡,眉心却罕见地皱在一起。“你准备给自己多久?……”
“我……不知道。”我给了她最诚实的答案。

两人无言,她垂下头,知道这是我的实话,叹了口气。
一声叹气,我的心也皱成一团,不是因为以前的那种紧张,也不是无法面对自己,只是最单纯的难过,想到要跟她分开,不论是暂时还是从此分道扬镳,想到那种分离,就难以抑制的难受。
“那你呢?你准备等多久?”半晌,我忍不住问。
“我……不知道。”她一样的诚实,一样的摇了摇头。


两个自以为最聪明的人,面对同一个问题,说不出半句半句动听的言语,找不到任何办法。没有理由,没有解释。
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感情往往被添加了太多的修饰;情意绵长,你侬我侬的感情往往充斥了太多的幻想。当感情走到最真实,也最诚实的这一步,两人之间最显眼的早已变成了那根尖锐的刺。

只是很多人可以忍着刺带来的疼痛相拥,很多人可以调整着姿势躲开,同时说服自己忘掉那根刺的存在,而我们俩,都不能。


花了一个月处理完公司堆积的各种事情,我已经不好意思再请长假,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打电话给我以为可能知道线索的人,飞往那些我以为可能有线索的地方。

然而又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竟然真的一点线索都没有。不仅是我,就连项尧也没法理解。
“怎么可能呢……一个人不可能凭空消失,人间蒸发啊……这是信息时代,怎么可能什么信息都没留下呢……”他对着打印出来的一满桌子资料,茫然地说道。

自从她父母离世之后,整个美国都找不到任何关于她的蛛丝马迹,Facebook和LinkedIn都没有更新,整个学术圈没有任何她的发表,她待过的学校都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勉强找到的几个她的熟人也都早就失去了她的音信。

“算了,到这吧。”
“行,明天再说,我好好想想,肯定是忽略了什么……”项尧说道。
“不用了,这事就算了。”我摇了摇头。
“啊?!这事……不搞了?!”项尧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先不搞了……我也需要好好思考一下,你也有很多正事要做,总叫你搞这个也不好,总之先这样,之后的事再说……你这两天就回硅谷去吧,之后需要再叫你。”我说道,“这段时间真是麻烦你了。”
“说什么见外的话……唉……不过啊,我劝你一句。”项尧沉思了片刻,说道,“有些事,好自为之。执念太深了对谁都不好,这最少已经是三个人的事了。”
“唉……我知道,谢谢。”
“嗯,那我先回去了。”


西雅图的雨夜静的出奇,没有夜生活的街道上充满了雨滴落地的声音。高耸的写字楼上,远远望去,还能隐约看见夜幕下的华盛顿大学校园。

难道这真是天意,让我们有生之年都不能再见想见。不论要分,要和,都没法来个彻底,这个句号,终究无法画得圆满吗……




最终章。


不知不觉间,又入了秋。粗略一算,我跟Cathy认识,也已经超过十年了。那个时候,也是类似的初秋,我第一次遇见了她,然后开始了这十年充满不可思议的岁月。

下了飞机,我钻入了大雨中的出租车,车子在高楼大厦之间的车流中慢慢挪动,纽约的大雨让我很有新鲜感,西雅图也好,硅谷也好,要么很少下雨,要么细雨绵绵,永远不能来个痛快。

到了酒店,我翻出了行李箱里的素描本,前一阵开始,我突然又恢复了这个习惯,在难得的空闲里,或者是难以平静的烦躁里打开本子,开始描绘心里的图案。
因为太久不动笔,画技早就生疏了,但我却格外享受这个过程。夜深了,图也画好了,高挑曼妙的女子,靠在一根肘拐旁边,一脚支撑体重,一脚微微点地,残疾的腿脚并不能掩饰她自信的气质,略有异域风情的五官上流露出神秘的吸引力。

原本没有特别想到画什么,但画出来却发现仿佛只是给Serene画了一幅肖像,没有太多的幻想,画完也不会拿来做什么奇怪的事,只是简单真实地画出了那个人。

跟她分开之后,想念她的心情越来越难以抑制,便开始忍不住打电话给她,虽然这期间真的很少见面,说起话来也稍微带着点别扭,其实这是正常的。毕竟我们都是人,在这种尴尬的境况下有点情绪才是正常的,曾经太过于看重医生与病人的角色,太过于看中我们一起要完成的“任务”,弄得过于认真,反而缺了几分随心而出的情感。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自始至终都不曾遇到Cathy,也许是最好的结果,我们不曾认识,我就不必有今天的纠结,她也不用受往日的伤害。我如今就可以简单单纯的跟Serene在一起,不像如今,弄得我进退两难。
我来纽约的目的依旧是寻找Cathy,因为听说她之前联系了一趟NYU的工作人员,所以来打听一下。这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然而一次次无功而返后,纠结的东西始终没变,劝自己放下,心里却总是感觉怪怪的,继续找,又舍不得,更对不起Serene。而且即便我找到了能怎样呢?

