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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朝书》(共90章,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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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0 15:44: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0章 【漏声长】

        他向门内瞥了一眼,停下来问她:“你们是几时找到小姐的?”

    “两天之前,是乔公子救的咱们家小姐……你还好意思说!”杏遥叉着腰兴师问罪,“这么多天找不见你人,去哪儿了?怎么在这个紧要关头出岔子,要不是乔公子,小姐还不知会怎样呢。”

    江城并不答话,反而淡声问道:“是在何处找到的?”

    “听说是……在凤口里外的官道上。”她想了想,“那些劫匪本来盘踞在千岩山,正打算回山里,路上恰好乔公子的马车,这才把人救下来的。”

    “山贼呢?”

    “死了不少,领头那个叫他给跑了,也不知抓没抓到。”

    他掩口咳嗽了两声,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睑,“她的烧退了么?”

    “退了,才吃了两天药……你怎么知道小姐发烧?”杏遥觉得奇怪,“谁告诉你的?”

    江城也没回她这话,只轻声道:“退了就好。”

    “你……”不等杏遥问下去,里边的明霜已听到声音,招呼道:“是小江么?遥遥,让他进来。”

    杏遥摊手耸了耸肩,只好让道:“去吧,小姐叫你。”

    明霜靠在软枕上,见他提剑走到跟前,眉间的神色看不出情绪,想起前段时日他还在恼自己,不由小心翼翼地笑道:“你怎么才来?这些天去哪里了?”

    乔清池正在一旁随意把玩着汤匙,他微微启唇,迟疑了许久,也不知要从何说起,最终只是道:“没什么,病了一场。”

    “病了?”看他脸色是很苍白,明霜颔了颔首,关切道,“那你多休息休息,我已经没事了,很快就能回府,你要不舒服的话,也不用跟着来。”

    “好。”他拱手抱了抱拳,“属下先告退了。”

    这言语间还是那么疏离,明霜没办法,讪讪一笑,示意他下去。

    出了门,春光耀眼,江城握着剑柄,仰头时被日光刺痛双目,他抬起手遮挡。

    明明方才可以在她面前说出实情的,但不知为何却又开不了口。眼前竟是她方才望着那人的笑颜,挥之不去……

    因为明霜染了风寒,怕车马劳顿加重病情,故而这段时日一直在乔府上住着,等着病好得差不多了之后,明家也派人来催着回去。

    乔清池自然不敢多留她,当下套好马,扶她上车。

    “路上当心。”

    “嗯。”

    他含笑补充道:“得空我再来看你。”

    明霜笑了笑,并没作答。

    一路往回走,等到了院子里,将将才歇下,明见书就赶来探望她,顺便还带了根野山参,说是给她大补的。

    “怎么样?听说你头伤了,要紧么?”

    明霜笑着说不打紧,“多谢爹爹关心。”

    “诶,你是我闺女,我这个做爹的如何能不关心你?”他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要吃什么喝什么只管说,我命老刘去宫里请了御医,晚些时候来给你诊治。”

    “小小的风寒,何至于劳烦御医呢。”她撑着坐起来,“我就是好奇,这回那些山贼又是冲着谁来的?也是爹爹你的政敌么?”

    “人还没抓到,这个……我也说不好。”明见书捋着青须琢磨,“不过若真是与我有敌之人,按理说不应该冲着你去才是,此事的确蹊跷得很。”他寻思良久,“罢了,这个你不用费心,眼下我已派人和开封府一起在这附近通缉搜查,相信很快就有结果。”

    “好。”

    从那贼人当日所说的话来看,是特地等着擒她的。怕就怕对方不是与明见书有仇,而是与她有仇,那可就糟了。毕竟她现在是城里数一数二的绸缎铺的东家,虽说对外从没公开,但保不齐有好事者查到。

    “此次幸而有清池帮忙,听说你病得很重,还烧得昏迷不醒?”明见书笑道,“回头咱们可要好好谢谢人家。”

    “我知道。”明霜淡笑着应下。

    “清池这人倒是很不错的……”他有意无意地提醒,“年纪轻轻,处事也稳重。”

    她在旁只是笑,半天没有接话。

    明见书于是小坐了片刻,便起身离开。

    未晚和尚早伏在门边等着他走远了,立时欢欢喜喜地冲到床边。

    “小姐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是啊是啊,您不在的这些天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姚嬷嬷又不让我们去乔家,都快闷死了,对吧?”尚早朝未晚一问,后者忙不迭地点头。

    “哟。”明霜抬眼从她俩脸上扫过去,似笑非笑道,“今儿几个丫头这么热情,小姐可没有玩意儿赏你们。”

    “才不是稀罕那个呢。”未晚捧着茶盏直向她眨眼睛,“乔公子当日救您的情景,您还记不记得,是不是真像外面传得那么神乎?什么……大杀四方,以一敌十,身负重伤,不顾性命护您周全。”

    她听得一怔,“这是在说什么?”

