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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朝书》(共90章,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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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 11:24: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6章 【大雨中】

    傍晚回到房里,杏遥打了水给明霜洗脸,见她一副心不在焉地模样,不由打趣:

    “怎么了,闷闷不乐的?白天不是还挺高兴的么?”

    明霜叹了口气,“我在想,我今天说的那些话,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杏遥没听懂:“什么话?”

    她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说出来:“没什么。”

    杏遥也不多问,伸手给她解衣裳,“说真的,您挣了这么多钱,就没想过给我涨涨月例呀?”

    明霜回过神来笑她:“哟,头一次见你找我讨银子呢。是怎么了?也打算开始攒嫁妆了?”

    杏遥老脸一红:“什么嫁妆不嫁妆的,您就知道胡说。”

    “胡说么?”明霜凑过去,“你现在可是三天两头地往铺子里跑,别以为我不看不出来。”她伸出食指摆了摆,掩着嘴笑:“想不到你喜欢那样的?这种文弱书生有什么好,跟个软脚蟹似的,风一吹就倒。”

    起初还矜持着,一听她这么说,杏遥登时急了:“书生怎么了?人家有才情有学识,博古通今,风流倜傥!……您不喜欢,也别碍着人家喜欢啊。”她瘪了瘪嘴,低低道:“又不是所有人都跟您一样,喜欢江侍卫这种闷葫芦不吭气儿的。”

    她皱起眉来:“哪有,小江话很多的,你不知道罢了。”

    “是是是,就您的最好了。”杏遥扶她在床上躺下。

    明霜还在琢磨这事儿,翻过身问她:“诶,我说正经的,你年纪也比我小不了多少,老跟着我多没出息。要是想嫁给他,我给叶夫人说,放你出去吧?”

    “别,您可千万别。”杏遥连连摆手,“咱们院子最近可得避避风头,叶夫人那儿气还没消呢,您这会儿找上去,不是又给自己碰一鼻子灰么?再说了……”她红着脸收拾茶碗,“我们俩还没把话说明白呢,不着急。”

    明霜听罢,长长的“哦”了一声。

    “那好吧。”

    杏遥是从小跟着她长大的,她自然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至少别去什么富贵豪门里给人家做小妾。

    凌舟是老实忠厚的人,若是这次科考能中个举人就好了……

    *

    夏夜里阵雨总是突如其来,一晚上狂风呼啸,窗外枝摇叶晃。

    猛然一道亮光闪过,闷雷从天空中落下来,噼里啪啦的雷声敲开沉寂。明霜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房间里漆黑昏暗,她抬手放在额头上,静静思索了一会儿,忽然坐起身,摸到床边的轮椅,尝试着想坐上去。在摔了两三回之后,总算是借着床沿的力勉强爬上了椅子。

    雷声很大,饶是屋里弄出这样大的动静,也没人留意到。

    明霜在桌边喝了杯水,摇着轮椅缓缓往外走。

    杏遥睡得很死,已经是下半夜了,院中一个人也没有,她从月洞门出去,慢腾腾地向西边跨院而行。

    竹影摇曳,乌云蔽日。

    雷打了半晌之后,暴雨如期来临,豆大的雨点砸在夏天茂盛的花木上,声音格外沉冷。

    江城刚刚歇下,蓦地听到门外有人轻叩,他不由奇怪:“谁?”

    然而雨势太大,没有听到对方的回答。

    他随手捡了件衫子披上,起身去开门。

    屋外电闪雷鸣,雨丝倾泻,一道电光闪过,明霜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他眼前,唇边笑容浅浅。

    “霜儿?”江城微愣一瞬,忙拉她进来。

    淋了一点雨,明霜头上有点湿,幸而雨落下来的时候她正好走到门外,这才没被浇成落汤鸡。

    四周不见旁人,江城有些发怔,“你一个人?”

    “是啊。”她扯扯头发笑道,“有没有觉得很惊喜?”

    是惊吓吧……

    他暗自叹气,俯下身给她擦手上和头发上的水,“大半夜的,怎么一个人来了?”

    明霜抬眼看他:“想见见你啊。”

    从她的房间走到西跨院,这一路也不算近了,江城把灯点上,回头看到她手指被轱辘磨得通红,禁不住皱眉。

    “这么大的雨,有什么话不能等到明天再说,非得现在过来?”他握住她的手摩挲了两下,摇头问道:“杏遥呢?”

    “她睡得熟,我没叫她。”明霜说完,指了指房顶,笑道,“雷声太大了,我一个人很害怕的呀。”

    看她脸上风轻云淡的表情,江城很是怀疑地望了她一眼。

    “就为了这事儿?”

    明霜不太自在地颦起眉:“我要来见你,还非得有事才行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无奈,“我担心你淋雨。”

    “淋了就淋了。”她笑道,“不是还有你么?”

    江城替她把发丝上的水擦干,好在只是淋了一点,应该不会惹上风寒。

    “冷不冷?你坐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烧热水。”

    “诶。”

    此前没有来过江城的住处,明霜颇觉好奇,仰头四处打量。他这地方也太简陋了,连件像样的摆件都没有,冷冷清清的,少了点人情味。

    明霜绕到他卧房里,旁边立着好些木雕,都是半成品,已经积了灰,像是很久没动人过了,桌上还铺着画纸,厚厚的一叠,散得满桌都是。她刚抬手想去拾来看,江城却不知几时回来的,动作极快,抢上前来伸手一抓,掩在背后。

    明霜怔了怔,伸出手:“给我。”

    江城微不可见地往后退了一步,“我随手涂的……没什么好看的。”

    脸上明摆着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明霜也不退让:“既然没什么好看的,那我看看也无妨……快给我。”

    她索性威胁道:“你再不给我,我就叫非礼了。”

    “……”附近一个人也没有,这非礼叫给谁听?

    他实在是哭笑不得,担心她动作太大又上次那样摔下来,只好妥协着把东西递出去。

    明霜抽过手来看,没有色彩,全是白描,数十张画纸上都勾勒着同一个人,背景里山山水水,亭台楼阁不停的在变化,作画之人用不太精致的笔锋居然也细细描绘出令人动容的画面来。

    她认认真真看完,悄悄瞥了他一眼,然后故作不解地挑眉问道:“诶,这画儿上的姑娘是谁呀?生得这么好看。”

    这个人明明知道画的是谁,还偏偏这样问。江城微微抿唇,忍不住就是想笑。

    他漫不经心道:“是啊,也不知道是谁。”

    明霜回头笑着拿手去捏他脸颊,叹道:“你夸我一句有那么难么?”她拉着他坐下,抖抖手里的画儿,轻声问:“怎么忽然想起要画画了?”

    “闲的。”江城答得简单。

    明霜眯眼睛望着他笑道:“你没说实话……还在为上次木雕的事儿烦心么?”她张口就夸赞:“其实你雕的比他画的好看多了,他也没什么能耐,不就是画画儿么?谁不会?我路上随便捡个人都会啊。”

    江城微微笑道:“你觉得画得好?”

    “自然好了,我就不会画画呀。”明霜把画纸放回去,笑吟吟道,“你看你,什么都会,你比我厉害。”

    之前不是还说路上随便捡个人都会么……

    不欲提醒她被打脸了,听这话里话外满是自豪,江城微微一笑。

    “水该开了,我去去就回。”

    “嗯。”

    不多时,他端了热水,坐到床边给她擦脸。

    “下次不要这样半夜过来了。”江城不禁加重语气,“好在你走得快,万一淋出病怎么办……”

    明霜忍不住笑道:“好啰嗦,你快赶上杏遥了。”

    他闻言失笑,不再说话。

    温热的巾子,细细从她眉眼上擦过,细嫩肌肤很快就被染上一抹淡淡的酡红,指尖停在唇角的时候,他便放缓了动作。

    桌上的灯烛闪闪烁烁,明霜从不涂口脂,唇上的颜色却明媚得好看。江城只觉得喉间热腾腾的,不由低头去吻她。柔腻的唇瓣含在口中,他探进去同她缠绕,唇齿相依,满是温存。她如今也学会怎么回应了,细细浅浅,时重时轻。

    江城稍稍睁开眼,明霜仍闭着双目,吐息温热浅淡,烛火之下的眉目柔和而精致。

    他从没想过能这样搂着她,直到现在还觉得像是梦一样。

    雨还很大,下个没完没了,这会儿也不便送她回去,江城往床下又铺了一条被子。他的床板硬,平时自己睡也就罢了,若是换做是她,肯定不会习惯。

    等他忙完,明霜才伸手让他抱到床上去,裹着薄被一缩,倦倦的打了个呵欠。

    看到她这样子,江城才是无奈。

    今天晚上自己是别想睡个好觉了……

    “早些休息。”

    他抬手熄了灯,和衣靠在床边,坐着浅眠。

    隔了许久,听到她轻轻开口:“小江。”

    “嗯?”

    “我白天说,要养你的那句话……是不是让你不高兴了?”

    江城缓缓抬起眼皮,入目一片漆黑,他摇头:“没有。”

    黑暗之中,她伸出手,摸到他掌心轻轻握住。

    “你就是爱把事藏着心里,什么也不说……我知道的,你觉得我同你好,是因为被乔清池退了婚,所以想找个慰藉,对么?”

    “不是……”

    不等他说完,明霜就打断:“我不是个随便的人,不管你怎么想,我自己早有打算。铺子眼下已经有起色了,再过段时日,我想法子离开明家,咱们俩一块做生意,好不好?”

    上次她也曾提过这个事,那时他并未放在心上,想不到……她竟是认真的!?

    江城又是欣喜又是不舍,他没奢望过能和她一起过日子,但此时此刻,这话从她口中听到,不得不感慨万千,然后又觉得心疼。她这生已经不算顺遂了,后半生却还要为了生计忙碌。

    自己何德何能,得她如此倾心相许……

    不知不觉,握着她的手就紧了一分。

    “好。”

    见他答应,即便是在意料之中,明霜还是松了口气,继而微笑道:“那等以后安定下来,咱们就成亲吧。我想嫁给你,你肯娶我么?毕竟他们都说我轻浮、不检点、不懂事,我年纪也这么大了,你一定嫌我老。”说完还幽怨一声长叹,“我肯定比不过那些年轻的小姑娘,今天送个荷包,明天送个剑穗,后天就该把心捧着来给你了。可怜我这个瘸子,注定要孤独终老。”

    他还没开口,她自己就先说了一大堆,起先他心里还感动着,听到后面就笑了。

    江城带着笑意,却言辞恳切:“只要你肯嫁,我自然愿意娶你。”

    明霜正要说话,他竟已俯身,动作温柔地吻了下来,没有吻得很深,却满是怜惜和深情。

    吻过之后,江城埋首在她颈窝,低低道:“我很高兴……你说愿意嫁给我。”

    明霜抬手抚上他后背,宽慰似的拍了拍,笑道:“就知道,必须给你吃一颗定心丸。你这个人啊……”她没有再说下去,屋外的惊雷骤然落下,闪电将室内照得通明透亮。

    “那你今后要加把劲儿了。”她忽然颔首,“我可是打小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吃不得苦,山珍海味,丫头仆妇,一个都不能少,还要住大房子。你得养着我。”

    她说得理直气壮,江城不由轻笑出声,“好,都没问题。”

    耳鬓厮磨了一阵,他松开她,温柔道:“行了,快睡吧,一会儿天该亮了。”

    明霜应了声好,仍旧同他十指紧扣,合上双目,歪头睡下。

    雨声潇潇,雷渐渐停了,空气里湿气很重。

    两人就这样静静躺着,心中满是平安喜乐。

    江城才刚浅浅入睡,忽然听到“啪”的一声脆响,他忙睁开眼,还没等问,紧接着又是一声响。

    “怎么了?”

    明霜已经爬起来了,语气幽怨:“你这儿有蚊子……”

    江城微怔,“是么?”

    “你住了这么久,都没发觉么?”

    他确实没留意过这些。

    于是又起身把灯点上,果然看到屋里盈盈绕绕好几只。

    这夏天里下了雨,蚊虫愈发肆虐起来,明霜撩起胳膊打量,手臂上赫然两个疙瘩,痒得她直抽气。

    “别挠。”江城把她手摁着,“越挠越痒,明天让杏遥拿薄荷给你擦一擦。”

    明霜咬着下唇,“你不挂蚊帐啊?”

    “……我不挂那个。”

    “艾草也没熏么?”这几天蚊虫多,几乎每晚睡前杏遥都会在屋里烧一把。

    他摇头:“没……”

    明霜讶然道:“你就没被蚊子叮么?”

    江城也奇怪:“没有。”

    “难怪它们冲着我来。”她咬咬牙。

    说话间眼前便飞过一只,明霜啪地一声打过去,然后急道:

    “没打着,往你那边跑了。”

    江城动作倒是很快,两下灭了一只,掌心里有血渗出来,想必就是刚刚在她手上叮的罪魁祸首。

    明霜还不解气,拉着他衣袖指指前面:

    “那边还有。”

    “在你左边的……”

    “啊,又飞过来了。”

    屋里此起彼伏的“啪啪啪”声。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拍了一晚上的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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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 11:25: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7章 【坐饮酒】

    翌日清晨,天才刚刚亮,江城就悄悄抱着明霜返回小院儿,折腾了一晚,她睡得很熟,半点没反应。趁着屋里的人还未醒,江城将她安置在床上,仔细盖好被衾,这才转身离开。

    若是杏遥一早醒来发现明霜不在,只怕自己又要百口莫辩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正午,等明霜起床揉眼睛的时候,就发觉杏遥看她的眼神特别复杂。

    “……遥遥?”

    她皱了皱眉,语重心长道:“小姐你……要注意身体啊。”说完就叹了口气,出去给她倒茶。

    原地里,明霜一头雾水地坐在床上,半晌没听明白她的话。

    午饭才吃过,尚早就凑到跟前来传话,说是宜春郡主又寻她来了。

    明霜摁着眉心,烦不胜烦。

    “小姐,要推掉么?”

    “只怕是来找小江比武的。”她手指摩挲着嘴唇,思忖片刻,“算了,我去推吧。她若是没看到我,等会还得找到这儿来。”

    倒真想她赶紧嫁了,能有个气焰嚣张的新郎官把她好好管一管,天天不着急选夫招婿,尽往自己这儿来找麻烦。

    招呼着杏遥给换了衣裳,她唉声叹气地问道:“在什么地方?”