我不可能选择继续尝试跟Cathy在一起,这件事我心里其实已经非常清楚了。
即便她还是当年的她,我也早不是当年的我……

所以最好的情况就是我跟Cathy自始至终都不曾相遇……然而如果真是那样,我也许也不会是今天的我……

真烦啊……
想来想去,头痛欲裂,只好赶紧洗洗睡了。



第二天,我赶紧前往NYU,然而询问之后得知Cathy只是发来了一封邮件,回绝了NYU方面希望请她继续担任讲师的邀请,除此之外没有透露任何信息,而关于她的个人信息,学校是一律不能透露的。事实上,她之前的工作邮箱我早就发过邮件,连Melody都尝试过,但都没有任何回复。

绕了一圈,又扑了空,我只得落寞地走出NYU的行政楼。推开大门,外面的大雨还在倾泻着,虽然带了伞,但这样出去无论如何都要淋湿一大半,我关上门退回大厅,准备等雨小一点再出去,无意间往旁边一撇,突然看到有一个门口停着“小半张”轮椅,轮椅的主人应该是在门口跟里面的人说话。作为一个D,我对轮椅还是比较敏感的,只是不像从前那样……

是啊……不像从前那样了。我在心里默默感叹。从前,不管是Cathy的瘫痪大长腿,是潇潇容易扭伤的小脚,是Melody无法摆正的脚,我都趋之若鹜,疯狂不已,更别说还有当初那个无数次出现在素描本上的那个虚构的女孩……

后来,我遇见了几乎跟那个幻想中的女孩一模一样的Saki,而今,Saki本人已经跟Melody一样,从女孩蜕变成女人,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世界与生活,而我也早已不是以往的那个D。

我仍旧应该被算作慕残者,因为我的确会喜欢残疾女性。但我早已不知是D,就如我如今喜欢着Serene,并不只是因为她的身体,更多的是因为她的内在,因为我们充满默契的相处。我对她同样存有幻想,但不只是她的腿脚在脱掉靴子裤子之后到底是什么样,而是我们之间从内而外,更多,更深的事情。

我觉得,这才是正常的。我跟Cathy之所以有始无终,错都在我,因为从一开始到最后,我都没有真正的成熟。说的难听点,不过是精虫上脑而始,茫然无措而终。所以才亏钱了,也伤害了她。


正当我盯着那“小半张”轮椅出神的时候,那轮椅突然从门口退了出来,在走廊里熟练地一转,面向了我,轮椅上的人与我四目相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诶?你怎么在这啊?”Melody快速摇着轮椅到了我面前,笑着问。
“啊……办点事,倒是你怎么在这?”我打量着她问道,今天的她依旧打扮的很漂亮,盛夏时光的年轻女孩总是充满了诱惑力,她的这部轮椅很新,我从来没见过,大概是新买的。轮椅踏板上的双脚平整地放下,虽然双脚明显一大一小,内收成X型的双腿也明显不等长,但已经没有当初严重的足内翻,看起来舒服多了。“轮椅换了新的啊?”

“诶~这都被你发现了~是啊,换了个新座驾~~”Melody开心地摇着轮椅转了一圈,好像只是在展示一双新鞋子,“换个风格,以前的那个好像给人感觉太成熟了,硅谷毕竟不像这边,是有活力的地方嘛~而且另一个主要原因是以前一直都是穿高跟鞋,所以轮椅一定是用踏杆,方便卡住鞋跟。现在脚做了手术不能穿高跟鞋,踏杆的话反而就不太舒服,我现在两只脚其实都没什么力气,平底鞋放在踏杆上稍微颠一下就会往下滑,最早那个踏板的又已经不太灵便了,所以就买了个新的踏板款,现在舒服多了~”
“哈哈哈。”我忍不住笑了。
“干嘛嘲笑人家?!~”她噘着嘴问道。
“哪里有嘲笑,只是觉得你真的融入硅谷了,硅谷的风格就是简约、实用、随性,跟这里可是完全不一样。”我笑了笑,“你在那边也已经好久了啊,最近还好么?”
“挺好的,老板说今年就给我升职啦~我自己做的也很开心,绿卡的申请流程也很顺利,最近正在提交下一步的材料,所以回学校来办理手续,顺便休个假。”Melody说道,“你来这里……是为了Cathy老师?……”
“你怎么知道的?……”我有些惊讶,事实上,我跟Melody最近这段时间几乎没有任何来往和交流,主要是因为我太忙,也太心烦,根本没有想到关于她的事。
“唉……多多少少听说了一点,因为我也帮不上忙,所以也一直都没联系你,怕你烦。”Melody依旧那么善解人意,“怎么样?有线索么?”
“没有……她好像真的是消失了,至少恐怕是不想出来见人吧。唉……”我叹了口气,“你呢?跟Edward还好吗?”
我转换了话题,没想到她微微一颤,稍稍别过了头。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吗?”
“那个……就上周,他很正式地跟我告白了……”她微笑着说,面色里带着几分羞涩。
“哦哦,那你怎么想呢?”
“我……还没完全想清楚,所以来这边,见一个之前教会里很照顾我的长辈,今天待会就去教会见面……不过……”她想了想,微微一笑,“估计会答应吧。”
“哎呀,想清楚了啊?~”我笑着问。
“是啊,想清楚了。以前总在担心配不配,能不能,但反过来想,不论能不能,想要的就该争取,舍不得的就不能放手。想想我出生的时候,生病的时候,在学校被人欺负的时候……那些时候哪能想到,哪敢奢望今天呢?”她说道,“所以该争取的就得努力争取,圣经上有句话,信实所望之事的实底,是未见之事的确据,我觉得就是那样,很多事,就是得先有信,然后才能拼劲全力,然后啊,神会安排像你这样的贵人解决一切难题的~”
“哈哈哈哈,你什么时候也这么会说了?Edward跟你见面的频率应该也没法高到让你潜移默化成这样吧?”我笑着问。
“那倒是没有,其实他在我面前并不多说这些,毕竟我以前不信。”Melody笑着说,“不过自从他去了西雅图,我就格外觉得,我应该更多地了解他,了解他的世界,所以你忙着找Cathy老师的这段时间我一直有自己去教会,真正了解了这个信仰,而不只是一个宗教,或者一个说法。一个多月以前我已经受洗啦~”
“诶?真假……这倒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不过这样最好,这样你们在一起也更方便吧,总之,恭喜啦。”我笑着说。
“嗯~时间快到了,我得去教会了。”Melody看了一眼窗外,依旧是大雨倾盆,“那个……你忙吗?……”
“不忙,我其实已经完全没什么事了,明天才会坐飞机回西雅图,”我说道,“怎么?没租车?”
“没……纽约开车可吓人了,而且这几天一直下大雨,硅谷可是几乎不下雨的……”
“呵呵,也是,那我送你吧,你稍等下,我把车开过来。”
“嗯……”