    “说乔大人英雄救美啊!”尚早凑上前,“您还不知道啊?你们俩的故事,那街头巷尾都传成佳话了,连说书的都连夜写成话本,上台子讲了好几天。夫人还说,会不会今年又添一桩喜事儿呢……快说说,您快说说,这是不是真的啊?”

    明霜被她摇得直晃悠,无奈地笑道:“我当时晕过去了,哪里知道这些……”

    未晚和尚早败兴地叹了口气:“这么关键的时刻,您怎么能晕过去呢!”

    “我也不想啊。”她托着腮歪头憧憬,“要真如你们所说,我自己还想看看呢。”

    微风轻拂,满树青绿沙沙而响,江城正站在窗外,闻言微微偏了偏头。

    天色渐黑,两个丫鬟缠了她一日,到这会儿总算是被杏遥给赶去打花络了,明霜往床上一躺,累得直叹气。

    “先别着急睡,药还没吃呢。”姚嬷嬷扶她起身,心疼地抚过她额头上的包,“幸好你人没事,真是佛祖保佑了。”

    “也不晓得几时才能抓到那个山贼。”明霜端过碗来,心不在焉地动了动勺子,“一天抓不到他,我一天不得心安。”

    “别想那些了,哎……当初您就不该做什么生意,瞧瞧,早些时候招惹了个张毅,这会儿险些连命都给搭上了。”

    “绸缎铺失火是对方打的幌子,特地引我出去的。那天的车夫、来传话的小厮,统统很可疑,改明儿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她说完低头喝药,冷不丁瞥见杏遥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笑。

    “……怎么这个表情?”她放下药碗,故作心惊的揪紧衣襟,“别不是要对我做什么吧?”

    “呸呸呸。”杏遥拿手推了她两下,笑道,“您就没个正经的……”

    她挨着她坐下,“先前我看见夫人老爷在和乔家一位婶婶说话,像是在谈你们俩的婚事。小姐,这会儿屋里都是自己人了,您老实跟我和嬷嬷说。”杏遥压低声音,“您觉得……乔公子好么?”

    如今是三月里,夜晚的空气料峭清寒,春虫已经出来了,嘀嘀咕咕地在四下里响动。他仍旧在墙边立着,听到她长长的犹豫了一声。

    “我也说不上来……”

    杏遥指着下巴啧啧点头,“他这些天衣不解带地照顾您,讲真的,我还从来没见过谁待您这么贴心,您就没有一丝半点的感觉么?”

    “嗯。”明霜倒没否认,回想起这段时日,她若有所思地点头,“他待我的确是挺好。”

    杏遥和姚嬷嬷对视了一眼,觉得有戏,接着循循善诱,“那您喜欢他么?”

    “我不知道这叫不叫喜欢。”明霜忽然红了红脸,搅着衣带,“不怕告诉你们,其实……昏迷的时候,我隐约记得他拿药喂我了,就是……就是这样的……”

    她说不太下去,用手指了指唇,两个人即刻就明白过来了,也不自觉脸红。

    这可算是肌肤之亲了。

    尽管听得脸红心跳,杏遥还是接着问:“那、那后来呢?”

    “后来……哪有什么后来,我那时候只头痛去了,记不得许多。”说起这个,她颇觉羞涩地垂下头,“真奇怪,他亲我那会儿的感觉还蛮熟悉,我竟一点也没觉得讨厌,反而还……”

    下半截话怪难为情的,她搂着被衾遮住脸。

    杏遥忙拉住她笑道:“还什么呀?说都说了还害什么臊,又没人听见。”

    窗下树影之间,江城垂首盯着地面,袖下的手紧握成拳……

    明霜嘻嘻笑笑地把这话掩过去了,“他这人可有意思了,你知道么,他还给我讲了个故事。梦里迷迷糊糊的,当时听着就知道是他了,心也安了下来。”

    杏遥不由好奇:“是什么故事?”

    “这会儿也记不清,有山精有和尚……反正是不如话本里的精彩。”她摩挲着唇角,吃吃笑道,“一听就知道是现编的,也难为他了。”

    “管人家是不是现编的。”杏遥见她这副模样,自知是对乔清池有几分好感了,于是愈发怂恿道,“冲着这份心意,那也比说些花言巧语的要强得多呀。”

    “这倒是。”明霜憧憬地看向窗外,喃喃自语,“是挺好的……”

    杏遥试探性地问道:“那老爷夫人若是问起,您会嫁么?”

    她笑着迟疑:“这个……”

    姚嬷嬷轻轻一叹,拿手抚着她黑发,明霜趁势往她怀里一拱,撒娇着唤了一声阿嬷。因为自小没有母亲照料,她习惯把她当做娘亲一样看待。

    姚嬷嬷伸手搂着她,眸中慈爱:“我一向没什么愿望。只盼着小姐您能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如今能有个这样的人真心待您,我瞧着也放心了。”

    明霜的年纪越来越大了,过了今年,就是二九,姚嬷嬷一直忧虑着她的婚事。虽说她现在有个铺子,足以过好下半辈子,但一个姑娘家在生意场上打滚,有多辛苦自不必提,若是再无人能够相守一生,那这一世又该有多漫长?