    尚早想了想:“带话的姐姐说是在花厅外的小竹林边儿。”

    “这么偏僻?”虽然无奈,明霜还是值得让杏遥推着她过去。

    等到了竹林外,一地清幽翠绿。

    宜春郡主是没看到,不过凉亭旁却见得一个熟悉且碍眼的身影,青衫飘飘,气质儒雅。她二话不说,当即就叫杏遥调头,乔清池疾步上前挡住她去路。

    “霜儿……”

    明霜冷声道:“又玩这招,很有意思么?”

    乔清池垂眸打量她,神情有些哀伤甚至带了不舍。他有多久没见到她了……从酒楼出事那一晚起,到现在,足足一个多月。这段时间里,他来明家跑了无数趟,连夜里做梦都会梦见她,醒来时眼前都是重影,再这么下去,他非疯不可。

    此刻乔清池才无比羡慕江城,能在同她这么近的地方日日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便是讨厌他都无所谓。

    “你不愿见我,我这么做……也是迫于无奈。”

    “无奈?乔公子很无奈么?”她笑着反问,“我想我应该比你更无奈一些吧?”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退亲的事并非我的主意,是我娘擅做主张。”见她眉头紧锁,连眼睛都没睁开,乔清池艰难地咬了咬牙,“事已至此,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

    明霜头疼地抬起眼皮:“你既是知道还来找我做什么?”

    他恳切道:“有件要紧的事我必须要对你说,只有几句话,无论如何,等听完你再走好么?”

    她叹了口气,勉为其难地颔了颔首:“你说吧。”

    乔清池闻言欣喜了一下,看她眼底有一圈青黑,又忍不住关切:“你昨晚没睡好么?”

    明霜听罢,偏头就叫杏遥快走。

    “诶——”乔清池忙拦住她,“好好好……是我不对,我来其实是想告诉你,眼下有人要害你爹爹,你……自己要当心。”

    她感到奇怪,转过眼来瞧他:“有人要害我爹爹?这事你怎么不对他说去,告诉我作甚么?”

    乔清池苦笑道:“你们明家不是不让我进门么,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的。”

    “怎么个害法?”

    “这个……我说不清楚,是从一个朋友那儿得来的消息。”他敛容肃然道,“你最好谨慎一些,我怀疑明家有内鬼。”

    稀里糊涂跑过来叫她要谨慎,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明霜忍不住发笑:“内鬼?你安插在我们家的人也不少吧?上回是一个,这回又来一个,乔公子也好意思叫我小心别人?”

    闻言,他有些脸红,支支吾吾道:“我……我至少没打算害你,总而言之,不管你信不信,若遇到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乔家找我。”

    她是铁了心要离开明府的,明家有没有内鬼,又打的什么算盘,她不想管,也不愿深究。

    明霜不耐烦地侧过身:“好了,你的话我听到了。乔公子若没别的事,明霜就告辞了。”

    “诶——”乔清池摁住她轮椅,恳求道,“再说会儿话,不行么?”

    明霜没有回答,冲杏遥道:“遥遥,帮我叫非礼。”

    “是。”

    她一个字还没吐出来,乔清池只得妥协:“行行行,你别叫你别叫,我走……我走还不行么。”

    见明霜不欲再理他,杏遥客客气气地把他手拿开,推着人就走。

    “您说这乔公子的话可信么?”回来的路上,杏遥边琢磨边问她,“咱们是不是要告诉老爷呀?好让他提防着点。”

    “说不好。”明霜低头搅了会儿手指,“你也看到上次他布的那些局,多早开始就算计人了。他的话只能信三分,谁晓得是不是故意这么说,想给我们下套呢?”

    杏遥觉得很有道理:“说的也是。”

    “再说了,这朝堂上的事儿哪里讲得清楚,我们就算贸贸然跑到爹爹那儿去说,有人害他。问是谁,不知道,怎么害,也不知道,那不是白说么?”

    “我看呐,乔公子不像是来给您提醒的。”杏遥讪讪笑道,“倒像是找借口来见您一面似的。”

    明霜狠狠地翻了个白眼,“我可不愿见他。”

    不多时,进了院门,抬眼就看到江城走过来,眉头紧紧皱着,她换上笑脸,阳光灿烂地唤道:“小江。”

    他颔了颔首,继而问:“方才,乔清池来过了?”

    消息还挺灵的。

    明霜也没隐瞒,点头应了:“怎么,醋了?”

    “不是……”他面色窘迫,反而忘了要说什么了。

    明霜抿着唇,不悦道:“你怎么能不吃醋呢?我私会别的男子,你就一点不生气?你都不在乎我!”

    江城只得艰难地改口道:“是,我是醋了……”

    听到杏遥在后面偷笑,她也没忍住掩了掩嘴角,随后又反应过来:“你怎么能醋呢?气量这么小,胸襟一点都不宽广!”

    江城:“……”他觉得自己没办法说话了。

    “好啦好啦。”杏遥把轮椅交到他手上,笑道,“外面日头这么大,有什么话不能去屋里说?我去拿点冰镇酸梅汤来,大家解解暑。”

    江城道了声谢,也没再问乔清池此番来的原因,接过轮椅,推她往里走。

    “对了,今晚要给你告个假。”

    “嗯,去哪儿?”

    “属下有个朋友,大老远从江陵来的,想请我去吃个酒。”

    明霜绵长地“哦”了一声,目光怀疑地看着他:“朋友啊,是男朋友呢,还是女朋友?”

    江城啼笑皆非地摇摇头:“别胡想了,我认识的女人不多。”

    “男子也不能大意啊。”她理所当然道,“万一是个断袖呢?”

    江城哭笑不得地唤她:“霜儿……”

    明霜噗嗤一下笑出来:“知道了,我说笑的,你要去就去吧,不拦你。”

    *

    白天暑气大,京城已成了一个大熔炉,实在不敢出门,等到傍晚热度散了些许,江城才动身去高恕家中。

    偏阁里,萧问备好了酒,坐在桌前等他,旁边放了一大块冰,室内很是清凉。

    “快来尝尝,我从江陵特地给你带的游月酒,这酒可不得了,我上回喝一壶就有醉意了。”他挪位置给他,“来来来,你不是自诩喝不醉的么,看你能撑得了几壶!”

    江城微微一笑,撩袍在旁坐下,“怎么大暑天的跑汴梁来了?”记得他此前都是过年才得空。

    “王爷派我办点事儿。”萧问给他满上一碗,“我恐怕不会回江陵了。”

    他酒碗正送到唇边,听得这话,不觉奇怪:“怎么?出什么事了。”

    “没有,你别紧张,好事啊。”萧问喝了一口,咂咂嘴,“眼下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今上病倒了,陆朝这老狐狸也病怏怏的,掀不起风浪。皇上偏偏是个没福的,生了一大堆的公主,连个皇子都没有。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了,你说咱们王爷能坐得住么?”

    数年前今上弑兄夺位而登基,逼宫之后,几位年纪尚小的皇子陆续被遣去偏远的封地,一晃十来年了,三王爷是其中最为年长的,想必对这个皇位窥视已久。

    “这么说,是王爷有什么打算?”

    萧问喝着酒,赧然笑道:“你别怪兄弟,这是要保密的事儿,实在不能告诉你。”

    他闻言也不为难:“无妨,我就随便问问。”

    “不过,王爷有心要用你。”他又伸手取了一壶,“在江陵的时候就跟我提了好几回了,你方便么?若有不妥,我届时便跟王爷说清楚。”

    “王爷对我也算有知遇之恩。”江城想了想,“往后有能效劳之处,定然倾力相助。”

    萧问乐呵呵地拿手拍他胳膊:“就知道你够朋友!”

    “哦,对了。”他又想起一事,“上回你让我找名医,江陵的大夫多,都说自己是名医,一时半刻也分辨不出来,王爷就把人全留下了。”

    江城一口烈酒呛在喉。

    “这……会不会太多了?”

    “没事儿。”他大方道,“王爷迟早是要返京的,到时候他把人全带上来,你一个一个拿回去用。”

    听起来很像三皇子的作风,虽然感到太铺张浪费了,但盛情难却,江城只好点头笑道:

    “替我谢谢王爷。”

    “别那么客气,这是王爷有心要拉拢你啊。”说话间,萧问又给他倒了一碗。

    这酒确实比以往喝过得要烈一些,不过三两碗,江城就觉得身上开始发热,他松开领口,稍稍透了透气。

    萧问本随意抬了抬眼,不经意瞥到他锁骨间,登时一怔,笑容瞬间狡黠起来:“我说呢,上回见你那么遮遮掩掩的,还骗我说没有家室,想不到兄弟你上手挺快啊……”

    看他满眼不解,萧问打了盆水来让他自己瞧。

    锁骨上赫然一块殷红点点的圆斑,也不知是那丫头几时弄上去的……江城耳根骤然发烫,忙把衣衫合拢,不自在地连连饮了几大碗。

    萧问拍着桌子笑道:“你啊你……有了媳妇儿是好事,兄弟我求都求不来的。快说说,快说说……是哪家的姑娘?模样好看么?人乖不乖巧啊?”

    江城半是无奈半是赧然,摇头道:“还没成亲。”

    “哦!”他一副了然神色,打了个响指,“私定终身?你很可以啊!我从前还小看你了!”

    “怎么打算的?准备几时完婚?我这儿可要讨喜酒吃。”

    “说不好。”他笑了笑,“不过若真有那一日,定会请上你的。”

    “行,那我可记着了。”

    这一晚,江城喝得很多。

    四五坛子酒下去,人已经有些恍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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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 11:25: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8章 【红酥手】

    萧问比他先喝醉,抱着酒坛子和衣往地上一躺,就睡了。

    江城虽没醉的不省人事,但也比他好不了多少,强撑着翻身上了马。高恕在底下看得有些担忧。

    “大公子,要不我给您叫个小轿来吧?”

    “没事。”他摆摆手,刚刚喝过解酒汤了,人勉强还算清醒。江城拽过缰绳,同他颔首告辞,双腿将马肚子一夹,驱马回了明府。

    这酒的后劲果然大,饶是一路上吹冷风,他仍觉得头晕目眩。

    不知几时到了西跨院,这冷冷清清的地方,一到晚上连灯也没有几盏,远远看去很是阴森。江城走在石板小径上,颔首往自己住处一望,竟发现他的房里亮着光。

    想不起是自己临走前点了灯烛,还是酒喝得太多出现了幻觉,江城摁着眉心,缓步朝门边走去。

    温暖的烛光照出一个人的身形来,妃色的背影,纤细得让人心疼,侧脸的轮廓,光华浅浅,长长的睫毛随她眨眼而颤动,她唇边永远含着笑,和煦得就像春风……

    明霜正在摆弄一盆花草,余光瞥见他走来,笑意立时荡开。

    “诶,你回来了?”她把手里的花朝他跟前送了送,“快看看,这花儿好不好看?”

    江城淡淡嗯了一声,垂眸看得满屋子的花木,不禁奇怪:“怎么搬来这么多?”

    “这不是见你房里有蚊虫么?”明霜把花盆小心放下,“我特地让人挑了这些给你布置的,你看……灵香草、万寿菊、茉莉花……对了,把这个拿着。”她掏从袖口内出个东西递给他,“防虫的。”

    手里被塞了个香包,江城发了一会儿怔,笑道:“我又用不着这个。”

    明霜拈了朵花,转过眼看他:“你用不着,我用得着呀。万一下次来,又被咬得满手是包怎么办?”

    “我不会养花。”他迟疑,“养坏了怎么办?”

    她浅笑:“不打紧,我来给你养。”

    说得像是要长住一样,叫杏遥知道回头又要念叨他了,江城摇头失笑,推她进屋。

    “……这么重的酒气,你喝了多少?”

    江城往桌边一坐,双手抵着额头,低低道:“不多……就五坛。”

    “怎么脸红得这么厉害呢?”适才在外面瞧不真切,这会儿在灯下一照,愈发见他脸色不对劲了,明霜禁不住担心起来。

    “难受么?”

    “有一点……歇一歇就好了。”

    他酒量一直很好,喝多少都没见醉过,这还是明霜第一次看他说难受,她拿手去摸摸他脸颊,登时一吓。

    “呀,好烫,别不是发烧了?”

    萧问带来的酒确实烈,江城早感觉到周身滚烫,眼前一片模糊。偏偏她手指冰凉,便不由往旁边凑了凑。

    明霜倒也很配合地伸手过去由他蹭,歪头促狭一笑。

    他喝醉酒的样子比平时有意思多了。

    忍不住便伸手多逗了逗他……

    江城本就感到不适,她清凉的指腹沿着脸一路往下到锁骨,背上便猛然起了一层细栗,心头的燥热越燃越大,酥/痒难耐。他醉酒后定力浅,经不起明霜这样撩拨,偏偏她又没有要放手的意思,指尖抚上嘴唇,触感细嫩,不由心驰神荡。

    “霜儿……”

    明霜正不解的应了一声,手腕上蓦地一紧,刚要抬头他就重重地吻了下来。

    带着酒香的鼻息萦绕在四周,灼热却撩人。

    这次和以往有些不同,江城的动作略显粗暴,舌尖急躁地撬开她贝齿,不顾一切地在唇齿间肆虐。他从来吻她都很温柔,力道都不敢加大一分,今日却连牙也用上了,搅得明霜唇瓣生疼。她皱着眉吟哦出声,托在腰间的手便猛然收紧了一些,太用力了,她头昏脑涨,连气都喘不了一口。

    少女的体香萦绕在鼻尖,他吻得愈发激荡,干脆将她从轮椅中捞出来,放在床沿,俯身压了下去。

    院中风声萧萧,吹得房里的呼吸声也越来越重。室内的花香夹杂着淡淡的酒香,铺天盖地全是他的气息,温热的嘴唇从耳垂吻到颈项间,扫过之处一路都是清清凉凉的湿意。

    明霜被他亲得浑身无力,脑子里千头万绪结成乱麻,索性伸手勾住他脖颈,也低头回吻过去。不知不觉领口已经松开,江城攀着她肩头,顺着衣襟滑入衣衫之内,指尖的触感温软如玉,他喘息渐乱,力道愈发大了些,膝盖直抵在她两腿间。

    明霜咬着牙倒抽了口凉气,哀怨道:“疼……”

    她声音传入耳中,分明带着哭腔,江城愕然一惊,神志瞬间清醒,这才惊觉做错了事,忙起身来替她拉过衣衫。

    “对、对不起,属下逾越了……”

    明霜揪着衣襟坐起来,伸手揉着嘴唇,听他一紧张连称呼都改了,原本还在发蒙,这会儿又感到好笑。

    万万没想到,自己上一次喝多是偷吻了她,这一次喝多却又做出这样的事来。江城暗自懊悔,父亲自小告诉他酒乃万恶之源,他仗着自己酒量好,从未放在心上,想不到而今遇上她,却连连失态。

    果然,只要是明霜的事,他总会方寸大乱……

    江城背过身子,实在是觉得愧对她。

    他这样,倒让明霜不好意思起来了,挪着腿慢腾腾地移到他背后去,宽慰道:“你别难过……”说完发觉这话有点奇怪,她琢磨着又改口,“是我孟浪了,不该那么撩你。”

    “你……”听她莫名其妙地认错,江城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

    “等成亲以后吧。”明霜在他衣摆上拉了拉,语气很大度,“好了,我不怪你了。咱们迟早是要洞房的,你现在非礼了我,往后可就更不能抵赖了。我丑话说在前头,我这个人很难缠的,你可要当心了。”

    江城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转过身来,轻轻握着她的手:“对不起,适才弄疼你了么?哪里疼?”