大雨中,我开着车送Melody去教会,就如同以前一样,她把轮椅摇到车边,挪到座位上,不过跟以前相比,她的动作轻松熟练多了,看来手术后她的脚还是在慢慢恢复,如今已经好很多了。
教会离得并不远,今天不是周日,人并不多,我撑着伞送她进了教堂。

“我应该不会花太多时间,要不你在大堂等我一会?”她一脸渴求地问。
“没问题,你不用急,我在这也能处理下工作。”我指了指公文包,里面不仅有电脑也有随身Wifi,只要能坐下的地方我就能工作。
“好,那麻烦啦~待会见。”

Melody摇着轮椅穿过礼拜堂,去了后面,而我在礼拜堂最后一排坐下,打开了电脑。
这是间不大的教堂,最多也就是能容两三百人聚会,如今空空荡荡仅我一人,却在窗外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温暖宁静,给人非常舒服的感觉,甚至让人有种想在长凳上躺下睡一觉的冲动。

“唉……”我叹了口气,突然想起,最早之所以跟Cathy认识,还是因为那个教会的阿姨呢。
“碰到什么烦心事了啊,年轻人?”身侧突然有人说道,我猛地回过头,看到一个一身西装的老者,头发已经斑白,怎么也得六七十岁了。
“没什么,我送朋友过来,她好想要找一个教会的人,所以我就在这等她。”我连忙站起身解释,“她叫Melody。”
“哦,Melody的朋友啊,没事,你坐。”他笑着说,态度十分的随和,我坐下的时候,他也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不过,我看你也是有心事啊,我是这教会的牧师,你要是不介意,可以跟我说说。”
“啊……也没什么事,就是生活特别辛苦,太忙了。”我陪笑一句。
“这mang的发音里有好多字,人们常说的是忙碌的忙,人忙起来太久,就心烦意乱,心生戾气,但我看啊,你不是那种人。”老者笑着摇了摇头,“你的mang,恐怕是迷茫的芒吧?不论你有多少能力,多少精力,没有方向,想不清楚,走到哪里都是一片迷茫。”
“你……怎么知道?”我惊讶的问老者,从见面到现在,我可是几乎什么都没说。
“我27岁开始做牧师,到今年87岁,这60年天天看神,看人,总还是能看出几分东西的。”老者依旧笑着,看不出他竟然已经年近90,“为什么迷茫啊?我看不像是事业,感情?还是家庭?”
“这……我都不知道算什么。”我摇了摇头,“算是感情,可又不能完全算……我以前喜欢过一个人,早就已经分开,也再也没见过,但我心里总是忘不了,也放不下。”
“为什么啊?还是喜欢她?还是自己走了很多年,发现没有人比得上她?”老者问。
“都不是,我觉得我不能说还喜欢她,而且……我觉得我找到了比她更适合我,不,应该说是我更喜欢的人,只是……我当年伤害亏欠了这个人,也有很多没说清,没解释明白的事,我们就不了了之,天各一方,所以如今……”
“感觉整件事都没有一个真正的结果,所以也很难开始新的感情?”老牧师直接把我的话接了下去。
“对,您说的太对了。”
我点了点头,斟酌了片刻,还是把我的事情快速而简要地说了一遍。说着说着,心里轻松了很多,这些东西在Serene不在的时间里压抑已久,如今碰到一个不认识的老牧师,真是来得好不如来得巧。
“啊……是这样啊。”听完,老牧师点点头,脸上仍旧带着笑。
“是啊,所以确实挺迷茫的,现在所有线索都断了,其实也许应该说早就都断了,所以真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不要担心,神会让你看见的。”老牧师说,“我为你祷告吧。”
“嗯,好啊。”

老牧师问了我的名字,然后握着我的手,开始为我祷告,这种情况我也早就经历过好多次了,也并不会感到不舒服。老牧师的声音温柔而低沉,前面的部分大都是教会里通用的言辞,我也没有太留意,直到最后的部分,让我心头一惊。