    说到底,她还是想有个人照顾她,惯着她,由她依赖,不必吃苦。女人是朵娇花,就该让人在手心里捧着才是。

    “对,咱们家小姐也是有人要的。”杏遥得意道,“看叶夫人往后还能说什么。”

    夜深,明府上下皆已熄灯。

    这一晚,江城睡得并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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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0 15:44: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1章 【斩情丝】

        过了没几天,这日明霜刚用过早饭,叶夫人忽然上门来瞧她,眉眼间略带喜色。

    “身子怎么样?看你气色不错,好些了么?”

    明霜倒了杯茶水递给她,淡笑道:“早就好了,多谢母亲关心。”

    “咱们娘俩还客气这个做什么。”叶夫人端起茶杯,放了一会儿也没喝,往她手背上拍了拍,“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想要问问你的。”

    她轻轻颔首:“您说。”

    叶夫人笑吟吟地望着她:“你也老大不小了,锦儿嫁了之后,家里都担心你的亲事,正不知该如何料理。”

    明霜唇边笑意未减。

    “这回乔三公子救了你,你又在他府上住了好些天,尽管是出于照顾病人的考虑,可到底于理不合,那外面早有人议论了,本来我就有几分打算。”叶夫人握住她的手,“今天乔家婶子找上门来,说是要提亲,我和你爹爹都很高兴。但是想着这是你自己的人生大事,所以特来问问你的意思。”

    果然是为这个而来的。她摩挲着杯盏沉默未语。

    “你怎么看呢?这个乔家也算是三代为官。”叶夫人抿了口茶,“就是近来,乔大人同张阁老有些误会,被革了职。但不要紧,乔清池此人人品是不错的,届时让他跟着你爹爹,往后可大有出息。你嫁过去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她知道是门当户对,也知道乔清池人品不差,但心中却莫名的惶惶难安。

    明霜不经意朝门外望了一眼,随后只低头饮茶,淡淡道:“容我再想想。”

    叶夫人见她这反应有些奇怪,不由道:“怎么?是觉得他哪里不好?”

    “没有,样样都好。”

    “那你犹豫什么?”叶夫人颦起眉来,眸色一沉,语重心长道,“霜儿,不是我刻意提醒你,你这身子可再难寻到这么好的人家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说到一半,她忽然狐疑道:“莫非你有心上人了?”

    明霜微微一怔,顿了一下,才涩然摇头:“没有的事。”

    “我只是觉得……这亲事来得太突然了,一时间不知怎么是好。”

    听她这么说,叶夫人脸色才稍稍缓和,“也是,头一回么,总是有些手忙脚乱。不妨事,时候才长着呢,你慢慢想,乔家人也说不急,等你几时想通了告诉我一声便是。”

    “好。”

    春天已经到了,满树嫩绿,今日的苍穹却是阴沉沉的,不久将有大雨来临。

    江城抬眼看了看,提剑走进院子里。

    未晚捧了个小水壶一溜烟儿地跑出来,尚早正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她挨到她身边欢喜道:“乔家来人提亲了,咱们小姐要嫁人了!”

    “真的?”

    “不骗你,方才我去里面拿东西,听到夫人在问小姐。这事儿八/九不离十。”

    “那好呀。”尚早偏过头,“咱们小姐若订了亲,看这府里谁还敢再在背后说三道四!”

    “可不是么,自打乔家来提亲,连夫人都对小姐好了不少……方才还给了一串碧绿剔透的玉镯子。”

    她问:“有赏你什么没有?”

    “哪儿能有我的份……江侍卫早。”未晚打了声招呼,他回眸来略略颔首。

    刚走到门外,叶夫人就被一群丫头婆子簇拥着从屋里出来,余光瞥到他,微觉不妥地皱了一下眉。

    江城波澜不惊地朝她施礼,装作没看见。

    屋里,明霜坐在轮椅上发呆,杏遥和嬷嬷都不在,她拿着那串镯子出神,冰凉的触感毫无温度。正要放下,妆奁旁躺着的那个小面人映入眼帘,五彩斑斓的颜色,像极了夜市里闪烁的花灯。

    她闭目想了许久,兀自摇轮椅出去。

    院子里那个人还在,阴暗的天色把他的背影照得很模糊,萧索得有些陌生。

    明霜落寞地盯着他背脊看,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俩变得这么疏远,连开口要说什么都显得很尴尬。

    轮椅摩擦的声音戛然而止,风吹得有些紧,心绪纷乱,江城甚至辨别不出她的呼吸声。

    良久良久没有动静,尽管未曾转身,却能猜想到她那双明亮的眸子定定的看着他,如芒刺在背。

    “……江城。”

    他喉中微哽,佯装平静地侧身来,恭恭敬敬地对她拱手。

    “你吃过早饭了么?”明霜找不到话说,信口唠嗑。

    “吃过了。”

    “我也吃过了。”

    他不善言辞,嗯过一声后,就再无下文。

    见他面无表情的样子,明霜担忧地偷偷瞧了几眼:“我……是不是哪里惹你不快了?”