    明霜挑着眉,把手腕扬给他看。

    白皙的皮肤上,赫然有道指印,一圈尽是深红色,他皱着眉后悔无比,一面替她揉着,一面拥她入怀。

    江城深深叹了口气:“喝酒误事,我今后再不饮酒,若有违此言,便自断一条手臂。”

    这誓发得好重。

    明霜靠在他怀里,带着薄茧的指腹正轻柔地给她按摩,和之前的蛮横判若两人,她微微一笑:“你这毒誓,是当真的么?”

    “是。”

    “不反悔?”

    “嗯。”

    明霜不禁很遗憾地摇起头来:“哎呀,那怎么办呢……交杯酒你还喝么?”

    分明发觉他身子僵了僵,头顶上半天没人吭声……

    明霜从他怀里支起脑袋,偏偏还要追问:“喝么?”

    江城为难地看着她。

    还没见过这么快就搬起石头来砸自己脚的,明霜笑得乐不可支,她伸出手来把他脸捧着揉,“大傻子,你这手臂可是我的了,我暂且替你收着,改明儿惹我不高兴了,可别忘了你今天发的誓。”

    今晚上他完全不在状态,要推说是醉话,大概也不能了。江城无可奈何地搂住她,颔首笑道:“好,是你的,都是你的。”

    *

    大暑才过,夏日炎炎,太阳简直是快把人烤干,一出门都是一股热气。

    陈阿元让人送了座大冰山到明霜屋里,卷帘一放下,日头照不到,凉气便缓缓扩散开来,沁人心脾,也不怕她夜里再被热得睡不着了。

    “阿元这人是真不错。”

    明霜和江城在窗边下棋,杏遥就在一旁做针线。虽说平时是不打搅他们俩的,但这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去堂屋里坐着实在是闷得人心慌,明霜也怕她中暑,索性叫她进屋来乘凉。

    “是啊。”听她提起陈阿元,明霜心头也很感动,“当初咱们不过举手之劳救了他,想不到这孩子也懂得知恩图报。”

    杏遥颔了颔首,“他也是个运气好的,您得势的时候抬举了他,叫刘管家帮忙照应着,结果一回头闹了个山崩,这下好了,府里几个管事的都没了,正好让他上了高位。”

    她点头,捻了个子儿落下,“所以说啊,这人成不成事儿,还得看造化。”

    “也多亏了阿元。咱们这儿眼下青黄不接,要不是他想着咱们,叫外人抬这么大一块冰进府,还不得叫叶夫人怀疑么?”

    “得空你帮我谢谢他。”

    “人家要你谢啊,动动嘴皮子两个字儿,讲出去多没诚心。”

    “那不然怎么着?”明霜笑问,“我现在在府里可说不上话,再说,他混得挺好的了,可不需要我去多管闲事……嗯,不如给点银子吧?”

    说完,江城和杏遥同时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心道:你给银子也太俗气了。

    明霜撅了撅嘴,“干嘛啊都这样看着我,人家做生意的,带点铜臭味不是很正常么?”

    说话间,她见江城的黑子早已溃不成军,不禁朝杏遥嘚瑟道:“遥遥,遥遥,你看,我又赢了小江!”

    杏遥连头也没抬:“人家让着您呢。”此前和明霜下棋他从没输过,这会儿也知道耍阴招逗姑娘家高兴了,杏遥暗骂此人有心机。

    明霜一听,有些不乐意了,叉腰对着江城认真道:“不许让着我!”

    他只好点头:“好。”

    半柱香之后……

    江城一个一个把她的白子捡掉。

    明霜讷讷盯着棋盘看了半天,叉腰恼道:“你居然敢不让着我!”

    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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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 11:25: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9章 【晓寒轻】

    一盘棋才开局,尚早撩起帘子从外面进来,热得满头大汗。

    “小姐!”

    “诶。”明霜捡了一枚棋子,颔首看她,“瞧把你给热的,快过来歇一歇。”

    尚早摇了摇头,喘了口气,“小姐,大少爷回来了,老爷让您晚上去那边吃饭呢。”

    闻言,她手里的棋子一掉,啪嗒一声摔在棋盘上。

    明英回来了。

    这对明霜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

    明家人口简单,明见书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又是叶夫人所出,从小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住在江南的时候人才五六岁,街头巷尾都传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神童,出口成章,才思敏捷。

    是不是有那么神,明霜也没去证实过,她童年的日子过得不算好,同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弟弟更是很少有正面交流的机会,唯一的几次谈话也不愉快。

    明英是叶夫人一手栽培的,那好面子的臭脾性简直一脉相承。不仅如此,心气儿还特别高,庶出的她和明绣,在他眼里永远是上不得台面的,小时候连说一句话都嫌多余,如今过了这几年,也不知多读了点圣贤书有没有好转一些。

    傍晚,明霜换好了衣裳,杏遥推着她往正院里去。

    天色渐沉,地面上暑气未消,□□内有仆妇洒了水在地上扫地,见她经过也停下来颔首见礼。还没等走近门,迎面就瞧得对面回廊处走来一个人,身长七尺,剑眉飞扬,双目清冷,趾高气昂地迈着阔步。

    看这相貌,和记忆里的有七八分相似,应该就是明英了,明霜不欲同他打照面,原地里等他进去。不承想明英先发现她,脚步一顿,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清的音量冷冷哼了一声,提袍往屋中走。

    见状,明霜不禁叹了口气。

    大约圣贤书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吧。

    很明显这不是个善茬,她担忧地回过头去牵江城的衣袖,“你一定要在门外等我。”

    知道她心里忐忑,奈何自己半点忙也帮不上,江城唯有往她手上握了握,又很快松开。

    “安心去吧,没事的。”

    饭桌上明见书和叶夫人已经入席坐定,她颔了颔首算是行礼,随后在面西处坐下,很快明绣也跟着进门了,看到明英没有吭声,只叫了声爹爹,然后自顾自地挪了椅子挨在明霜身边落座。

    一时家人将饭食端上来,满桌的酒肉菜肴,明见书难得像今日这样和自己几个孩子同桌吃饭,显得尤其高兴。

    “今天是家宴,都不要拘束,英儿只歇得了几天,可得好好休息休息。”他是过来人,摸着胡须悉心教导,“这段时间就不必挑灯夜读了,养足精神是最要紧的,也不见有谁能在考试前两日就把功课全补上的,不过是求个慰藉罢了。”

    明英点头称是。

    “英儿快下场了,为娘也没什么好说的,且敬你一杯。”叶夫人含笑着斟酒,“你是为娘的骄傲,可得拿个状元回来啊!”

    明英捏着那杯酒,神情看上去有些异样,含糊不清的应了,仰头一饮而尽。

    叶夫人很高兴,回眸瞅见明绣,啧了一声,皱眉唤她:“绣儿,你哥哥就快考试了,还不给他敬杯酒?”

    明绣心里是百般不乐意,明面上又不好说什么,扯过酒壶来倒了一杯,心不在焉地举了举:“祝英哥哥下笔如神,旗开得胜,一举夺魁。我先干为敬了。”

    这杯酒,明英倒是没喝,慢悠悠地在指尖转了两下,似笑非笑道:“大姐姐年前成的亲,听说三妹妹那阵子吵着嚷着想嫁到王府给世子做妾去?这也太不好了,虽说妹妹是庶出,但咱们明家的女儿出去做妾,到底有*份。依我说何不把眼光放低一些,做个正房夫人可比世子的小妾要有脸面得多。”

    明绣咬着牙想骂他,心道:你才上赶着去做妾呢。

    她把酒杯往桌上一放,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多谢哥哥提醒,我往后自会谨记在心的。”

    听罢,明英才勉强满意地把酒喝了,目光一转,便落在明霜身上。她并不是很想去敬酒,但明绣已经开了头,不斟酒也不行了,于是遂把杯子取来,还不等倒酒却听明英淡声道:

    “弟弟在书院的时候,就听了不少二姐的事。”他说着眉头一皱,“京城大街小巷里都说二姐是因为和下人有染,所以才被乔家退亲的?”

    叶夫人闻言,忙解释道:“那是外头的人胡说八道,乔家人卑鄙无耻,一早想借着你爹爹的势力平步青云,于是拖你二姐姐下水。后来看陆朝病了,又怕累及自身,就过河拆桥,这才故意把你二姐姐说得如此难堪。”

    “咱们知道内情,可天下人不知道。”明英琢磨着摇头道,“依我看,二姐身边那些小厮侍卫,就别用了,省得让人说闲话。”

    明霜冷笑了一声,没开口。

    他大约并未听见,想了想,又道:“不过也是隔靴搔痒而已,想要堵住好事者的嘴,姐姐还是得早些找个人家嫁了。”

    叶夫人一听,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我正有此意。”她转过眼来看明霜,“正要同你说这事儿的,你这年纪不能再拖了,身上又不好,上门亲事还被乔家人搞成那样,为娘实在是心疼你。”

    她取出帕子颔首拭泪,随后握住明霜的手,“城北振威校尉刘安,不知你有没有印象,上回秋社同你三婶来我们家做过一会儿,他一早瞧上你了,也不嫌你腿上有疾,特地叫媒人来问我的意思。”

    叶夫人抚着她发髻,含笑道:“这人我见过,不到三十,相貌堂堂的,为人也很忠厚老实,就是原配妻子去得早,得委屈委屈你做个续弦。不过他还没有子嗣的,你不用担心……”

    明霜气得火冒三丈,反手推开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她也不好发火,只皮笑肉不笑道:“母亲和英弟弟如此关心霜儿的终身大事,霜儿真是感激不尽,可殊不知上次乔清池也是借的这个机会才钻了空子。像我这般名声不佳,又身患残疾的姑娘,试问哪家会要?他找上门儿来提亲,您能保证不是第二个乔清池么?人心隔肚皮,母亲只远远望一眼哪里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万一以后把女儿拎到家门前来,哭着要爹爹救济,届时怎么办?万一他看着女儿腿脚不便,往后出言不逊,觉得咱们明家好欺负,届时又该怎么办?母亲想把女儿嫁出去是好事,可也要把眼睛擦亮一点,乔家人的亏还没吃够么?”

    叶夫人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残废非我所愿,试问谁不想四肢健全,能跑能跳?更何况,当年我是什么缘由废了腿的,夫人不会不记得吧?”

    “这……”

    当年之事,是明见书最不愿想起的过往,被她这么一提,心中也感到不好受,皱着眉呵斥叶夫人:“行了行了,好好的吃个饭,说这些作甚么?什么刘安,什么校尉,做续弦你也的说得出口!?她就是不嫁人又怎么样,难不成我明见书还养不起自己的女儿么?”

    听这口气是恼了,叶夫人只得尴尬地应了一声,不再多话。

    一顿饭吃得毫无滋味。

    宴席撤去之后,江城立在门外等候,明霜果然又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低垂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眉眼,脸颊上浅浅泛着红色,大约喝了酒。抬头时迎上他的视线,唇角便弯了起来,讪讪地冲他一笑。

    “小江……”

    他狠狠皱紧眉头。

    方才在席上的话他自然有听到,明明心中委屈,还得这样朝自己微笑,他宁可她哭出来,也许还好受一点。强忍着想上前抱她的冲动,江城只伸手往她额头探了探,问杏遥道:“又喝酒了?”

    后者叹气,“没办法,夫人叫敬酒。”

    “喝得多么?”

    “还好,就一两杯。”

    明霜酒量素来不好,几乎是沾一点就醉,一回到房见,便嚷着说头疼。杏遥扶她在床边坐好,把人交到江城手上“你来照顾小姐,我去盛碗酸梅汤给她。”

    “好。”

    姚嬷嬷本打算进来,迟疑了一会儿,又退了出去。

    屋里再无旁人,江城倒了杯茶水,也挨着明霜坐下,柔声劝道:“喝口水吧,润润喉。”

    她迷蒙着一双眼,抬起头看他:“你喂我吧。”

    江城于是把茶杯送到她唇边去,明霜却拧着眉躲开。

    “在城郊那晚可不是这么喂的。”

    见他耳根子一下就红了,半晌迟疑着没有动静,明霜不禁难过道:“当初可以,现在就不可以了?”

    “那样……不好喝。”

    “那你往后也别亲我了。”她背过身去,“反正也不好喝。”

    江城拿她没办法,啼笑皆非地叹气,颔首饮了一口茶,捏着她下巴转过脸,低头吻下去。

    微涩的茶水渡过口来,还有些温热,沿着她唇角往外溢,从脖颈一路往下流淌,胸前的衣襟登时湿了大半。江城赶紧推开她,手忙脚乱地去取巾子。

    正专心给她擦拭,明霜却突然伸出手来环着他脖颈,埋首在他发间。江城动作一滞,静默了半晌,发觉她浑身在微微颤抖着。

    她哭的时候不喜欢被人看到,他知道这一点,因此也没有多问,手臂一抬把她往自己怀里掩了掩,掌心轻轻拍着她背脊。

    “你说……这叫什么人啊,说那些话,还算是我弟弟么?还算是我母亲么?我怎么样也是明家的小姐,他们几时有把我当亲人看?”