“……我们知道,全能的神已经知道启文弟兄心中的迷茫,也已经带领他走过这段当走的路,并且把他渴望、需要的机会,重新摆在了他眼前。愿你开他的心,也开他的眼睛,让他看见,清楚,明白这一切,并你在其中美好的心意,让他完完全全的越过过去的错误和遗憾,并把这一切的荣耀、感谢,都归于你。祷告,是奉主耶稣基督的名。阿门。”


祷告完了,老牧师睁开眼睛,依旧带着笑。
“为什么说需要的机会……已经摆在我眼前了?”我连忙问。
“因为那是事实,但是,我不能,其实也没办法真的告诉你,必须是神让你亲眼看见,真切明白,那机会,才真的能称为机会。”
他看着我,我则茫然,我知道这个人并不寻常,也绝无恶意,可我真的无法理解他的话。我明明已经找不到方向,失去了机会,为什么却说机会就在眼前呢?
“不明白的,去祷告,问神吧,也问你自己。”老牧师继续说,“看清楚了自己,你就明白什么是机会,等你抬起头,那机会就在眼前了。”
“这……”

正当我想要发问的时候,教堂那头的门开了,一个大概五十多岁的男人打开门,Melody摇着轮椅回到了礼拜堂。
“爸,你有客人啊,不好意思打扰了。”那男人看来是老牧师的儿子,看到好像打扰了我们,不好意思地说道。
“没事,谈完了。”老牧师笑着站起身,“Melody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啦邓爷爷~~”Melody摇着轮椅过来,老人迎了上去,到身边的时候,Melody双手一撑轮椅扶手,同时左脚落地一撑,很轻松地站了起来,跟老牧师抱在了一起。

他们寒暄了片刻之后,Melody就因为晚上还约了人而离开了。送她去餐厅的路上,她简单跟我说了她跟牧师,也就是老牧师儿子谈话的事,也基本确定了会答应Edward交往的事,我听了感觉很高兴,只是心里却一直纠结着刚才老牧师的话。
“老邓牧师跟你说了什么呀?”快要到的时候,Melody问道,“感觉你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唉……一言难尽。”我摇了摇头,“他说……神已经把我需要的机会重新摆在了我的面前,但我不明白。”
停下车,我又叹了口气,老牧师的笑脸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可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到底哪来的机会。

“哦……”Melody点了点头,我下车拿了轮椅,摆在旁边,她轻盈地挪上轮椅,抬起头看着我,“我是不知道你们说了什么,不过……这个肯定只有你知道啊。”
“只有我知道?”
“是啊,既然是重新摆在你面前,那就是你已经经历过的,自然只有你最清楚啊。”她说着,笑了,“好啦,自己好好想~我亲爱的人生导师~我得赶紧走了,最后有件事想问你……或者说是请求你,不知道可不可以……”
“什么事?”看着她突然认真的表情,我暂且放下了那些思虑。
“我决定了,回去就答应Edward,我们会正式开始交往,其实我们已经很熟了,我们彼此其实都见过对方父母好多次,也许不用太久,我们就会结婚了。”她微笑着说,“按照教会的习俗,婚礼上,新娘的父亲会挽着新娘入场,交给新郎,但是……我没有父亲……”
“啊……这样啊……”我点了点头,教会的婚礼确实是那样,而Melody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过世了。
“虽然我妈已经又跟别人在一起了,但对我来说,那个人完全不能被称为父亲,我觉得,一个在我人生道路上指引我,保护我,关心我的人才能被称为父亲,而我在这世上,最适合称为父亲的人……就是你了……”
“啊?……”我惊讶地叫了出来,毕竟我们俩差了还不到10岁,但仔细一想,她说的确实也没错。所谓长兄如父,我其实更像是她的哥哥,但对于没有父亲的她,一个哥哥就像是父亲,对于早就跟父母没什么联系的我,也许早就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照顾了。
“所以可以吗?婚礼那天?我希望你能以我父亲的身份出席,按照教会的规矩,新娘如果丧父,又没有继父,是可以自己选择一个信任的长辈充当父亲角色的,虽然叫你长辈可能有点失礼,但我真的希望这样,我可不希望是那个跟我妈一直暧昧又不结婚的男人来……”
“当然可以,这有什么不可以的。”看着她有些紧张的神情,我连忙安慰道,“就这么说定了,说不定这是我一生绝无仅有的一次。”
“真的?~太好啦~~”

Melody开心地笑了,那笑容暖的让我一下子忘了刚才的事。


回到宾馆,我早早洗漱完,躺在了床上,明天就要回西雅图了,可我还完全没想清楚。


在床上,想着想着,我沉入了梦乡。


那是个混乱而又十分清晰的梦。

我梦到了很多很多。
梦到大学时候还健全的潇潇,拖着一双严重扭伤的脚跟我在床上缠绵……梦到双腿宛如两根软面条的Christine抱着我的脖子,眼里充满了爱的渴望……梦到从画中走出的Saki,那双小恶魔一般的眼镜,挑逗着看着我……一幕幕(XXXXX)放纵的场景并没有让我感到快感,反而让我觉得有些恶心。