    “没有。”像是怕她误会,他回答得很快,待要张口再解释,喉咙干涩难当,终究还是只重复道,“……没有。”

    知道他素来话少,明霜也不再强求,把玩着手里的小面人,似笑非笑地说道:“乔家来人提亲了……”

    江城看了她一眼,静默着垂下眼睑。

    明霜轻轻问他:“你觉得,我嫁过去好么?”

    她歪着头,眸子里竟带了几分期盼。他喉头上下一滚,半晌说不出话。

    要告诉她么……

    应该告诉她么?

    他拽紧拳头,游移不定,院中的两个丫头嬉笑着跑开。他想着这些时日来所听所闻,想着这一年来所经历的事情,想着明锦出嫁时,她何等悲哀地说:“我能有那一天吗。”

    “挺好的。”他唇角微微弯起,迎上她的目光,“小姐和乔大人很相配,天造地设的一对。”

    江城语气平静,似乎说得很轻巧,面容看不出半点异样,胸腔却像是被刀划过一般,撕裂般的疼痛。

    明霜把面人握在手心里,紧了紧,又松开,最后讪讪地笑道:“是吗,其实我也觉得。”

    她摇着轮椅往屋内走,唇边带着微笑:“呀,真好,终于可以嫁人了……”

    他僵立在原地里,心口内却似乎堵了一块巨石,压得他难以喘息。

    江城狠狠扣着剑鞘,手背上青筋凸起。

    或许这样对她才是最好的。

    他如此安慰自己。

    能顺顺利利的,嫁一个与自己门第相当的人,不用受人白眼,不必遭人蜚语,对她而言应该是件好事。

    他又何必说破,便是说了又能如何。

    他什么都给不了她……

    *

    第二日,明乔两家的细帖子就起草完毕了,午后乔家的家丁抬了一担许口酒上门,八朵大花装饰在上头,很是喜气。

    叶夫人好面子,回礼的排场自然大,珠翠绫罗金银酒器,浩浩荡荡让人送过去。

    未晚从前院偷偷看了,逢人就说那珍珠有鹅蛋那么大,老爷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可见待二小姐是不比大小姐差的。

    定礼一送完,媒人在两家来往,整整七八天的忙碌,乔家才正式下了财礼。和侯府相比这些聘金自然是不够看的,好在明见书大方,足足备了好几箱的嫁妆给明霜。

    成婚的日子选在初夏,尚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她总算闲了下来,日日和杏遥未晚几个丫头在房里绣帕子,绣锦被。

    “小姐小姐。”尚早从门外跳进来,怀里捧着一篮子精巧丝线,“路上碰到阿元,他让我带给你的,金丝线呢,平时可不见库房这么大方。”

    “真难为他了。”明霜把手里的花绷子放下,笑着拿过来,“他现在怎么样?还受人欺负么?”

    “您上回特地和刘管事打了招呼,眼下谁敢欺负他呀,这小子混得可好了。”

    “诶,对了。”尚未挑起眉毛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在她眼前晃悠,“咱们二姑爷的信……”

    “给我。”明霜伸手去拿,她唰的一下躲开,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小姐就不赏我点什么么?咱们家姑爷的信就这么不值钱呀?”

    明霜气得发笑,“臭丫头,也威胁起我来了。你们……谁把她逮到我给一吊钱。”

    众人一听都丢了手里的活儿,呼啦啦扑上去,尚早被拽得满地打滚,委屈道:“小姐,哪有你这样的!”

    明霜从她手里抽过信纸来,歪头笑道:“黄毛丫头,和我玩你还差几年呢。”

    借着日光,她展开信读着里面的内容,只是这次兴趣却没有以往那么浓厚了,粗略看过之后便随手放到一旁的篮子里。

    按理说定亲是件喜事,可她心里却总是高兴不起来,说不清是为什么。

    明霜深深吸了口气,从门外望出去,春景里,江城在树下笔直而立,侧着脸阳光从树叶缝隙里斑驳的照下来。她心里没来由的一酸,张口想叫他,可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小姐?”

    杏遥见她失神,不禁奇道,“你怎么啦?”