    明霜埋在他颈项间抽噎。

    “被退亲,最难过的人不应该是我么?他们想过我的感受么?连句宽慰的话都没有,字里行间全怪我一个人。”

    “叶夫人成天就想把我嫁出去,我不在她眼前她就高兴了……他们还打算让我给人家做续弦,我凭什么要去那样的人做媳妇儿……”她说着,搂着他脖子的手便收紧了一分。

    江城眸色渐沉,手兜着她后脑勺,低低道:“明日我就去向夫人提亲,我娶你,好不好?”

    明霜从他怀里抬起头,伸手抚上他脸颊,莫名地笑出声来:“我倒是想啊,今天明英还嫌你碍眼来着,这会儿去提亲,叶夫人准把你从门口扫出去。”

    她思索了一阵:“不如,你带我私奔吧?”

    江城微怔,刚要说好,明霜又颦眉摇头。

    “哎,也不好也不好,遥遥和嬷嬷还在府上的,我若是走了,她们几个人肯定要遭罪。”她发愁地咬着下唇。

    要有个办法顺理成章从明府离开就好了……

    明霜骤然想到了假死两个字,犹豫地看了江城一眼,但没有说出口。

    等杏遥端着酸梅汤回来时,人已经缩在被窝里睡熟了,江城起身来和她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

    夏夜里,草丛中满是蟋蟀的鸣叫声,衬得四周愈发安静。

    西跨院的一间房舍内,幽幽亮着灯火,桌上的笺纸墨迹初干,江城放下笔,回头望了一眼窗外,白色的信鸽探头探脑地往里瞧,咕咕直叫。

    他从抽屉里抓了一把小米,散在窗沿边,鸽子几步跳过来,低头一粒一粒的啄着吃。

    纸上的墨转眼干透了,等信鸽吃完,他才叠好放到鸽子脚下的小竹筒里,轻轻一推,将它放飞出去。

    哗啦啦一阵鸟雀扑打翅膀的声音,很快就从耳边远去了。

    浅淡的月光照耀下,头顶飞过一道黑影。

    陈阿元提着灯从这附近走过,很是狐疑地仰头张望,然而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

    背后跟着的两个家丁见他举止奇怪,不由发问:“陈大哥,怎么啦?”

    陈阿元立在院门口若有所思地琢磨道:“总觉得这个姓江的有些古怪……我想找个人看着他。”

    “行。”那家丁当即道,“小的这就支几个人过来守在这附近。”

    “诶——别。”陈阿元抬手喝止,“他身手可不弱,寻常的人看不住,你们这样反而打草惊蛇。”

    思索片刻,他自怀中摸出一袋钱,掂了掂交给那人:“这样吧,你拿这钱去客栈或是赌坊,雇两个江湖人,要会些武功的,就在跨院周围盯梢。记住,不要离得太近,不要被他发现,有什么动静也别擅自做主张,先回来告诉我。”

    “行,小的马上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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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 11:26: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60章 【人情恶】

    第二日一早,还没到辰时,耳畔便听得有翅膀扑腾的动静,江城骤然惊醒,翻身起来。

    窗边的白鸽正在低头吃昨天剩下的米粒,脚上仍系着一只小竹筒,他伸手摸了摸鸽子,从竹筒里取出一张卷起的信笺。

    展开之后,上面只有短短的几行字,他却渐渐皱起眉。站在原地迟疑了许久,他寻了火把纸条烧掉,换上衣衫去找明霜。

    在屋外等了半个时辰她才起床,杏遥正打了水给她擦脸,抬头见江城身形笔直地立在门边,不由奇道:“怎么了?”

    他有些犹豫,“属下……要告五日的假,特来请小姐的示下。”

    闻言,杏遥倒是先吃了一惊:“这么久?”

    明霜睡意还没散尽,稀里糊涂地就点头:“好啊,干什么去呢?”

    “见一个朋友,他遇到了些麻烦,可能要耽搁一段时间。”

    “行,那你去吧。”明霜不曾有疑,“自己当心。”

    “多谢小姐。”

    这是他头一回请这么多天的假,原以为明霜会问上几句,想不到竟如此顺利。

    等着江城出去,杏遥便抖抖外衫给她披上,语气很不是滋味:“小姐您也太偏心了,我跟了您这么久,还没见您给我放过长假呢。”

    “现在放你走,谁照顾我呀?”明霜扬起眉来,“你担心什么?再不久就嫁出去了,天天都闲在家里,还怕没假么?”

    “您又打趣我!就知道江侍卫走了我准没好日子过。”杏遥把眼一瞪,拿手去挠她胳肢窝,两个人立时抖在一团儿,嘻嘻笑笑的,满室欢声。

    从严府后门进去的时候,江城把头上的斗笠往下遮了遮,幸而这会儿天气热得厉害,四下里并没多少人走动。

    花厅旁边即是书房,他此前是在严涛身边做事的,对府里的格局比明府还要熟悉。两边的卷帘已经放下,屋内没有点灯,显得幽暗而清凉。

    太师椅上正有人坐着,手里拿了一卷书,江城朝他撩袍蹲下去,单膝而跪,抱拳施礼。

    “起来吧,不要这么见外啊。”那人声音听着很和蔼,放下书,含笑着打量他。

    “原本如此热的天气,也不想劳烦你,上回让你办的已经够凶险了……”他一脸的心疼,语气好像还分外惭愧。

    江城神色平淡,颔首道:“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那人搓了搓手,摇头叹气,“如今遇到个很棘手的案子,你也知道啊,我手里的人都不中用,要不是十万火急也不会把你叫回来。”

    江城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吱声。

    “这次南下治旱涝,上头知晓有人贪墨,眼下返朝了,本官必须得给个说法。哎……都是迫于无奈,大家皆想活命,可这其中总得有个人来做冤大头不是?”他拿手指瞧了瞧书桌,“我的脾气,你是了解的,只有死人的嘴才最紧,不杀不行啊……”

    但凡他说出这种话,便是打算要灭其满门。

    “大人……”

    江城本想推辞,不等他话出口,那人就道:“你跑一趟郑州,我再派四个人随你一同前往,这地址呢晚些时候会告诉你的。”

    于是,抬手挥了挥,“去吧,啊,去吧去吧……”

    他知道没有推脱的机会,原地里犹豫再三,还是告辞退下。

    科考的时间渐渐逼近,明英没住几日就走了。

    江城不在的这些天里,明霜过得有点乏味,因为气候热,院子里的小丫们都是轮班,一个一个耷拉着脑袋在门边坐着,毫无生气,让她看了也没精打采起来。

    杏遥在小竹凳上打络子,回头就瞧见陈阿元顶着烈日抬了个小竹筐往这边走。

    “阿元,大暑天的,你干嘛呀?”

    他赶紧跑到屋檐下乘凉,对明霜弯腰施礼,“二小姐好……这不,才结的新鲜莲藕,冰镇过的,特地拿来给小姐尝尝。”

    明霜让他进门来,招呼着丫头把竹筐抬下去,“真是辛苦你了,这么热还跑过来……其实也不必这样啊,晚些时候让小厮送过来不也一样么?”

    “就怕吩咐了他们不上心,正巧刘总管叫我出去办事呢,就顺道过来了。”陈阿元拿袖子扇扇脸,喘了口气,“您这边如何?可缺什么少什么没有?”

    她笑道:“没有没有,你成天给我这儿送东西,还能少什么?”

    杏遥端了几碗冰水给他们几人解解渴,陈阿元倒也没客气,伸手接了咕噜咕噜往嘴里灌。余光偷偷打量四周,半天没瞅见江城,他不禁问道:“江侍卫……不在么?”

    “他家里有事,告了几日的假。”明霜笑问,“怎么,还怕他?”

    现在他也算是半个管事的人了,定然不像年初那么畏首畏尾。对于江城,陈阿元也说不上是害怕,只是想起那日在他床下发现的血账簿,便觉得此人心怀不轨,城府极深,留在二小姐身边,指不定是有什么坏心思。

    二小姐心地好,肯定不知道是被利用了,他得想办法提醒她。

    “其实……”

    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妥。

    自己没有证据,何况明霜护短得很,肯定不会相信自己一面之词,想了想还是罢了。

    明霜歪头不解:“其实什么?”

    陈阿元咧嘴一笑:“其实……我还挺想找江侍卫学个一招半式防身呢,这样往后就不会被人欺负了不是?”

    “是呀,是呀。”提起江城,她无不自豪地抚掌笑道,“小江功夫可好了,等他回来,我让他教你呀。”

    “那就多谢小姐了。”说完,便摇头暗叹:果然,小姐很在乎他。

    *

    子夜人定初,明月如霜,霜照高墙。

    远在郑州的一座大宅门内,火光闪烁,黑烟直冲云霄,四下里尽是焦糊的气味,刀光如电,人影攒动。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声。

    血腥味在空气里弥漫开来,黑衣的青年身着劲装,抬眸望见这熊熊大火,滚滚的火舌似乎要将天幕吞没。

    他的剑沾着血,顺着剑尖滑落在地。

    周围是令人心悸的悲鸣声,如泣如诉,那人灯火下的眼神却很淡漠,仿佛和手里的剑一样,丝毫没有暖意。

    惨叫声就在他的脚边,撕心裂肺。

    时隔太久没有见到这种场面,他已经快要习惯了那样沐浴在阳春三月下的生活,下人夺人性命时便多了几分迟疑。

    满目的殷红在衣衫上不住绽开,袖摆被人抓住,垂眸看见一双清亮的眼睛,带着水汽,哀哀求饶。

    他浑身一震,像是突然从世外桃源跌落到万丈深渊。

    她一定不知道这些事。

    也永远不能让她知道这些事……

    她只要安安乐乐地生活在那个平静的院子里,就好了。

    背后的一株矮树在燃烧中怦然倒下。

    剑刃锋利如斯,映着月华溅出一道晶莹的血水。

    他攥紧剑柄,逆着火光,一步一步走向门外。

    夜深人静。

    京城上下一片祥和。

    明霜睡得正熟,朦胧中觉得眼前站了个人,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赫然看到江城一身黑衣立在对面,登时吓了一跳。

    “小江?”她困意瞬间散去了大半,支着身子坐起来,借着月光,隐约发现他脸色有些异样,不禁问道,“怎么了?”

    明明告了五日的假,这才第三天。

    策马跑了一天一夜,他衣衫上全是风露,一路上满脑子全是她,如今她就在自己身边,近在咫尺的地方……

    江城指尖微微动了一下,垂眸低声问:“我,能抱抱你么?”

    这还是明霜第一次听他说这样的话,愣了片刻后,唇边的笑意便缓缓荡开,她把两手伸出来,笑吟吟道:“想抱就抱啊。”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俯下身,极轻极轻地环住她的腰,慢慢拥入怀中,动作谨慎得像是在捧一件易碎的瓷器。

    “这么急赶着回来,就为了这个么?”明霜靠在他胸前,忍不住发笑,“好了好了……知道不会告诉我的,有什么不开心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从前你不也这样安慰我的么?”

    “我没事。”江城埋首在她颈项间,近似贪婪地感受她身体的温度,“就是忽然……想抱抱你。”

    再过几日,等今年的科举过去,他就把一切都告诉她……

    然后如她想的那样,离开明家,离开严府,永不问世事。

    明霜拍拍他的头,哄小孩子一般说道:“好,没事就好。”

    *

    一夜雨疏风骤,天气略显凉爽。

    底下丫头把凉茶端上桌,严涛拿着书卷的手已然僵住,青年正跪在他面前,微垂着头,神情沉静。

    好半天,才他反应过来,“啊哟”一声,放下书册,表情十分纠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你这会儿说要走,可为难本官了。”

    “属下惭愧。”江城语气平静,“当日赎身的钱两,会按契约上的数目尽数奉还。”

    “看来你这是打定主意了呀。”严涛歪在太师椅上,一副头疼的模样,“怎么好好的,突然想着要走了?是本官亏待你了?”

    “大人待属下不薄,这份恩情属下铭记于心。”他施礼道,“只是属下漂泊半生,早已厌倦杀戮,希望后半辈子能够安稳平常,如此而已。”

    “嗯……你是老大不小了,想成家也是人之常情。”他似乎很好说话的样子,颔了颔首,却又发愁地啧了一声,“可是眼下还有个小忙,不得不让你出手……”

    他表情变化得很丰富,一下犹豫一下摇头一下又颔首,最后还是叹道:“这样吧……这件事事成之后,你我就算两清,如何?”

    江城并未多想就应下:“大人请说。”

    严涛抓起桌上的两个核桃,慢腾腾地在手里转动,“马上就要科举了,今年的主考是明见书的门徒,为了让他儿子能够顺利高中,大概早已把考题弄到手了。”他微微一笑,“你想办法誊抄一份,晚些时候我叫人同你在老地方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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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 11:26: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61章 【抛真心】

    江城听完,身形不由一顿。

    此前那几次传信,已经让他觉得很对不起明霜了,如今再有和她相关的任务,他实在是不想接。

    “大人,可否另换一件事……”

    严涛听着很奇怪:“这事儿一直以来不都是你在做么?为何今日这般推辞?”

    江城算是侍卫当中对他最衷心的那个,近来他却几次三番的推辞犹豫,不免让严涛心生怀疑。

    “你莫不是……真的对明家二小姐动了心吧?”

    南下回来之后,一路上倒是听了不少闲言碎语,起初他还没当回事。在小姐身边安插侍卫,会惹人非议也是在他预料之中。特地让江城过去,一则是他功夫好,二则是他形貌清俊,这样的人,姑娘家定然不会对他设防的。

    想不到,他们俩竟还假戏真做了?