再后来,我梦到了重聚的Melody,梦到那天晚上,我下定决心与她保持距离,梦到再次跟已经瘫痪的潇潇搞得不清不楚,梦到最终我决定斩断纠葛,把她送回了中国。

最后,我梦到了那个静夜里的公园,梦到我与Cathy父亲的长谈。梦见我在Cathy的公寓楼下埋了那个装满了画纸与回忆的箱子,然后开着车,流着泪,一路南下。

我猛地睁开眼,阳光已经撒进了屋子,梦里最后的一幕,是两个月前,我最后一次面对面见到Serene,那张皱着眉头的脸。

“你准备给自己多久?……”
那时,她这样问我。我诚实的回答,不知道。


一霎间,我恍然大悟。
就是这样啊。


大雨连续冲刷了两周的纽约放晴了。和煦的阳光带来了温暖的早晨,湿润的气息扑在脸上,神清气爽。
时间有限,该做的事,得赶紧做了。



回到西雅图,忙了几天后,雨城意外地碰到了连续的晴天。入秋的西雅图通常终日不放晴,连着三天晴天,让我都有点不适应了。等到了第三天,我感觉该准备的都准备了,该想的也都想好了,便前往了这段旅途的终点。


“诶……这么神奇的地方我竟然从来没发现……”餐厅里,Serene饶有兴致地说道。
这是一家欧式复古风格的餐厅,事实上,这家餐厅现在根本没有正式营业,是我一个朋友买下了这里的一栋100多年历史的老建筑,最早是旅馆,后来变成公寓,现在准备做成复古主题餐厅,没有大堂,只有雅间。预计开放时间还有几个月,但常常有认识的人会来参与试营业,今天来这里的就只有我们。

用餐的时候,我大概讲了下我这些时间里做的事,去的地方,她安静地听着,之后也大概讲了她这段时间所做的所想的。不过跟以前不太一样,这一次她有很多地方一笔带过,显得有些扭捏,大概意思是也许之前她对我也有很多事情没有表达清楚。


不知不觉,正餐用完,甜点上了桌,窗外夜色已浓。
“所以……”Serene轻轻摇晃着红酒杯里的红酒,盯着我的胸口,问道,“你回来找我,应该是有结果了?……”
“嗯……是啊,有结果了。”我点了点头。
“你找到她了?”她依旧没有跟我对视,语气却十分的认真。
“没有,大概算是想尽一切办法了,但还是没找到。”我摇摇头。
“那么……”
“虽然人没找到,但我觉得,我找到我需要找的答案了。我遇到了一个老牧师,提点了我一句话,让我终于明白了这段日子,这些年来所有经历的意义。”我说道,“我的确曾经喜欢Cathy,也认真的交往,但最终,如我们所说的,因为客观原因,也因为我的退缩,我其实是自己选择了离开。在离开后的这些年,我常常后悔,常常自责,觉得亏欠,也觉得自己失去了重要的东西,自怨自艾中,又做了很多更让人后悔的事。不知不觉间,Cathy大概早就变成一种执念了,我一方面会怀念那之前时简单纯粹又充满爱的生活,一方面总想着,那是我最大的错误,也是我后来一切错误的根源,于是把一切归咎于那件事,觉得只有道了歉,解决了那件事,我的人生才能重新开始,于是有了之后的事……”

我轻轻叹了口气,她则一言不发。
“但是,事实上,即便我见到了她,我恐怕也不会跟她在一起,我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办……直到老牧师告诉我,我所需要的机会已经重新摆在我面前,我才终于明白,了解一切的不会是她,而是我的决定。只要我犹豫不决,找到她才是最可怕的情况,我不可能让我的心放下你,但又不知道怎么面对她。”我微笑着摇了摇头,这是我心里的实话,“我当初的错误并不是离开她,而是选择了事业,选择了给她自由,却不能由内而外地把这个选择贯彻下去,坚持自己,于是从没真的去找她,只是自己埋怨放纵。如今,我终于重新得到了跟当年一样的机会。那时,我面对的是我喜欢的人,以及经济和生活的压力,以及自尊和自信的考验;如今,我同样面对我喜欢的人,挑战和压力则是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以及这么多年没能放得下的执念。但这一次,我已经不是不成熟的小孩子了,所以我知道该怎么做选择。”


我从裤兜里掏出小盒子,在她面前打开。
那是我从纽约离开之前定做的钻戒,昨天才刚刚送到。

展示了一下之后,我走到她身侧,单膝跪地。

“我们都是极其客观的人,也是最了解彼此的人,所以没什么花言巧语好说。这世上从没有什么最理想的情况,从没有一切问题都解决的时候,要爱一个人,就必须有所决定,贯彻决定。不论Cathy如何,不论我们有生年会不会再见,不会改变的是我爱的是你,在最正确的时候,碰到最正确的人的不是我和她,而是我和你。过去的已经过去,将来的,她会是她,我们会是我们。所以我没必要再去找她,也就更没必要担心见到她会怎样。在外面的这段时间,我内心越来越清楚的是,我所盼望的,期待的,并不是跟她的重逢,而是我们的。”我盯着她的双眼,认真说道,“我曾以为我们是最有默契的人,但直到最近,我才明白,你当初要带我去找她的本意。才明白,自始至终,我所需要的,并不是所谓的去面对所有事,而是我的决定。”
“哼哼~”她微微一笑,眼神里露出只能用“幸福”两字形容的神色,“不是你需要的,是我们需要的。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无私,我是心理医生,我太清楚一个人是无法彻底忘记,或者斩断记忆里的感情的。所以我不可能接受我的另一半做不出真正的决定……即便我再爱他也一样……毕竟我……”
“是个很客观的人嘛。”我接了下去,“嫁给我吧。”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有些俏皮把手一抬,放在了我的手边,安静的看着我把钻戒戴在她的无名指上。