    “没什么……”明霜回过头,笑道,“来,接着描花样子。”

    *

    乔家府邸,书房之内。

    下人将茶点端上来,杯中热气腾腾,乔清池自取了一盏,慢条斯理地吹着上面的茶叶。锦衣人撩袍在他对面坐下,“这门亲事可算是定下来了,我还担心明见书看不起咱们家。”

    “不会。”乔清池小啄了一口,淡笑,“他急着嫁明霜,高兴还来不及的。”

    “那……那爹爹的事……”

    “现在不要提这个。”他摇头示意,“那样太刻意,难免叫人生疑。”

    “哎,也是……”锦衣人笑叹,“是我太性急了。”

    “只是,还要再等四个月才能娶她过门。”乔清池发愁地拿手指在桌面上轻叩,“这时间太长了,我担心会出什么岔子。”

    锦衣人宽慰他:“聘礼了下了能有什么岔子,你别多心。”

    “但愿如此。”

    见他眉间似有忧愁之色,锦衣人遂出声慰问:“这次真是委屈你了,娶了个瘸子。”

    乔清池闻言,将才到唇边的杯盏搁下,笑意浓浓,“还好吧……其实,我倒觉得明霜这个姑娘,蛮有意思的。”

    锦衣人诧异了一瞬,随后才道:“……没难为你就好。”

    是夜,刚至亥时,明府上下已然一片寂静,春虫潜在窗外低鸣,气候愈渐寒冷。

    杏遥早就睡下了,明霜点了盏灯,还伏在案前翻话本子看。忽然听到院子里有些声响,似乎有谁在朝这边走,脚步浅浅。

    蓦地,半途又冒出来一个人,轻微的打斗声即刻响起。

    明霜忙将窗户打开,灯光一照,正见江城两指扣着乔清池的咽喉,剑眉微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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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徒嗟叹】

        没料到外面会是他们俩,她怔了一下,忙叫他住手,“是自己人,别伤到了。”

    饶是江城心中甚觉不快,听到明霜这话,手劲还是略轻了一分。他瞪了乔清池一眼,半晌才狠狠松开他。后者淡笑着理了理衣襟,“多谢江侍卫,手下留情。”

    他冷着脸并无言语。

    乔清池侧身去,有意无意地补充了一句:“真是想不到,这么晚了,你还在霜儿门外。我是该夸赞你尽忠职守呢,还是该说你……”后半截留了个长长的尾音,却没道明。

    江城回眸看向他,寒声道:“留得晚,不正好逮你这样夜里翻墙的人么?”

    他闻言也不恼,反而轻轻一笑:“可别监守自盗就好。”

    知道他二人不和,明霜讪讪地出声打断道:“小江夜里守到子时,这是来的时候爹爹定下的,那一阵我刚好被人推到水里,担心还有小人作祟,所以他一直待得晚。”

    乔清池迈开步子,从他身边过去,“人抓到了么?”

    “抓到了,是个伙夫,已经让爹爹料理了。”

    他动作自然地从窗户里翻了进去,拉了椅子在她对面坐下,“这种人,背后定还有主使,你可叫人去查了?”

    “查不查都那样……”明霜笑得无奈,“你怎么来了?咱们已经定了亲,按规矩是不能见面的。”

    “离成亲还有小半年呢,这么久的时间,不让我见你一面怎么行?”他失笑,开口打趣,“我的霜儿这么好,万一被人拐跑了我可怎么办?”

    ……

    说话间他不经意把窗掩上,院中的那个人便在视线里慢慢消失。

    烛火映照着的屋内两道人影,江城在原地里站着,冷风习习,静默了良久终觉意趣了了,于是硬生生扳过身子,头一次提早离开。

    她的房间摆满了话本子,都是外头或买或租的,高门里的日子清闲又难熬,她却是最会懂得怎么打发自己的人。话本、小说、杂记,除了针线,不时还做些小玩意。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原来你喜欢看神怪话本?”乔清池随手翻捡,“早说我今儿就带几本来了,我那儿倒是放了不少,回头让人给你拿……”说了半日,见她深思有些散,讷讷地盯着窗看,不由拿手挥了两下。

    明霜回过神,浅笑道:“好,那你取些给我吧,正好我也要看完了。”

    “嗯……方才在想什么,这样入迷?”

    “没想什么。”她不自在地搅着垂于胸前的青丝,言语里带着敷衍。

    “是怕我不知分寸,做出轻佻的事儿来?”乔清池将书放下,伸手握住她手背,眉目温柔,“放心,我只是来看看你罢了。在成亲之前,我绝不会强求你。”

    这承诺来的莫名其妙,明霜嗯了声,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回来,含笑道:“对了,我正好有件事要麻烦你。”

    “什么事,你说。”

    她歪了歪头:“你会画花样子么?”