    “大人误会了。”不欲让严涛起疑,他当下否认,“属下近来身上不适,担心会有负大人所托。”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和那位二小姐情投意合,正打算替你们说个媒呢。”他摸着胡须朗声而笑。

    严涛此人一贯是笑里藏刀的,听出他话里有试探之意,江城仍旧颔首:“大人说笑了,属下自知身份卑微,高攀不上,从没有过这种心思。”

    “便是有那心思也无妨。”严涛摆摆手,“这种名声不好的女人,明见书赶着嫁出去还来不及呢,哪里会在意你是什么身份。”

    他一直很反感外人对明霜这样的评价,闻言便禁不住皱起眉来,袖下的手渐渐紧握成拳。

    “行了,此事就这么定了,你下去吧。”

    江城自知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好应了声是。

    朝阳初升,挑高的身影在砖石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随后慢慢行远。

    严涛饮了口茶,拇指抵着太阳穴,若有所思地盯着门外,颇为惆怅地叹了口气:“这孩子不好用了,看来再忠诚的犬也有变心的时候啊……”他慢条斯理地打了个响指,背后悄无声息地落下一个人。

    严家不像明家有那么好的家世,他自己就是从军头司中最下等的禁军做起的,府里最不缺的就是影卫。

    “入了我严府的门,岂有那么容易就能说走的。”

    那侍卫抬眼望了望,低首问道:“大人是打算让属下去灭口么?”

    “诶——不着急,江侍卫这是误入歧途。”严涛摆弄着手里的玉盏,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还有用处,现在就丢太浪费了。”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再说了,派你去,你也打不过人家。”

    侍卫颦了颦眉,颇有些不服气。

    严涛拍拍他的肩,笑道:“小恒啊,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太沉不住气,其实你比江城好太多了,只是过于性情急躁。要知道做这一行的,最忌讳就是意气用事。”

    侍卫恭恭敬敬地抱了抱拳:“大人教训的是,属下自会铭记于心。”

    “行了行了,闲话不提那么多,你行动方便,去帮我查查那个明家小二姐。”

    他颔首道了声是,身形一转,瞬间消失不见。

    *

    江城回到明家时,清晨的日头刚出来,不算热。明霜由杏遥推着坐在院子里逗鸟雀,一见到他便转过身,笑吟吟地招呼:“怎么才来,早饭吃了么?我给你留了盘绿豆糕,冰镇过的,吃着很解暑。”

    江城神色终于缓和下来,望着她,心中却是百味杂陈。

    “你来看看这个。”明霜并没留意到他的异样,拎着鸟笼自顾自地玩,“这八哥是阿元新送来的,听说会学人讲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杏遥弯腰打量,“小姐,你教它几句试试啊。”

    “好呀。”她逗弄了一阵,颔了颔首,“叫‘小江’,‘小、江’。”

    笼子里的八哥歪头瞧她,眼睛眨了两下,半天没动静。

    明霜颦了颦眉,有些挫败:“咦,不是说好的能讲话么?”

    “给我试试。”江城指尖轻轻一勾,把鸟笼从她手上提过来,微微启唇,竟学了两声鸟叫,很快那八哥便扑腾着翅膀,扯开嗓子唤道:

    “小江,小江——”

    江城不由皱起眉:“怎么叫这个……”

    明霜却稀奇地接过来:“呀,真的会说话啊。”

    八哥在笼子里扑腾,咿咿呀呀地嚷着她那句“呀,真的会说话啊”,引得院里的丫头们一阵哄笑。

    “这小畜生还挺机灵。”明霜玩够了,腾出手去捏江城的脸,又是艳羡又是欢喜,“你怎么什么都会,连逗鸟也比我厉害,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你说出来,我立马去学。”

    江城笑得无奈:“针线我就不会,你不是会么?”

    “也是,我还忘了这个……那下次你定要给我绣个东西来,我得好好嘲讽你一下!”

    “……”叫他拿刀拿剑还好,拿针线真是得要人命了。

    看他为难的样子,明霜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

    杏遥把冰茶水给他俩端上来,“小姐,赵掌柜来人问您,要不要去店里看一看这个月的账。”

    “大热天的,出门要晒死人呢。”明霜摇摇头,随后促狭一笑,“你们俩谁去帮我跑个腿儿把账本拿来?”

    杏遥连连摆首,“饶了我吧,这会儿去非掉一层皮不可。”

    江城倒是没有怨言:“我去吧。”

    “日头这么大,晒坏了怎么办?”明霜心疼道,“你还是别去了,大不了这个月的账我不看了。”

    杏遥在旁翻了个白眼,暗骂她偏心。

    “没事。”江城微笑道,“我脚程快,趁现在早上凉爽去给你拿回来。”

    “那好吧……你记得带把伞。”

    “嗯。”

    她又不放心,“要不再拿点冰吧?”

    他摇头笑道:“不用了。”

    等着人走远了,杏遥张口啧啧出声,“就知道向着你男人,亏我给您当牛做马十来年呢,到头来还比不过一个跟了你一年的。”

    明霜扬扬眉,得意道:“你也说了是我男人,不向着他,难道向着你?有本事,你也做我男人呀,那时候我也向着你了。”

    杏遥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看着她:“您这话说的,也真不害臊!回头叫三小姐听到了,还不笑话死你!”

    “她笑她的,与我何干?”

    眼瞧着太阳越升越高,地面上的温度也渐渐燥热,杏遥搁下针线活打算推明霜进屋,她托着腮,喃喃自语:“就快科举的日子了,凌书生这几天应该很忙吧?”

    “可不是么?”杏遥抿着唇笑,“连熬了三个晚上了,怎么劝都不睡。你说就这么几日能看多少书呀?我才不信能有什么效果呢,不过是求个安慰罢了。”

    明霜摩挲着下巴思忖:“今年的主考姓周,我认识他……是爹爹的学生,小时候见过几次面的。”

    “怎么着?”杏遥打趣道,“您还准备去要考题么?”

    “我倒是想,那也得有那个脸啊。”她认真琢磨起来,“你说,这要是拿出去卖,能挣不少钱吧?”

    “您还真惦记上了?”她吓了一跳,“快别到处胡说了,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明霜拿眼横她:“我说笑的,这还用你提醒么?”

    “那可不一定,您如今是钻进钱眼儿里去了,指不定粪坑里看到一枚铜钱,还得指使我去捡呢……”

    “死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还编这样的话来取笑我。”

    明霜故意捡了本书要打她,杏遥忙躲开,一溜烟跑出去了。

    她不由发笑,笑完了却又陷入沉思。

    明英也要下场。

    不知爹爹他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门外一群鸟雀扑啦啦展翅飞过,天空还是蓝的,万里无云。

    *

    凌书生要温习考试,赵良玉倒是个通情理的人,特地给他腾出时间来,白天也不让他画画了。

    临近这日子,城里也热闹起来,酒楼茶肆到处都有下注押状元的,据说明家大公子的身价是最高的,目下已经炒到一万两,叶夫人对此自然很是得意。

    已到夏末,连着十天没有下雨,天气还是那么热。院子里的蝉叫得声嘶力竭,听着无端令人烦躁。明霜吃过饭就躲在卧房中午睡,她这几日总是懒懒的,整个人耷拉着,没精打采。

    因怕吵她休息,姚嬷嬷让两个丫头各自拿了放有麦芽糖的竹竿子踮脚在树下粘知了。

    啪嗒啪嗒的轻响,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静了,明家的仆人少,午后很是寂然,虫鸣声四下起伏。

    沿着抄手游廊步出后院,举目就能看到一小片莲池,绿油油的满是浮萍,莲叶上开着白荷花,偶有蜻蜓点水而过。

    这会儿正是日头最大的时候,烈阳毒辣辣的炙烤着青墙红瓦,偏门这附近无人走动,出去便是后街,仍旧没有人。

    天气太热,阳光正好照下来,连野狗也不愿在此逗留。

    江城低着头进了巷子,一路越走越深,到尽处时,那树荫下正有一人在乘凉,余光瞥见他,便佯作有事的样子,匆匆往远处而行。

    江城走到树荫下,在花台边坐了,目光不动声色的洞察周围,确定没有旁人之后,才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轻放在草丛里,只略停留片刻,很快就起身离开。

    在他走后不久,之前乘凉的男子迅速返回,伸手抽走书信,一面警惕地环顾四周,一面快步疾行。

    整个过程进行得很快,前后还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江城在拐角处停下,回头见他已取了信,便也不再多待,转身进了角门。

    那男子并没走多远,趴在墙边目光紧盯着江城,眼看他在自己视线中消失不见,这才悄悄往后退,绕过街市,径直往西跨院的方向走去。

    正是午后,角门边几个武生打扮的江湖刀客头挨着头靠在一块儿流着哈喇子打瞌睡。男子将衣襟往上拉了拉,尽量遮住容貌,路过这几人身边时,装作不经意地扔下两个东西,随即快步离开。

    正院里,市集上采买的水果刚到,陈阿元尚在指挥人搬运,那门外忽然地冲进来一个小厮。

    “陈大哥!”

    “怎么了?”陈阿元不耐烦,“你没看我这儿正忙着呢!”

    那人递了递眼色,神神秘秘地把他拽到角落里。

    “大哥,有眉目了!”他凑到他耳边,嘀嘀咕咕了几声,然后把两封信塞过去。

    陈阿元愣了一下,“真的?”

    “不骗你,您说了什么事儿等您定夺,所以这信我也没看,不知里头写的什么。”

    闻言,他忙把信封拆了,取出信纸来,上下一扫。

    做下人的识字不多,他也是跟着刘管事才认了一两个,隐约看到些许关键字眼,旁边的人正偷偷往里瞄,陈阿元飞快合上信,低声喝他:

    “看什么看?!……这事儿别声张出去,听见了么?”

    “诶,诶,我知道。”

    捏着这信纸,他有些手忙脚乱,在台阶上来回转悠了好几圈,想了想还是吩咐下去。

    “果子搬得差不多了,那边该打点的记得打点,回头给刘总管报账去,可别出什么岔子……我到二小姐那儿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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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城听完,身形不由一顿。

    此前那几次传信,已经让他觉得很对不起明霜了,如今再有和她相关的任务,他实在是不想接。

    “大人,可否另换一件事……”

    严涛听着很奇怪:“这事儿一直以来不都是你在做么?为何今日这般推辞?”

    江城算是侍卫当中对他最衷心的那个,近来他却几次三番的推辞犹豫,不免让严涛心生怀疑。

    “你莫不是……真的对明家二小姐动了心吧?”

    南下回来之后,一路上倒是听了不少闲言碎语,起初他还没当回事。在小姐身边安插侍卫,会惹人非议也是在他预料之中。特地让江城过去,一则是他功夫好,二则是他形貌清俊,这样的人,姑娘家定然不会对他设防的。

    想不到,他们俩竟还假戏真做了?

    “大人误会了。”不欲让严涛起疑,他当下否认,“属下近来身上不适,担心会有负大人所托。”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和那位二小姐情投意合,正打算替你们说个媒呢。”他摸着胡须朗声而笑。

    严涛此人一贯是笑里藏刀的,听出他话里有试探之意,江城仍旧颔首:“大人说笑了,属下自知身份卑微,高攀不上,从没有过这种心思。”

    “便是有那心思也无妨。”严涛摆摆手,“这种名声不好的女人,明见书赶着嫁出去还来不及呢,哪里会在意你是什么身份。”

    他一直很反感外人对明霜这样的评价,闻言便禁不住皱起眉来,袖下的手渐渐紧握成拳。

    “行了,此事就这么定了,你下去吧。”

    江城自知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好应了声是。

    朝阳初升,挑高的身影在砖石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随后慢慢行远。

    严涛饮了口茶,拇指抵着太阳穴,若有所思地盯着门外,颇为惆怅地叹了口气:“这孩子不好用了,看来再忠诚的犬也有变心的时候啊……”他慢条斯理地打了个响指,背后悄无声息地落下一个人。

    严家不像明家有那么好的家世,他自己就是从军头司中最下等的禁军做起的,府里最不缺的就是影卫。

    “入了我严府的门,岂有那么容易就能说走的。”

    那侍卫抬眼望了望,低首问道:“大人是打算让属下去灭口么?”

    “诶——不着急,江侍卫这是误入歧途。”严涛摆弄着手里的玉盏,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还有用处,现在就丢太浪费了。”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再说了,派你去,你也打不过人家。”

    侍卫颦了颦眉,颇有些不服气。

    严涛拍拍他的肩,笑道:“小恒啊,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太沉不住气,其实你比江城好太多了,只是过于性情急躁。要知道做这一行的,最忌讳就是意气用事。”

    侍卫恭恭敬敬地抱了抱拳:“大人教训的是,属下自会铭记于心。”

    “行了行了,闲话不提那么多,你行动方便,去帮我查查那个明家小二姐。”

    他颔首道了声是,身形一转,瞬间消失不见。

    *

    江城回到明家时,清晨的日头刚出来,不算热。明霜由杏遥推着坐在院子里逗鸟雀,一见到他便转过身,笑吟吟地招呼:“怎么才来,早饭吃了么?我给你留了盘绿豆糕,冰镇过的,吃着很解暑。”

    江城神色终于缓和下来,望着她,心中却是百味杂陈。

    “你来看看这个。”明霜并没留意到他的异样,拎着鸟笼自顾自地玩,“这八哥是阿元新送来的,听说会学人讲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杏遥弯腰打量,“小姐,你教它几句试试啊。”

    “好呀。”她逗弄了一阵,颔了颔首,“叫‘小江’,‘小、江’。”

    笼子里的八哥歪头瞧她,眼睛眨了两下,半天没动静。

    明霜颦了颦眉,有些挫败:“咦,不是说好的能讲话么?”

    “给我试试。”江城指尖轻轻一勾,把鸟笼从她手上提过来,微微启唇,竟学了两声鸟叫,很快那八哥便扑腾着翅膀,扯开嗓子唤道:

    “小江,小江——”

    江城不由皱起眉:“怎么叫这个……”

    明霜却稀奇地接过来:“呀,真的会说话啊。”

    八哥在笼子里扑腾,咿咿呀呀地嚷着她那句“呀,真的会说话啊”,引得院里的丫头们一阵哄笑。

    “这小畜生还挺机灵。”明霜玩够了,腾出手去捏江城的脸,又是艳羡又是欢喜,“你怎么什么都会,连逗鸟也比我厉害,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你说出来,我立马去学。”

    江城笑得无奈:“针线我就不会,你不是会么?”

    “也是,我还忘了这个……那下次你定要给我绣个东西来,我得好好嘲讽你一下!”