宁静的月光下,白金戒指反射着环形的光圈。在这一刻,雨城故事的起起伏伏,曲曲折折,终于画上了最圆满的句号。

不是因为一切都归于我们预期的完美与圆满。而是因为故事的主角真正决定告别过往,走上新的旅程。
只有我们把笔尖彻底挪开,开始书写下一段文字的时候,上一段的句号才有它真正的意义,即便那个句号可能写的并不好看。



尾声。

订婚之后的生活依旧极其忙碌。对于很多人来说,我和Serene的订婚显得有些唐突,发了Facebook之后,我们就一直忙于跟各种人吃饭,好在我们彼此已经见过很多对方的朋友,使得我们还没有那么狼狈。对于我们的婚事,周围的人基本都是一致看好,再也没有人会担心她的身体会不会影响我们的经济状况,或者工作。人们只是赞许她的自信和能力,也欣赏我不以世俗眼光择偶的心态。这种情况下最容易反对的其实是我的父母,但他们早已跟我没有太多关系。

Serene对婚姻和婚礼的期望比我想象的要严格很多,加上要请的人实在太多了,我们的婚礼一约就约到了明年,到时不可避免的将是一场极其盛大的婚礼,想起来我竟真的有些头疼。

不过,跟头疼相比,更多的的确是幸福。订婚之后,我们最终还是决定开始同居。我们一起买了新房子,不过她说她住的地方需要一些无障碍设施,搬到我家八成不方便,于是我便搬到了她家。
说来有趣,我们认识这么久,虽然彼此无比熟悉,但却只有相识,相知,暧昧和订婚和四个阶段,男女之间最常见的情侣关系在我们之间竟完全没有出现。于是,订婚之后才是我第一次真的看到她的身体。

“哎……虽说早就知道你好这口,我们也都要结婚了……但感觉还是有点怪……”进门之后,她坐在门口的鞋柜上,一边脱着长靴一边说道,一进门我就注意到,她跟其他女生一样,有特别多的鞋子,高跟的占了一半,但大部分确实都是靴子,有长有短,剩下还有不少是帆布鞋和运动鞋,女生最常见的平跟或低跟女鞋则很少,凉鞋基本没有,事实上,她基本没有露脚的鞋。拖鞋都是很整齐的放着,似乎是专门准备给客人的。

思考的同时,她已经拉开长靴拉链,慢慢脱了下了长靴。今天Serene穿了比较厚的长筒丝袜,脱下靴子后,露出的是一只被脚踝支架包裹的脚。看到的那一幕我还是有点惊讶,因为她的脚,包括小腿真的很细,虽然她的右腿是肉眼可见的比左腿细,但并不特别明显,而且走路的时候右腿能动,虽然有无力感,但配合肘拐行走并不吃力,而她的右腿小腿,尤其是右脚却有比较明显的萎缩。尤其右脚的支架还不是普通的平板支架,而是贴合她脚板的一个垫子,还被调成了一个斜度,一边配合高跟鞋。
“这就是你想看的啦,怎么样,跟预想的一样么?~”她有些羞涩地脱了支架,把右脚拿了出来,她的右脚足弓很高,五趾完全内扣,还有一点内翻,支架的垫子有非常明显的凸起,配合的就是她的高弓足,失去了支架的支撑,她的右脚马上就180度的下垂了。
“我小的时候腿脚很脆弱,骨折过好多次,右脚完全是畸形的,后来来了美国做了好多次手术,但最后也没能完全矫正,而且萎缩的部分也没法回复,虽然小时候花了很多时间复健,但效果不能算很理想,右腿膝盖以下基本是全瘫的。”
她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小脚,毫无生气,也完全动不了,很难想象她平时的行动竟然那么灵便。
“因为治疗的时间不算晚,加上做过延长手术,我的右腿并没有明显缩短,只有右脚萎缩比较严重,但这也造成了一个问题,就是我拄拐走路其实很不方便。”她脱掉了左脚的鞋,然后站了起来,我才发现,原来她的左右腿几乎是一样长的,左脚站在地上放平,比较小的右脚是180度足下垂,蜷缩的脚趾顶在地上,既不是所谓的虚点,也没法放平,因为脚本身是畸形的。
“拄拐的话,右脚会一直拖在地上,虽说这只脚没力气,但还挺敏感的,还容易受伤,而且这只脚穿鞋也很麻烦,我知道你大概挺喜欢这种畸形无力的肢体,不过对大多数人,包括我自己在内,它还是有点太丑了……”Serene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所以后来就开始尝试支架了,结果发现意外地合适。因为我大腿有力气,支架包住脚之后配合双拐就能很舒服地行走了,这种支架是定做的,能很好支撑我的脚,走比较远也不会疼,不过我右边膝盖不是特别好,走远路会有些吃力,所以我有时候其实带的是长腿的动态支架。”
她示意我打开里面的一个柜子,果然有好多个高级的动态支架,这种支架很细,穿在厚衣服里并不明显,当然支撑力其实也不高,适用于Serene这样膝盖本身可以正常活动,但力气不太足的人。