    乔清池微怔一瞬。

    “会。”

    过了不久,乔府来送来的信里就多几张精致的白描花鸟图。

    铺子里正好缺绣样,明霜即刻让杏遥把画纸给赵良玉拿过去,约摸等了七八日,锦缎才绣好。

    “好鲜亮的构图啊。”她展开那匹布,抚过上面的绣纹,“想必能卖不少钱。”

    “可不是么,我就没见过这么巧的花样。”杏遥说完,却又摇头,“不过小姐啊,往后你嫁到乔府,也算是三少夫人,何必还做这个营生,怪累的。”

    “不行。”她笑容浅淡地垂下眼睫,“我心里……总是没底。”

    “啊?”杏遥听着奇怪,“为什么?”

    她不欲回答,余光看到江城,忙笑着唤他:“小江!”她把锦缎扬起来给他看,“瞧瞧,这个好看么?”

    江城转过眸,轻轻说了声好看。

    明霜即刻就笑了:“回头小姐给你做件长衫,你喜欢什么样的?我让清池单独给你画。”

    “多谢小姐,属下的衣裳够穿。”他恭敬地行礼,“不必麻烦。”

    “来回就那么几件。”明霜展颜打趣道,“咱们小江天生俊朗可不能浪费了,你不对自己好一些,怎么会有姑娘看上你呢?”

    知道她是有意没事找话,若换做从前,他心中必然觉得窘迫,此刻却无暇起波澜,反倒隐隐作痛,他平静回了声“谢小姐好意”,随后施施然退出去。

    明霜笑意渐渐凝在嘴角,举着那绸缎缓缓放下,心情复杂的抿了抿唇。

    他现在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无论她用怎样的语气,如何调笑如何打趣,皆是一副没所谓的表情。明霜揪着手里的绸缎,神色哀然地靠在轮椅上,似乎在发愁该怎么办才好。

    “遥遥啊。”她轻叹道,“我是不是哪里待小江不好了?他近来怎么都是这样呢……”

    “他一定是生气了。”明霜皱着眉头看那匹缎子,“很久之前我也说要给他做衣裳,结果拖到现在,他想必觉得,我说话不算话,总爱捉弄他……”

    “有么?”杏遥一面铺床一面回答,“您啊别瞎想了,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呀。大约江侍卫这是有意和您疏离的吧,毕竟您要嫁人了,他总不能还像以往似的和您走得那么近,这不是怕给您招来闲话么?”

    明霜漫应了声,心不在焉的颔首:“……是这样么?”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杏遥抖好被子走到她跟前,“就快到您的寿辰了,不如想想要怎么过吧?如今这府里上下没人敢怠慢咱们,今年定不会像上年那般冷清,您想想要玩什么吃什么,老爷绝对满足您的。”

    明霜讶然了半晌,笑道:“哎哟,你不提我都要忘了这事了。”

    杏遥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这么大的事儿您都能忘?”要换做三小姐,那不早嚷嚷得满城皆知了。

    “生辰啊……”她托着腮,“要怎么过好呢?”

    江城刚走出门,心下就已经后悔了。

    她这几日心情不好,适才难得有兴致,自己不该这般的不领情,越这样生冷就越发显得不自然了。只是不知为何,一见到她,心绪总是凌乱繁杂,原本想说的并非那样,但到了嘴边却又变了味。

    今时今日江城才觉得并自己不如想象中的果断,明明也遇到过比这个更加令他两难的抉择,却从不像现在这般左右迟疑。

    连他也禁不住纳罕起来。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未晚从房里出来,乐滋滋地捧了一把钱凑到尚早跟前去,“呐,快看,小姐赏的。”

    “这么多呀?”

    “小姐生辰快到了正琢磨那日的酒菜,她适才问我什么东西好吃,我说了个麻饮鸡皮,她一高兴就抓了把钱给我。”

    尚早立在一旁喂雀儿,闻言偏过头,“今年可不比往年了,一定热闹得很。”

    “是啊。”

    明霜生在初春,三月十三。上一年的生日正遇上她被人推下水所以耽搁了,而今境况大不相同,还未到日子,叶夫人和明见书就各自送了些玩意儿过来,连在侯府的明锦也托人带了一扇紫檀屏风。

    杏遥放在屋内左看右看,啧啧赞道:“这屏风还有香味儿,我听人说宫里娘娘的寝殿就用檀香的木插屏风,想来值不少钱吧?”

    “这么说,咱们大小姐在侯府过得不错啊。”未晚小心翼翼的拿手摸了摸,生怕弄坏了。

    明霜捧着茶淡笑:“谁知道呢。”明锦素来爱脸面,就是过得不好,也要拼了老命拿好东西送到家里来,至少得让外头的人看着她光鲜。是个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小姐。”姚嬷嬷在帘子外传话,“三小姐来了。”

    “哦。”她合上茶碗微不可见地颦了颦眉,“请她进来。”

    明绣是带着礼来的,看上去面色红润,神采飞扬,显然精神不错。

    “快到姐姐生辰了,又听说姐姐和乔家公子订了亲,我没什么好东西,前日里得了几方好砚,知道姐姐爱读书写字,所以就借花献佛给你带来了。”