    “……”叫他拿刀拿剑还好,拿针线真是得要人命了。

    看他为难的样子,明霜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

    杏遥把冰茶水给他俩端上来,“小姐,赵掌柜来人问您,要不要去店里看一看这个月的账。”

    “大热天的,出门要晒死人呢。”明霜摇摇头,随后促狭一笑,“你们俩谁去帮我跑个腿儿把账本拿来?”

    杏遥连连摆首,“饶了我吧,这会儿去非掉一层皮不可。”

    江城倒是没有怨言:“我去吧。”

    “日头这么大,晒坏了怎么办?”明霜心疼道,“你还是别去了,大不了这个月的账我不看了。”

    杏遥在旁翻了个白眼,暗骂她偏心。

    “没事。”江城微笑道,“我脚程快,趁现在早上凉爽去给你拿回来。”

    “那好吧……你记得带把伞。”

    “嗯。”

    她又不放心,“要不再拿点冰吧?”

    他摇头笑道:“不用了。”

    等着人走远了,杏遥张口啧啧出声,“就知道向着你男人,亏我给您当牛做马十来年呢,到头来还比不过一个跟了你一年的。”

    明霜扬扬眉,得意道:“你也说了是我男人,不向着他,难道向着你?有本事,你也做我男人呀,那时候我也向着你了。”

    杏遥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看着她:“您这话说的,也真不害臊!回头叫三小姐听到了,还不笑话死你!”

    “她笑她的,与我何干?”

    眼瞧着太阳越升越高,地面上的温度也渐渐燥热,杏遥搁下针线活打算推明霜进屋,她托着腮,喃喃自语:“就快科举的日子了,凌书生这几天应该很忙吧?”

    “可不是么?”杏遥抿着唇笑,“连熬了三个晚上了,怎么劝都不睡。你说就这么几日能看多少书呀?我才不信能有什么效果呢,不过是求个安慰罢了。”

    明霜摩挲着下巴思忖:“今年的主考姓周,我认识他……是爹爹的学生,小时候见过几次面的。”

    “怎么着?”杏遥打趣道,“您还准备去要考题么?”

    “我倒是想,那也得有那个脸啊。”她认真琢磨起来,“你说,这要是拿出去卖,能挣不少钱吧?”

    “您还真惦记上了?”她吓了一跳,“快别到处胡说了,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明霜拿眼横她:“我说笑的,这还用你提醒么?”

    “那可不一定,您如今是钻进钱眼儿里去了,指不定粪坑里看到一枚铜钱,还得指使我去捡呢……”

    “死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还编这样的话来取笑我。”

    明霜故意捡了本书要打她,杏遥忙躲开,一溜烟跑出去了。

    她不由发笑,笑完了却又陷入沉思。

    明英也要下场。

    不知爹爹他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门外一群鸟雀扑啦啦展翅飞过,天空还是蓝的,万里无云。

    *

    凌书生要温习考试,赵良玉倒是个通情理的人,特地给他腾出时间来,白天也不让他画画了。

    临近这日子,城里也热闹起来,酒楼茶肆到处都有下注押状元的,据说明家大公子的身价是最高的,目下已经炒到一万两,叶夫人对此自然很是得意。

    已到夏末,连着十天没有下雨,天气还是那么热。院子里的蝉叫得声嘶力竭,听着无端令人烦躁。明霜吃过饭就躲在卧房中午睡,她这几日总是懒懒的,整个人耷拉着,没精打采。

    因怕吵她休息,姚嬷嬷让两个丫头各自拿了放有麦芽糖的竹竿子踮脚在树下粘知了。

    啪嗒啪嗒的轻响,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静了,明家的仆人少,午后很是寂然,虫鸣声四下起伏。

    沿着抄手游廊步出后院,举目就能看到一小片莲池,绿油油的满是浮萍,莲叶上开着白荷花,偶有蜻蜓点水而过。

    这会儿正是日头最大的时候,烈阳毒辣辣的炙烤着青墙红瓦,偏门这附近无人走动,出去便是后街,仍旧没有人。

    天气太热,阳光正好照下来,连野狗也不愿在此逗留。

    江城低着头进了巷子,一路越走越深,到尽处时,那树荫下正有一人在乘凉,余光瞥见他,便佯作有事的样子,匆匆往远处而行。

    江城走到树荫下,在花台边坐了,目光不动声色的洞察周围,确定没有旁人之后,才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轻放在草丛里,只略停留片刻,很快就起身离开。

    在他走后不久,之前乘凉的男子迅速返回,伸手抽走书信,一面警惕地环顾四周,一面快步疾行。

    整个过程进行得很快,前后还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江城在拐角处停下,回头见他已取了信,便也不再多待,转身进了角门。

    那男子并没走多远,趴在墙边目光紧盯着江城,眼看他在自己视线中消失不见,这才悄悄往后退,绕过街市,径直往西跨院的方向走去。

    正是午后,角门边几个武生打扮的江湖刀客头挨着头靠在一块儿流着哈喇子打瞌睡。男子将衣襟往上拉了拉,尽量遮住容貌,路过这几人身边时,装作不经意地扔下两个东西,随即快步离开。

    正院里,市集上采买的水果刚到,陈阿元尚在指挥人搬运,那门外忽然地冲进来一个小厮。

    “陈大哥!”

    “怎么了?”陈阿元不耐烦,“你没看我这儿正忙着呢!”

    那人递了递眼色,神神秘秘地把他拽到角落里。

    “大哥,有眉目了!”他凑到他耳边,嘀嘀咕咕了几声,然后把两封信塞过去。

    陈阿元愣了一下,“真的?”

    “不骗你,您说了什么事儿等您定夺,所以这信我也没看,不知里头写的什么。”

    闻言,他忙把信封拆了,取出信纸来,上下一扫。

    做下人的识字不多,他也是跟着刘管事才认了一两个,隐约看到些许关键字眼,旁边的人正偷偷往里瞄,陈阿元飞快合上信,低声喝他:

    “看什么看?!……这事儿别声张出去,听见了么?”

    “诶,诶,我知道。”

    捏着这信纸,他有些手忙脚乱,在台阶上来回转悠了好几圈,想了想还是吩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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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东风恶】

    明霜午觉才睡醒,陈阿元就顶着太阳在门外说是要求见。

    她喝了口茶润喉,把杯子递给杏遥,边笑边奇怪:“怎么大热天的跑来了,你赶紧让他进来,可别中暑了。”

    “诶。”杏遥点点头,推她出去。

    陈阿元就在屋檐下阴凉处站着,一张脸被晒得通红,抬起袖子正在擦汗。

    “二小姐好。”

    明霜忙招呼他,“阿元,来吃绿豆糕。”

    “谢谢二小姐的赏。”他跨过门槛,左右打量,“那个……江侍卫呢?”

    明霜笑道:“他不在,你快吃吧,没事的。”

    一听到江城不在,他松了口气,立时换上一张肃然的脸。

    “小姐,小的有件事必须要告诉您。”

    见他表情如此正经,明霜不由和杏遥对视了一眼,“怎么了?你说来我听听。”

    陈阿元拧住眉头,低声说:“这个江城,不是什么好人。”

    明霜听完一愣,随后就笑了:“阿元,你是不是和小江有什么误会啊?”

    杏遥也颔首:“是啊,老见你躲着他。”

    “我是说真的!我曾经亲眼看见他床下放了本带血的账簿。”陈阿元紧张道,“就是那阵子官府到咱们府里来搜查,说是在抓一个杀了城中富豪的歹毒凶手。我当时害怕,没敢告诉别人,现在一想,肯定是他干的。”他越说越激动,凑上前来,“小姐,这江城太危险了,他会伤了您的,咱们还是告诉老爷吧!”

    “诶——”明霜一把拽住她,望着杏遥哭笑不得,“你真的是误会了……”难怪他回回见了江城都躲,原来是因为这个。

    明霜安抚道:“那个账本其实我的,不小心给沾了些朱砂,你看错了。”

    杏遥也忙帮腔:“对,对,我可以作证的。”

    “你们……”陈阿元着急地跺了跺脚,“你们都被他给骗了,他到咱们府里来绝对没有安好心的。之前就有人见他深夜里悄悄飞鸽传书出去,我派人去调查,你们猜怎么着?那些信鸽全都是飞往严府的,小姐,这人居心叵测,和严府一直都有来往!”

    明霜不以为意,“他本来就是严大人的人啊,有往来不是挺正常的么?”

    “有什么事不能光明正大的找上门去,非得要传信这样隐蔽?来往一两次也就罢了,要是经常呢?”

    他忽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您还记得上年落水的事儿么?推您下水的,查出来可是个后院打杂的伙夫,叫李子?”

    明霜轻轻颔首:“我知道,他年前就因为伤势过重死了,家里还支了点银子给他下葬。”

    “您可知道他哥哥是谁么?”陈阿元低低道,“他哥曾是严大人府上的书童,眼下已经做到管事了。那次落水之后,严大人就顺理成章地把江城安排到您身边来,这岂不是太过巧合了,你们不觉得可疑么?”

    “阿元,你想太多了。”她讪笑道,“你看……他从早到晚都跟我在一起啊。”

    “是,江侍卫白天是跟着您在一起,可后半夜呢?小人记得他是子时回房对吧?”陈阿元不急不缓道,“他武功如此高强,您确定他后半夜没有在咱们府里作什么手脚么?”

    陈阿元定定地看着她,“他来给您告假的次数也不少了,在那些时间里,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您真的知道么?”

    明霜咬了咬下唇,“小江不会背叛我的,他没有理由……”

    “小人不是空穴来风,小姐您看看这个就知道了。”陈阿元出声打断,把信递了上去,他将此前的经过简单陈述了一遍。

    “小人和江侍卫不熟,是不是他的字迹,想必小姐最清楚。”

    信就在眼前,明霜接过来的时候,竟莫名感到心慌。

    展开信纸,厚厚的好几页,白纸黑字映入眼帘,她一一看下去,目光渐渐往下沉,捏着信封的手越攥越紧,连指甲盖都泛着白色。

    她浑身微颤,不等看完,便猛地转过眼来,厉声呵斥:“陈阿元,你好大的胆子!”

    “江城和你什么仇什么怨,你一定要编出这些故事来陷害他?”她呼吸很急促,大口喘着气,狠狠拍着轮椅的扶手。

    “说!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你说!”

    陈阿元吓得噗通一声冲她跪下,边哭边磕头,“二小姐,我没有,我讲的都是实话啊!乔清池前车之鉴,已经把您害成这样了,我只是担心您被他利用,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利用”二字仿佛重锤一般迎头敲下来,明霜只觉得心中惶惶不安,眼皮抖得厉害,那样熟悉的恐慌之感,在胸腔里迅速蔓延开。

    “不会的,不会的……”

    “他不会骗我的!”她眼神飘忽地盯着虚里,喃喃自语了许久,忽然朝陈阿元喝道,“是你在骗我,你找人仿的他的字迹,你想陷害他,是不是?是不是!”

    她不愿意相信,伸手狠狠揪着他衣襟,动作大得险些从轮椅上摔下来,陈阿元连连摇头,哭得满脸是泪:“小姐,阿元没有骗你,真的没有骗你啊……我对天发誓!”

    他伏在地上,对着她不住叩首,脑袋磕得砰砰作响,明霜却没看他,望着旁边呆呆出神,无论盛夏的日头有多大,照进门来,她也只觉得寒冷无比。

    杏遥忙上前来替她顺气,看着她这个样子,又是心疼又是难过:“小姐,您先冷静一下,咱们在这怪阿元也没用,不如把江侍卫叫来当面问问他吧?有什么误解也可以一并说开啊。”

    “好。”静默了许久,才听她颤声道,“你去叫江城过来。”

    *

    房内放着冰山,寒意从四面八方涌入体内。

    江城颔首掀起珠帘,背后的门便被人轻轻关上,杏遥正缓缓放下卷帘。他知道这是明霜审问人时的一贯作风,只是今日略显异样,屋里的人很多。

    陈阿元立在一旁,垂着手,眼角尚有泪痕,明霜就坐在前面,帘子落下的阴影把她罩在其间,看不清神情。

    她手里握着一封信,握得太紧,手背上青筋毕露。

    信封虽是最寻常的竹纸,江城却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时,见她目光有些淡漠,不喜不悲的。

    明霜把信纸扔到他面前,柔声问:

    “你写的?”

    轻飘飘的几页滑落在他脚边,垂眸便能清楚地瞧见信笺上的墨迹,每个笔划都足以定他死罪。江城拽紧拳头,顿了许久,才出声道:“是。”

    “你知道你写的是什么东西么?”

    “知道。”

    “你知道?”她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遍,“这么说来,不是第一次了?这一年,你在明家捞的东西不少吧?”

    他颦了颦眉,嘴唇微动,却仍旧沉默着。

    “难怪严世伯要让你来呢。”明霜靠在椅子上,望着他,艰难地带着笑容,“武功那么好,又有我罩着,谁会怀疑你?”

    江城涩然开口:“我只是……奉命行事,并非有意要瞒着你。”

    “果然是严家养的一条好狗。”她边笑边点头,“所以呢?为了让你能有个正当理由跟着我,于是把我推下水么?”

    他抬起头,几乎无力地辩解:“是严大人的意思,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何况那时,他根本不认识她……如果早知会有今日,无论如何他都会阻止。

    “真是巧。”明霜对着他冷笑,“乔清池前不久也同我说过一样的话,你说我信谁呢?

    “反正只要我不死就对了,是么?无论是被人推下水,还是被人劫持,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问心无愧了,是不是?!”

    “不是……我的确是受严大人所托在明府卧底,可我……”他神色悲戚,“可我喜欢你,也是真的。”

    “喜欢我?你们都说喜欢我,我的喜欢就这么廉价么!”明霜指尖深深扣紧扶手,双目通红,“你和乔清池是一样的!你比他还要可恨,你整整骗了我一年!我那么信任你!至始至终没有怀疑过你,而你呢?”

    她满腔的怒火顺着眼泪滴透衣衫,“你做什么事都瞒着我,暗杀张毅的事你瞒着我,乔清池偷梁换柱你也瞒着我,我在外面替你说尽了好话,受尽了人的白眼,把整颗心都给你了,结果换来的是什么!?”