在家里,我让她尝试只用拐杖走路,她家里当然是有成对的拐杖,但走起来真的很不方便,首先她右脚其实没有合适的鞋子穿,就算左脚穿上高跟鞋,右脚也还是不时地磕在地上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弄得比较疼,平时在家里的时间她也会穿上支架,把支架放平之后不需要穿鞋也能走的很舒服。


同居以后,默契的日常充满了幸福感。她不仅能恰到好处的用她的小脚勾起我的欲望,也能在日常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上真正做到善解人意。更长时间的相处后,我也学会了如何了解她的心情,了解她作为女人的一面,作为小恶魔的一面,作为一个不断寻找自我成功女性的一面,以及渴望成为一个好妻子的一面。


枫叶将要落尽的秋天,Serene因为去纽约开会离开家,我则因为公司忙碌而不能陪同。难得的自己一个人的周末,我开车回到了当初Cathy住的地方,这里我曾经回来过一次,却没有勇气把当年埋下的箱子挖出来。如今那一切对我已经没有那么重要,却突然发现那个公寓拆掉要重建高层,而我埋箱子的大树已经被砍掉,新的地基都开始建了。

不知道挖到那个箱子的人看到里面的东西是什么感觉……虽然感觉非常羞耻,但仔细一想也还好,毕竟没人知道是我……


驱车来到曾经奋斗过的华盛顿大学。这里的红叶几乎落尽,飘着细雨的深秋充满了寒意,也充满了唏嘘之感。


走过人流拥挤的红场,穿过落满红叶的石板路,计算机系门口的喷泉里已经不见了鸭子,再往下走,半绿半黄的草地上已经没有人坐着看书,只有几只毛绒绒的松鼠偶尔快速穿过,寻找着过冬需要的食物。

虽然周围一个熟人都没见到,但这校园里的一草一木却并没有变化,十年已过,还是那么熟悉,还是不经意间,就以最短的路径,走到了那栋宿舍楼。


那时候,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遇见了她。自从分开以后,每次回到这里,都是百感交集,直到如今,我才可以坦然淡定地站在这里,静静地回忆过去发生的一切。好的,坏的,怀念的,不堪回首的,只有当我真正做了我自己的决定,彻彻底底踏出人生的下一步,我才发现,原来那段过去也是那么值得回味的。

正因为有了那一段,才有了现在的我;正因为有了那一段,才有了此时远方某处的她。那段过往绝非完美,我们两个更是不完美的人,如今的结果,也肯定不是完美的结果。这才是正常,这才是我们的生活,这才是我们应当面对自己,面对过去的方式。

如今,那些年的一切都变成了值得铭记的回忆,就如她的名字,铭忆。


细雨继续的飘,我的思绪早已到了九霄云外。恍惚之中,不远处的宿舍门突然伴着嗡嗡的声音被打开。

那是无障碍开关的声音,如今的我对那声音已经没有那么敏感,只是下意识地转过视线,望向那里。

一部黑色的轮椅从里面慢慢摇出,身材消瘦的女子留着一头烫卷的深棕色长发,头顶的部分露出了些许青丝,修身长款大衣虽然让她的身体显得格外瘦弱,却也献出了她修长的身材,一双细跟高跟长靴的鞋跟卡在踏杆后面,看得出是个爱美的人。

那并不是一身熟悉的打扮,然而当她也抬起头,看到望着她的我,与我四目相对的时候,我们同时露出了无比惊讶的神情,片刻之后,又都归于百感交集的微笑。

我们就这么望着对方的眼睛,彼此的眼神中流露着同样的东西,那是值得铭记的回忆。
刹那之间,恍若隔世。


(全文完)

bugzerg 发表于 2018-12-30 17:33:55

可能很无聊也许很长的后记……

美国太平洋时间2018年2月25日凌晨,0点刚过3分钟,美国故事系列的正传部分终于画上了句号,我也终于开始写这篇从一开始就想着要写下来的后记,希望大家不要觉得太无聊~

关于我。
我从最早的穿越的彼端开始写D文,到今天具体多久记不清了,大概也快10年了吧。期间陆陆续续挖了不少坑,也有一些填上的,有幸这次的总算是写完了,总字数近36万,期间都不记得一共花了多久,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回复支持。虽然久居国外,但我也知道国内现在早就是短平快文化流行的年代,我写的东西没什么刺激更没什么H内容,就只是讲故事而已。非常感谢各位愿意花时间心思听故事的人,有你们才能让我静下心来把这个故事讲完。

故事结束,可能大家最有想法的就是这个结局了。就如文章最后部分所写的,这对于大多数人,包括我自己在内,应该都算不上一个完美地结局,但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不是幻想,而是生活。关于结局,更具体的我会在后记的后半部分说。

我过去写的D文几乎全部都是幻想,通常都是从设定上就跟现实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我偶尔也在D圈以外的地方写一般的东西,几乎也从来没有写过真正的现实生活。虽然我在进入计算机行业之前从事过文字工作,但10年前自己还是太年轻,暂不说文笔,20多岁的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现实生活乏善可陈,曾经试过写一些我自己的生活和见闻,但因为经历实在太少太浅,就算想要去修饰、美化、夸张也完全找不到方向和办法,于是便放弃了那个念头,直到几年前重新稍微稳定了一点,才开始了这篇美国故事。