    她一席话说完,麻溜的坐下,讨了杯茶来吃,也不同她客套了,张口就道:“早说么,原来他一开始就相中你了?难怪上回要缩在角落里给你画像。”一想到并不是刻意要让她出糗的,顿时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明霜道了声谢,命丫头把东西收下,也没接她这茬。

    “你能嫁出去是好事。”明绣自顾自说道,“听说乔家还算名门,乔老爷这一代之前,三代在朝做官。就是近来时运不济,被人弹劾了。”

    她笑而未语。

    明绣貌似很贴心地宽慰道:“不过古语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谈不上兴盛,总也比那些人强。倒是正合适姐姐。”

    知道她一向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明霜也懒得同她计较,半句话不说,慢悠悠的吃茶。

    在房里自个儿跟自个儿生了半个月的闷气,这会儿舒坦了,明绣当然要找个人换换心情,她喜欢在人面前戳戳他的短处,大概这样,很让她开心。

    等明绣走后,她神情平静地在堂屋里坐着,等把茶水喝完,才摇着轮椅往房内走。

    江城终于能够回头去看她,伸手摸到袖中的东西,用力握了握,这才举步进去。

    “小姐小姐。”

    门外的未晚不知得了什么好东西,以难得一见的速度飞奔而来,正从他身边经过,直扑到明霜跟前。

    “哎哟,狼追着你了么,跑这么快?”

    “才不是狼呢。”她背着手,扬眉调侃道,“咱们家二姑爷送来的礼物,猜猜是什么?”

    明霜垂眸微笑道:“猜不出,是什么?”

    “你仔细猜猜嘛!”

    杏遥摇头喝她:“得了吧,快拿出来,毛手毛脚的,别给弄坏了。”

    未晚噘着嘴磨蹭,半晌把背后的东西“嚯”的一声展开,“是这个——小姐快看!”

    被她的动作唬了一下,明霜晃了晃神,骤然看清眼前的画卷,春日里百花齐放,作画之人运笔细腻,勾勒出一副万紫千红的景象来。她正在花丛里,只不过茂盛的草木掩盖了下半身,看不出是站着,还是坐着。

    大约是上回那副画引起她伤心,杏遥特地嘱咐过,这次的画便格外多了些许心思。

    杏遥忙在旁夸赞道:“乔公子的画技果然精湛,瞧瞧,这多传神啊,简直和咱们家小姐一模一样。”

    她微微一笑,并不见多高兴,也看不出不喜欢,抬头时骤然发现江城就站在面前,定定地盯着自己。

    “呀,小江。”明霜笑吟吟地把画收了,朝他伸出手去,“我的礼物呢?”

    她说得理所当然,神情里分明带着期盼。

    江城听到此言,看着她手上的画卷,随后微垂下双眸,把掌心里那个粗劣的木雕掩到袖中,抱歉地拱手施礼:“属下……不知近日是小姐生辰,忘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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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0 15:45: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3章 【君知否】

    见他一直站在门外,明霜万万没料到会是这个回答,愣了好一阵子才低低地讪笑道:“这样呀……”

    虽说也没有下人一定要给小姐送礼的先例,但听他这般言语,杏遥顿时就来了气,绕到他跟前跺脚道:“江侍卫怎么能这么说啊?好歹小姐平日里也待你不薄,每天来来往往的都在谈生辰的事,偏你不记得?你是有意不记得还是当真不记得?”

    他自知理亏,立在原地不说话。

    “你……”杏遥愈发恼了,张口就要发火,明霜伸手拦住她。

    “好了好了,我就开个玩笑,哪儿有人追着要礼的?……没事了。”后半句是冲着江城说的,“你下去吧。”

    他喉中微哽,面上却佯装无事,垂首应了,仍旧退出门外。

    杏遥皱着眉死死盯他,这会儿才转身过来说道:“我看您说的没错,他这哪儿像是为您考虑才爱答不理的?分明就是有意找茬么!”

    “是啊。”明霜也发起愁来,“几时才有的?怎么从前不这样……”

    “想必是知道跟着您时间不会久了,讨不到便宜了,才不上心。”杏遥给她倒茶水,“您不用往心里去,反正他的脾气就那样。”

    明霜捧着茶杯,点头笑了一下,垂眸再看那手里副画,叹了口气,只卷起来放在一旁。

    到了生日这天,叶夫人果真在内院里搭了个小戏台,请了戏班子来府上唱戏杂耍,吹笙吹竽,丝足鼎沸。

    尽管明霜一向喜欢热闹,但府上这些人她素来是不待见的,因此玩得并不算愉快。于是趁着明绣看傀儡戏看得入迷,她早早的开溜了。

    将回院子之际,杏遥凑在她耳畔嘀咕了两声,明霜微微讶然地抬起头看她,最后还是无奈地颔了颔首。

    西跨院人少,到了春天,这草木就像发了疯似的长得越来越茂盛。她遥遥观见一个潇洒飘逸的背影,不知为何总感到有些心累。

    “清池。”

    乔清池闻言即刻转过身,折扇一收朝她走来,含笑道:“还以为你不来了。”

    “母亲和明绣在那边看戏,我嫌太吵,就偷了闲……你怎么又翻墙了,这让人看见怎么办?”