    屋里的冰山随着温度的升高开始破裂,那些冰水,像是浸入骨髓,从头到脚一片寒冷。

    什么离开明家,什么一起私奔……她一度真心诚意对待的人,一度想放弃一切和他相守一生的人,到头来竟也是在骗她。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笑话,连到最后都不愿意相信,哪怕他矢口否认,哪怕他说这一切都是阿元设计的阴谋,怎样都好,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承认,为什么不一直骗下去……

    “连你都在利用我……”她几乎痉挛地抓着轮椅,流着泪朝他哭道,“你们全都冲着我下手,为什么?是觉得我好欺负吗?是吗?!”

    她嘴唇白得吓人,眼泪顺着脸庞滴下,江城喉头微哽,轻轻唤她:“霜儿……”

    “你闭嘴!”明霜抄起手边地茶杯,猛地摔向他,清脆的声响伴随着滚烫的茶水一齐在地上溅开,然后又缓缓流淌到她脚边。

    “你们每个人都在骗我……”泪眼迷蒙,她心里恨极了,冲着眼前的昏黑哭吼道,“你们每个人都骗我!我对你们再好,你们还是要骗我!就因为我是个瘸子,到头来……你们终究瞧不起我!”

    她曾经那么信任的人,如今站在她的面前说,他也是在利用她。

    这一刻,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黑白的,所有人都是假的……

    她还能信谁?

    杏遥听得心里如刀绞般难受,咬着嘴角抹眼泪。

    “小姐……”

    明霜缓了口气,“我不想看见他。”她怒目望着江城,他眼里的情绪太过简单,近乎认命地与她对视。

    “杏遥,阿元,把江城带到我爹爹跟前去。”她哑着嗓子,“你告诉他……”

    明霜含泪咬了咬牙,“这个人,以下犯上,出言不逊冒犯了我。明家养不起这样的侍卫,送回严府去吧!”

    她现在,什么也管不了。

    心里空落落的,连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

    “今天的事,不许任何人传出去。”

    见陈阿元还在发怔,明霜回头喝道:“还愣着干什么!”

    杏遥忙拉着他过去,一前一后的轻手轻脚从屋里离开。

    珠帘被掀起又放下,叮叮当当作响。等她回过神来时,周围已经空了。

    摆在角落的冰山往外释放着寒气,白烟滚滚,脑中一片混乱,似乎什么也没有。

    姚嬷嬷悄然进来,走到她背后,轻轻往她肩头摁了摁。

    明霜讷讷的转过头,眼里噙着泪水,盯着她半晌都没有说话。

    姚嬷嬷摸着她的发髻,涩然道:“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着。”

    明霜呆愣许久,咬着下唇,伸手抱住她腰身,哽咽道:

    “阿嬷……连他都骗我,连他都是骗我的……”

    姚嬷嬷听得心里酸涩,紧紧搂住她,拿手一下一下抚着她背脊。

    “没事了,没事了,总会过去的,我们霜儿最勇敢了……”

    她全部的耐心都在这段时间里被消磨殆尽。

    如今剩下的,也不知道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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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 11:28: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63章 【掩重门】

        杏遥跟着江城从屋里出来,回头瞧了一眼,直冲他叹气:“当初来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了,小姐这个人记仇,千万别骗她,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江城闻言唯有苦笑。

    他又何尝不知道她记仇。

    可从一开始就错了的事,叫他如何开口……

    “是我对不住她。”良久,江城才低低道,“她怨我,也是应该的。”

    听他这样淡淡的语气,没有过于伤心,也没有过于悲痛,死气沉沉,杏遥不由心悸,随即地改了口:“我知道……你在这之中也难做。只是小姐她……”

    明霜这倔脾气,如今怕是什么解释也不会听。

    “多谢。”他涩然一笑,“往后麻烦你照顾她了。”

    走到院门口,清冷的院子里远远近近都是蝉鸣声,乍然想起他那年来的情景,时隔一年之久,此时回忆却仿佛就在昨日。

    他顿了顿,迟疑着回眸,屋门紧闭,什么也看不见。

    杏遥担忧地打量他。

    江城却波澜不惊地转过身,“走吧。”

    去管事处领了罚,明见书许是早就想让他走了,这一去正中下怀,连家法都免了,结了月钱之后便派人送他回严府。

    严涛自是早就听到风声,见他回来并不生气倒还有几分欣喜。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失手就失手了,别放在心上。明家二小姐没有严惩你,这是好事啊!”

    起初是想借这个机会除掉江城,但没料到明霜仅仅只是用“以下犯上”这几个字打发他走,不知情的不明白缘由,这多少有些包庇的意思在里头,倘若直接如实告诉明见书,江城的命绝对保不住。

    这算也是个意外收获。

    明家二小姐在家里的地位很不怎么样,现在江城又是她的软肋,改日还得想个法子再把他送回去才行。

    “大人。”他平静道,“我出府的事……”

    严涛心中另有别的算盘,要除掉明见书单靠江城是不行的,倘若再加上明霜这事就好办了。

    “不是我不放你走,当初说好的是最后一件事,你既失了手,自然不能算数了。”他收起表情,沉着脸拍了拍江城的肩以示抚慰:“如今回来了,那就好好休息休息。姑娘家么,脸皮薄,等气消了我再替你想想办法。”严涛很体恤地叫他别灰心,“再说了,目下你也没处可去,严府就是你的家,这一年也辛苦你了,我不会亏待你的。”

    江城抬眸静静地与他对视,半晌后又收回目光,颔首施了施礼,一言不发地退下。

    严涛不放他走,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他的话越发少了。

    从前是不知说什么,眼下是什么也不想说。

    严涛只当他一贯如此,也没在意,把手里的书一翻开,接着提笔沾墨。

    房舍外草木依旧,他的房间长久没人住了,推开门,满屋尘土飞扬。江城走到桌边,拉了椅子坐下。

    不曾点灯,漆黑一片。

    夜已经沉了,他闭上眼,强自缓了很久,似乎还没有从这场梦里走出来,指节抵在眉心上,十指深深嵌入肉里。

    明霜最后看他的眼神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从没想过自己会把她逼到这种地步。

    ——这个人,以下犯上,出言不逊冒犯了我!

    她那时满脸是泪,说出这话分明是手下留了情,现在想起来,他心中仍旧百般滋味,难以言喻。

    *

    入秋了,三十这日下了场大雨,虽然还没到秋分,气候却渐渐转凉。

    自打江城走后,明霜就整日关在房中睡觉,杏遥每回进去都见她背对着自己,面朝墙而睡,缩成一团,半点动静都没有。

    这样的情况在乔清池事发那会儿也出现过,只是这回更加严重了。

    她饭吃得很少,连话也不愿多说,除了睡,几乎什么也不干。偶尔会见她坐起来靠在床边发一会儿呆,喝几口水,然后又躺下。

    她不再看账本了,铺子的事也倦于过问,把一切全交到赵良玉手上,只收账时略点一点数目,然后再拨一半还给他。

    得知乔清池骗自己的时候,她心里便像是破了个洞,越来越大,越来越空,到如今似乎连心已经没有了,看谁都带了层灰蒙蒙的雾。

    杏遥见她这个样子又是难过又是担忧,趁着天气晴朗舒服,好说歹说和姚嬷嬷一同把她推出门来散散心。

    初秋时节,叶子还没落,放眼望去,凉爽的风里是深绿的景色,但河池里的花已经谢了,莲叶一片一片覆盖过来,隐隐显出枯黄。

    “小姐,是桂花的香气。”杏遥低下头去,笑吟吟地问她,“我给您做桂花糖吃好不好?”

    微风带了几朵小花旋在衣襟上,明霜垂下眼睑,淡淡道:“好啊。”

    见她回应,杏遥松了口气,忙又寻着别的话来说:“您知道么,今年的科举,咱们家大少爷考得可好了,听说是榜首,夫人高兴得不得了,宴席都摆了好几日……”

    她哦了一声,喃喃自语,“怪不得前些天那么吵。”

    默了,又问道:“你家那个呢?考中了么?”

    杏遥红着脸,小声点头:“考中了。”

    明霜若有所思地颔首:“考中了,那很好啊……”

    “怎么不来人提亲呢?他有和你说几时成亲么?”

    既是考中了,往后就会有官职,杏遥只是个普通的丫头,她担心再过一段时间,对方会嫌她出身不好。毕竟人都是这样,结识的上流人士多了,再回头来,哪怕自己过过下流的日子,也看不上从前的那些人了。

    杏遥垂首揪着衣摆,赧然道:“他是提过,不过我觉得还早……我还想留在小姐身边,想继续照顾您。”

    “我有什么好照顾的?”明霜不解,“就算需要人,也有嬷嬷,有未晚,有丫头伺候……”

    我想看着您嫁出去啊!

    这话她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经历了江城的事,小姐的精神头一直不好,若是自己再离开,她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了,在这当口,她哪里放得下心离开。

    “我伺候您惯了,这么多年了,突然换一个您一定不适应。”杏遥握着她的手,哽声道,“就让我在您身边再待一阵子吧。”

    明霜见她这个样子,不由好笑:“傻丫头,那么好的人家,换做别人赶着嫁出去还来不及呢,偏偏你要留下来跟我这个天煞孤星在一起,你是不是蠢得没边儿了?”

    “小姐别乱说。”杏遥轻轻伸手去捂她的嘴,“您不是天煞孤星啊,当年姨娘生您的时候,算命先生说了,您是大吉大利的人,是福运最旺的!”

    也许是吧,福运最旺的人,克死了娘,还摔断了腿。

    明霜笑了笑没说话。

    她现在有些颓唐,想什么事都爱往悲里去琢磨,心头很累,像是在破罐子破摔。

    很快就到秋天了,雨一场接着一场的下,秋雨缠绵,不像夏雨那样雷声阵阵。

    江城夜里曾悄悄到明家来过几趟,知道明霜不愿见他,起初只是在窗外站一阵就走了,后来隐隐听到她睡梦中低吟,很难受的样子,终究还是忍不住翻窗进去看她。

    她清瘦了许多,脸上缺乏血色,惨白一片,这个样子实在让人心疼。江城自责且歉疚地俯下身,抬手点了她几处穴道,坐在床边替她舒缓腿上的经络,试图让她好受一些。

    明霜在换季的日子里腿会犯疼,这是老毛病了,特别是雨天,尤其疼得厉害,连着几天都没有睡好。但迷迷糊糊之际,却隐约感到腿上涌起一股暖流,温和的像是春风,将全身的经脉都疏通开来,酸涩的疼痛立时褪去了些许。

    好几次明霜都觉得床边好像站了一个人,然而睁开眼时,屋中依然是空荡荡的。

    起初以为是杏遥,然而等早上醒了问她,她却只是摇头。

    于是明霜夜里便留了个心眼,饶是再困也绝不睡死。就这样守了两天,直到第三日她实在是撑不住了,搂着被衾就睡。

    窗外的风吹得很紧,不多时就下起雨来,寒意从缝隙里灌进来,腿上的旧伤牵动住四肢百骸,她皱了皱眉,蜷缩着身子把头埋进被窝里。

    朦朦胧胧中,额头忽然有一双手覆了上来,随后又摸到她脉门处,轻轻给她把脉,粗糙的指腹触感何其熟悉。

    明霜猛然睁眼,回过头去,抬眸和他双目相对,想也未想,当即便甩了一巴掌上去。

    江城没料到她还醒着,不躲不避挨了这下。

    “谁让你来的?”明霜伸手推他,又气又恼,“我都说不想见你了,你还来作甚么?”

    他迟疑道:“我只是担心你的伤……”

    “我的伤与你何干?”她咬着嘴唇怒目瞪他,“仗着自己武功好可以来去自如了是么?谁也奈何不了你的是么?既是如此,那我走就是了,你有本事便追着我去江南。”

    见她当真掀开被子要下床,江城忙道:“你别气了……我走便是。”

    他在窗边时顿了一下,轻声说了一句保重,一低头很快就隐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杏遥匆匆举着灯进来:“怎么了?”她往外望了一眼,“江侍卫刚刚来了过了?”

    “他就这么走了?外面还在下雨呢……”

    明霜神色倦然地靠在床上,也不说话。

    她忙把灯放了,拉着外衫走到床边坐下。

    “小姐,你还好么?”

    明霜讷讷地转过眼来看她,然后抿着唇轻轻抱住她,喃喃道:“遥遥,我刚刚……打了他一巴掌。”

    杏遥搂着她不住宽慰:“打得好打得好,他那么坏,就该打!”

    “我从前从不打人脸的。”她低声道,“怎么办,我觉得我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了。”

    “不怪您。”杏遥扶着她背脊,“要怪也该怪他,这个没良心的,别说是您了,下回我见了也要狠狠甩他俩耳刮子!”

    雨势渐大,淅淅沥沥,夜空里泼墨一样,浓得化不开,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落叶,脚每踩一步上去,都是咯吱咯吱的声响。

    江城低首走在雨中,雨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浑身湿透。

    他想起在城郊那晚似乎也是这样,风风雨雨行来的这段路,本以为遥不可及的虚妄,突然有一日被抓在手中,然后又失去。

    抬起头,雨点打在眼睑上,朦胧间看到云层中透出微光,水汽迫得他睁不开眼,只能闭上双目,听着雨声,风声,世间万物……

    三年一次的科举终于结束了,明家人似乎早明霜隔离起来,连明英中状元的事也是她后来才听说的。再过不久他就要去翰林院任职,这对明见书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因为陆朝病倒了,他失了靠山,近来惶惶不安,四处与人送礼,想弥补之前得势时的那些失礼行为。朝里的人自然不吃他这一套,礼虽是收了,面上还是那么冷冷淡淡的。

    他担心总有一日自己的头顶乌纱会保不住,现在好了,儿子有出息,拿了状元,在人前他挺直了腰板,言行举止又恢复如初。

    关于严涛,明霜其实很想去提醒他,可是斟酌了很久也没想出一套合理的说辞来。

    明见书太缺心眼,这是由他前半生的仕途太顺造成的,向来只有别人来巴结他,没有他像别人示弱的道理,而如今陆朝失势,他满心想的是寻下一个靠山,却从没打算往自己身上考虑。

    她不大愿意去多管闲事,当然,因为明家人不待见她,多少也有几分报复之意在里头。

    眨眼过了一个月,日子平静得就像镜面一样,毫无波澜,江城自那以后就再没出现在她视线里,即便有时候整晚失眠睡不着,窗下床边也未闻得半点动响。

    秋天的气候很宜人,风轻云淡,正适合养生,然而明霜的脾气却一日比一日差,不时会砸杯子,不时会铰荷包,甚至才挂上去的蚊帐,隔天夜里就被她剪了。

    除了嬷嬷和杏遥,院子里谁也不知道小姐究竟是怎么了,只知道江侍卫走后她似乎转了性子,喜怒无常。

    明霜心里的火气是在某天清晨爆发的。

    事情起因于首饰盒里丢失的一只象牙镯子,丢了就丢了她本来没放在心上,可偏不巧,尚早悄悄把镯子还回来的时候被她当场看见了。

    她平日就是掌管明霜钗钏的丫头,前几天手头紧,就偷了一个出去当掉,今天得了钱才把首饰从当铺赎出来。

    明霜坐在床边冷眼看她,半点余地也没有留。

    “撵出去。”

    “小姐,我知错了!”尚早泪眼汪汪地望着她,扑通跪下来,“我再也不敢了,您就绕过我这次吧小姐!”