如一些朋友所猜测的,这个系列的很多内容就是我自己的经历。当然,DA的部分大部分还是虚构的,很多具体情节也并非真实,基本上是以我个人以及另外几个朋友的经历融合改编,抛弃一些没意思的部分,虚构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比如现实中的我绝对不是什么千万富翁,更没有那么多A女友。把这些串号的情节统合在一起,最后再DA化,就融合成了这个故事,最后也说不好这篇到底是现实还是虚构了。由于主题大纲就是我的一段经历,所以这个故事可以有始有终,该讲的讲完了就可以完结,讲不完,我自己也不那么舒服,这可能就是这篇能完结的主要原因吧……


关于剧情和结局。
相信看完文章,大部分人印象最深的人应该就是Cathy了,这是我这篇小说开始时唯一已经设计好的女主,原因很简单,刨除残疾和一些细节设定不谈,这就是我自己所经历过的感情,虽然后面也有其他角色是我切实经历的,但只有她在我生命力留下的印记最深,刻画的可能也就更真实,于是给大家的印象也就更深。关于她的故事线我早就设计好了,在前半段,她是故事的焦点,在后半段,她消失无踪,却始终是最重要的线索,是主人公甚至大家最想知道的点。我曾经短暂的纠结过结局,但最后还是决定按照最早设计的,把最真实的东西写出来,于是就有了这个可能在我和大家看都不完美,但却又很现实的结局。

这些经历告诉我的是人总归是会犯错,而很多很多错误都是无法弥补的,就如错过的机会就是错过了,错过的人也是一样。只是通常我们错过一次机会下次就只到更谨慎地处理,错过一个人却常常纠结过去难以自拔。周围很多人在这种情况下选择随便再找一个凑合,过了一段时间又发现不合适,有问题,然后开始了数年的挣扎斗争,从争吵到离婚手续彻底办完,整个人的精力元气几乎耗尽,并不是很罕见的状况。
所以,最后的这个结局说的就是人总归要往前走,往上走,错误需要的是从自身改正,再看有没有能弥补的地方,而不是自以为是,盲目地想要去做些什么,抹掉自己犯过大错的事实,那样的结果往往事与愿违,越陷越深。就如同故事中段男主的反复挣扎一样。

故事最后,两人重逢,心里的结已经放下,各自的人生都已经重启,过去的所有不快才能一笑而过,两人才能真正坦然面对彼此。整个故事才能有一个不怎么好看,但总归完整的句号。
毕竟,只有自己发自内心做出的选择,才能真的不后悔。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梁启文的故事,暂时到这就结束了。不排除几年之后又想补写些什么的可能,但到时候应该会用其他主人公吧~


关于后续
一个坑填完,接下来就该想下面的了。
我个人是真心接受不了一次一两千字挤牙膏慢慢弄,那样的话肯定会被我坑了……所以决定了要写什么通常会先写完几章至少一万字以上,感觉能写下去再继续,写到中间就不行的就算了,所以就有了之前发的那个大小坑集……

于是,具体写什么?目前有几个想法,之后会发个帖看大家想看那个,我按照人气先尝试大家想看的,实在写不下去也没办法,到时候一定尽力,还请大家多支持!目前看来,至少有两个选项会仍旧跟美国故事相关,仍旧是不怎么刺激也不怎么H的讲故事系列,其中一个是发生在日本的仙台万事屋系列,故事的主角会是杨迪萧(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这个人……),Saki等人,这个故事会根据我一个很好的朋友的经历进行改编;另一个则是Cathy李铭忆在梁启文离开西雅图后所经历的事情,从西雅图到纽约,再到经历各种变故,也会包括Melody的故事。
另外大概还有两个非讲故事类的选项,正在构思中……
总之希望大家多支持!


再次感谢各位把这篇文章看完,谢谢,下篇见!

bugzerg 发表于 2018-12-30 17:34:19

全部发完!没看的朋友可以一次补完,然后看三季屋大概更能了解剧情~

此时意未尽 发表于 2018-12-30 17:38:09

本帖最后由 此时意未尽 于 2018-12-30 17:41 编辑

辛苦了,长文翻译不容易

bugzerg 发表于 2018-12-30 17:46:45

此时意未尽 发表于 2018-12-30 17:38
辛苦了,长文翻译不容易

不是翻译啊,这是我写的,中国留学生的故事哪能是翻译~

此时意未尽 发表于 2018-12-30 18:00:22

bugzerg 发表于 2018-12-30 17:46
不是翻译啊,这是我写的,中国留学生的故事哪能是翻译~

你可能需要重新找回你的中文老师,充满了英文句式的中文,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不可思议的。

jay 发表于 2018-12-30 18:35:59

此时意未尽 发表于 2018-12-30 18:00
你可能需要重新找回你的中文老师,充满了英文句式的中文,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不可思议的。 ...

为毛感觉你这个更像英语句式有点没事又不是研究中文能听懂就行呗113的托福真的虐死我了我这种渣渣。。。

kingking 发表于 2018-12-30 18:58:34

谢谢楼主,第一时间收藏了。

kingking 发表于 2018-12-30 19:10:05

的确是大作,我都建了一个独立文档专收藏楼主的所有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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