    她才十四,要是被明家撵出门,后半生那么长的日子该怎么过?

    眼见明霜不搭理,尚早挪着膝盖一路跪到她脚边,抱着她的腿哭道:“小姐我求求您了,念在我这一年服侍您的份儿上,您打我也好,骂我也好,不要把我撵出去。我是财迷了心窍,可我……可我也没想真的拿您的东西啊,哥哥做生意正缺那点钱,他叫我帮衬着,我没办法。自从拿了象牙镯子,我没有一天不催他的,好容易赚了几个钱,就赶紧给您赎回来了……”

    明霜狠狠拂袖子甩开她,“你缺钱花,为什么不来问我借!?一声不响的就上手偷东西,你还了我就真该谢谢你了么?”

    “我、我不是……”尚早被她这么一问,反而蒙了,呆在那儿讷讷道,“我不知道您会借我啊……”

    闻言,明霜愣在原地苦笑,然后缓缓靠回轮椅里,神色暗了下来,长叹了口气。

    原来她在下人的心中仍旧是这么一个主子。

    以为用自己的真心就能讨别人的真心,如此看来并不是。

    只要有一日她是明家二小姐,那么在旁人的心里,她和明绣便毫无区别。

    也许有一点不同吧。

    她好说话,不会像明绣那样动不动就打就骂。

    有的人就是瞧准了这一点,所以有恃无恐,所以愈加放肆。

    她从来不像明绣和明锦那样下狠手,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院子里和和气气的多好。殊不知一遇上和自己要紧的事,平日里的那些好全都可以抛在脑后。

    人到底还是自私的,杏遥说她总是纵着这些下人,果然没错,她就是太纵着她们了,否则也不会出那样的事。

    乍然想到了江城,明霜咬着牙又心疼又难过。

    “看在那一日你说要给我攒嫁妆的份儿上,我不撵你。”她摇着轮椅转过身,“你既是从浆洗房来的,那就回浆洗房去吧,算是有始有终。”

    一夜之间从小姐身边的二等丫头降为粗使的丫鬟,虽有落差但比起被撵出去,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谢谢小姐,开恩,谢谢小姐……”

    尚早伏在地上,一劲儿地给她磕头,声音砰砰的响,磕得很用力,不多时脑门就红了。

    杏遥在旁瞧着也有些可怜她。

    要是从前,小姐肯定不会罚得这么重。说到底也怪这丫头没眼力,明霜近来最忌讳这种事,她偏要往枪口上撞。

    身边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连杏遥都禁不住悬着心。

    她怜惜别人,可小姐这会儿呢?她又该有多难受?

    尚早还在哭着磕头,杏遥使眼色让人把她拉下去。

    屋里的人连大气也不敢出,四周鸦雀无声。

    一番折腾下来,明霜身心疲倦地坐在窗边,摁着眉心,什么也不想干,茫茫然的不知在想什么事。

    或是觉得自己很失败,或是觉得世间人很狡猾,千万张面孔在她面前闪过,有笑有嗔有怨,她竟看不懂这些脸背后的容颜。人本是一样的,皮下掀开都是白骨,走在外面的唯有那层皮,有的人,哭的时候是笑脸,笑的时候是哭脸,捉摸不透。

    余光瞥见屏风边儿怯怯地站着个瘦小的身影,明霜回过头,未晚便把脑袋往里缩了缩。隔了半晌,她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

    “怎么了?”

    她低着脑袋,不住搅着自己的衣带,咬了咬下唇,“我……我不会背叛小姐的。”

    明霜听完愣了一下,垂了垂眼睑,唇边挂着浅笑,她收回目光仍从窗子里望出去,淡声道:

    “谁知道呢……”

    人生还那么长,除了自己,她现在谁也不信。

    *

    明府这几天很热闹,明家大少爷据说在朝里混得风生水起,前来送礼的络绎不绝,不过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宦,不过来混个脸熟的罢了。很明显朝堂上的气氛和从前不一样了,但凡有些势力的,不是中立自保,就是暗结联盟。

    然而明见书和叶夫人却仍旧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把人迎进门,收礼,喝茶,闲谈,一如既往。

    明霜素来是家里的局外人,大小家宴都轮不上她,更别说进正院了,叶夫人避她都避不及。

    相安无事了好长一段时间,然而重阳节刚过,明见书竟毫无征兆的派了个人来传话,说是请她去赴严涛四十岁寿宴。

    听到消息的时候,明霜一杯茶水险些没有端平。

    “要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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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 11:29: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64章 【今非昨】

    杏遥瞅着她脸色,艰难地点了点头。

    明霜放下茶盏颦眉叹气:“爹爹怎么就不长点心眼儿呢?如今四面八方的人都盯着他看,谁知道这赴宴安的是什么心?我若是他,这段时间就避避风头,他偏要往外凑。”

    杏遥不敢多话,却暗暗道:您又没把严大人的事告诉老爷,老爷怎么会知道提防人家?

    说到底小姐还是念旧情的,舍不得把江城供出去。这样一比,高下立判。当初对乔清池她就肯狠心,如今换成江城就缩手缩脚了,很明显小姐心里还是有他的。

    想来也是,曾经真心喜欢过的一个人,哪儿有那么容易说忘就忘。

    “你确定没听错么?”默了一阵,明霜又问她,“当真是让我去?”

    “是啊。老爷亲口吩咐我的。”杏遥应道,“说是严大人的意思,一定要让小姐过去,算是给您赔礼。”

    “这些人都一个德性,点名道姓要我跟着去,绝对没安好心。”上回乔清池就是借这个机会给她下的套,明霜咬牙切齿,“严世伯好端端的怎么会想到我,肯定是他干的好事……”

    “我不去。”她很果决,“你同爹爹说,我病了。”

    “诶。”

    杏遥于是招呼未晚去传话,自打尚早出事以后,这小丫头比之前勤快多了,撒丫子就跑,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小姐小姐。”她喘了口气儿,“老爷说,叫您别装了,这次必须得去的。”

    “什么话?”明霜皱起眉来,“我说病了就一定是装的么?那万一我是真病了呢。”

    您如今这不是假的么……

    杏遥知道这次是躲不过了,只得劝她:“小姐,您怕江侍卫干什么呀?”

    “我会怕他?”她猛地转过头来,语气不善,“做亏心事的又不是我,我为什么要怕他?”

    “这不就对了么,您又不怕他,去赴个宴有什么好推辞的?”

    “我只是不想见到他。”明霜摇摇头,怅然道,“平时没事想到他心里就堵得难受,再看到他……那就更不必说了。”

    日思夜想,这是相思病啊。

    杏遥暗叹了口气,“可您现在这样,在他眼里那就是怕了他呀。要说我,这也没什么好躲的,您是主子他是下人,横竖不过进门的时候望一下,您要是有心避着他,一眼都见不着,其实也没什么呀。”

    她静默着一言不发。

    杏遥便接着道:“再说了,您到时候是和千金小姐们在一块儿,他一个侍卫,就是有心也进不来,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您说是吧?”

    既然推不了,明霜也没有办法,听她这些话权当做安慰了。

    “算了,去就去吧……不过他既然这样恶心我,我也不能输给他。”她咬咬下唇,拉住杏遥,“去帮我雇个贴身侍卫来。”

    杏遥听完就是一愣:“您还要侍卫啊?”

    “对,挑个模样好看,身材高大,武功高强的。”明霜捻着茶杯盖子冷哼,“天底下侍卫那么多,真以为没了他我就不能活了么?”

    杏遥在旁担忧地打量她,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终究也只得作罢。

    没过几天新的侍卫就来她跟前报道了。杏遥很会看人,来的这个模样端正,虽然不像江城那般利落好看,可是瞧着很顺眼,老老实实的一张脸,年纪不大却很本分。人也是从安武坊里买的,姓钟,叫钟新,名字取得巧,不知道是不是杏遥和姚嬷嬷刻意给他改的。

    明霜看过以后挥手就让他下去了。

    她并不是真的缺个侍卫,平时有丫头伺候已经足够了,所以钟新不过每日早上来请个安,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活儿给他干,吃白饭吃得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

    严涛的寿宴在九月初,正是枣核天气,早晚凉中午热,气候很不友好。

    一大早,明霜便随明见书来到严府门口,冷风把帘子吹起来,凉飕飕的。她由钟新抱着从车上下来,杏遥在轮椅上给她添了个软垫子,这样坐上去比较暖和。

    举目一望,正对面是两个石狮子,庄严肃穆,烫金的匾额高高悬着,门庭威仪,守备严密,朱红的大门前有管事迎来送往,上门贺寿的人络绎不绝。

    明见书和明英走在前,带着贺礼,笑得满面春风,不住和身边的人见礼打招呼。明霜趣意了了地跟在后面。

    她没来过这里。

    严府华贵奢丽,十分气派,宅子要比明家大得多。曾听闻严涛手里家财万贯,甚至富可敌国,早些年也被人弹劾,说是贪墨受贿,但没有证据,这件事就被压了下来。

    一进大门上挂了个牌匾,写上有“紫气东来”四个大字,门外边立了一排侍卫规规矩矩守着。严府家大,侍卫也是出了名的多,有一个年长的压低声音在给底下人吩咐话。

    明霜从门里进去,左侧的垂花门内恰好走出一队人来,这边的侍卫忙挺直背脊。

    “侍卫长!”

    她目光不自觉往旁边闪了闪,不偏不倚正对上那双星眸。

    虽然一早知道今日明家肯定有人来贺寿,但江城万万没想到会有她。四目相对,看见她身后还跟了个陌生的男子,他明显怔了怔,明霜却轻描淡写地移开视线,垂着眼睑,面容寒如冰雪,由杏遥推着从他眼前很快走开。

    江城只好别过脸,佯作无事地转身朝着侍卫们发令。

    离得不远,他的声音就在背后响起,嗓音没有从前清朗了,有些哑。

    明霜忿忿地揪着衣摆,怒意难平。

    难怪这么费尽心思地要给严涛卖命,原来人家在严府的身份不一般啊。那倒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跟自己有什么好的?自然不如在这能升官发财。

    忽然觉得之前发生的那一切都说得通了,他原来就是个势利小人。

    明霜狠命地咬着下唇,气完了之后又开始难过,眉宇间满是轻愁。

    杏遥在边上悄悄打量她的表情变化,暗自摇头哀叹。

    唯有什么也不知道的钟新一脸新奇地偷眼瞧着四周景色,心中很是叹服。

    刚从穿堂过去,还没等进院子,前面忽然有两人往前一站,拦住路。

    “小姐,今日堂会人多,咱们严府有规定,随行的侍卫不能携带刀刃进出。”对方说话很客气,冲钟新抱了抱拳,“还请这位随侍把剑交给我。”

    钟新自不敢擅做主张,只垂头去等明霜的示下。

    她本就气恼着,这会一听,当即冷笑:“怎么,你们严府里的侍卫就能带刀提剑,咱们从外面来的就不行了?严家好大的气派,这是要赶客么?”

    那人有些尴尬:“属下并非这个意思,只是考虑到各位小姐夫人千金之躯,怕有什么闪失……”

    她奇道:“你们不是严家的护卫么,我们的安危难道不该由你们来保障?这和我的侍卫带不带兵刃有何干系?莫非他带刀进去了,我的死活你们就不管了?”

    “这……”这小姐牙尖嘴利,说起话来完全无力反驳,那侍卫左右为难,两人正急得不知所措,蓦地听得一人问“出什么事了?”,声音何其熟悉,登时便如见救星。

    “侍卫长!”

    江城余光早在这边停了许久,知道她被守门的几人拦住,却又不敢轻易上前——她恼他恼得厉害,担心在她面前晃久了,她会更加不待见他。

    饶是想多看她几眼,又怕惹她不快,一直等到现在,才觉得或许可以出声了。

    立在门边的两个侍卫解释:“这位小姐的侍卫不愿卸兵刃,老爷说了,今天来的都是贵人,怕出什么岔子,您看……”

    原来她有新的侍卫了。

    江城闻言朝旁边的钟新看去,对方身形不矮,差不多和他持平,吐息沉稳,一双手臂颇为有力。

    着实没想到这么快她就找到人顶替自己的位置。

    此刻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心上的刀口划得太多,已然感觉不到疼痛。

    他狠狠咬了咬牙让自己平静下来。

    对她隐瞒那么久,又做了那样多的事,他知道自己伤她极深,根本没有资格吃味,然而看到她身边所站之人再不是自己,心中终究是难受至极。

    江城垂眸看向明霜,略一施礼,随后冲那两人颔首:“放他们进去。”

    俩侍卫微愣:“这不大好吧,要是老爷怪罪……”

    “无妨,大人若是怪罪,我自有说法。”

    两人应了声是,各自闪开道来不再阻拦。

    他站在跟前,离得太近,明霜连他衫子上的纹饰都能瞧得一清二楚。她心跳得很快,不想见他,偏偏又要和他搭话,脑子里嗡嗡乱响一片木然,也没抬眼便对杏遥吩咐道:“还不走?”

    “诶。”杏遥讷讷点头,赶紧伸手来推她。

    路过江城身边的时候,钟新很有礼貌的停下来对他颔了颔首,后者波澜不惊地看了他一眼,明明极随意的一个目光却莫名让钟新打了个寒噤,他咽了口唾沫,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加快脚步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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