    “我的身手不担心这个。”他俯身下去撩她的头发,“往后我收敛些,但今日是你生辰,必须得来。”

    对于他的这份感情,明霜一直觉得很奇怪,似乎来得突然,她曾经想过也许是一见钟情,可是后劲儿也未免太大了些……

    虽说是不反感嫁给他,但好像……也没觉得有多喜欢。

    “我的礼物,你收到了么?”

    “收到了。”她笑笑,“很好看,谢谢。”

    乔清池凑到她额头上蹭了一下,“跟我还客气这些作甚么。”

    下聘之后到成亲那日,按理说两方是不能见面的,即便路上遇到也要掩面躲过,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他们俩按捺不住要私会,少不得找人把风。

    杏遥是明霜的心腹,这个重担自然一肩扛起。不过想到西跨院是江城的地方,因而也顺道拉了他来。

    墙角边盛开了无数花草,因为无人修剪而愈加放肆,锦绣成堆,却比园子里养的花木还要来得鲜艳。

    明霜和乔清池正在百花之中,微风轻轻一吹,漫天卷起风露,飘飞的花瓣如雪一般纷纷扬扬。

    “小姐和乔公子关系这样好,今后嫁过去一定会夫妻和睦,夫唱妇随的。”杏遥由衷地松了口气,偷眼望了望江城,见他静静僻在一旁,冷冷淡淡的不说话。

    她心中不禁替明霜感到不值,竟还为这样的人出过力帮过忙。

    “大好的日子,你不也笑一笑,存心触小姐霉头不是?”

    江城回眸看她,“是你叫我来的。”

    “那又怎么样,你不高兴过来?小姐可没少给你好处,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

    他觉得无奈,摇头叹气:“没有。”

    “哼,我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盘算着等小姐嫁了,找别的高枝儿攀去,是不是?”

    “不是。”

    杏遥冲他翻白眼,也不理会,“你们眼里,这明府是富贵荣华,锦衣玉食,可那明里暗里,唇枪舌剑的,一样不比外头轻松……”

    “小姐是吃过苦的人。”杏遥靠在墙上,“当年明家还有个周姨娘。她年纪尚小,刚没了生母,因为腿坏了,叶夫人又不愿养她,就让人把小姐带了过去。”

    “你是没看见,我去接她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瘦得皮包骨了……”杏遥顿了顿,“没娘的孩子就像没了根,到底不是亲生的,谁会好好对她?”

    “打小我和嬷嬷就期盼小姐往后能找个好人家,能有个人真心待她,有个屋檐遮风避雨……”

    江城在旁怔怔听着,也如是说服自己。

    的确,她现在这样是最好的,嫁到乔家去,做一个衣食无忧的少夫人,安安乐乐地过完这一生。这是件好事,他应该为她欢喜才是。

    明媚的春光下,她仰着头正对他微笑,日光打落满身,太过刺目。

    他想他只是不习惯,不习惯她用这样的表情与其他男子相处,随后又觉得自己未免自私……毕竟,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过,不存在她定要为他微笑的道理。饶是知晓如此,胸腔之内仍感到抑闷难受。

    “上回听你那个丫头说,你想站起身来走走?”

    明霜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头:“我不行的,小腿使不上劲。”

    “不妨事,我牵着你。”乔清池朝她伸出手。

    明霜仍在犹疑:“我可以么?”

    “怎么不可以,有我在,怕什么。”他说罢,两手搂着她胳膊扶她起来,尽管有些害怕,明霜也只得颤颤悠悠地借着他的手支起身。

    “诶……乔公子在带着小姐散步?”杏遥瞧得又惊又喜,直拍他胳膊,“你快看,你快看!”

    手肘都快被她拍红了,江城没办法,只得循声望去。

    她手的紧紧摁在乔清池臂膀上,几乎所有的劲儿都使了上来,小心翼翼地迈了几步。

    “如何?我说的没错吧?”

    明霜赧然笑道:“可我脚还是轻得没力气。”

    “没关系,我就是你的力气。”乔清池扬了扬眉,继续鼓励道,“再试试。”

    她咬着牙,正挪动腿,脚上忽然一软,径直往他身上倒,乔清池眼疾手快拥住她,稳稳当当地将她揽入怀中。

    花木长得繁盛,他们被掩在其中,什么也瞧不见。尽管不是新婚燕尔,这般举止在外人看来也是柔情蜜意,恩爱万分。

    江城瞧在眼里,愕然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间,杏遥掩着嘴偷笑,刚想和他说话,就见他疾步转身,掉头就走。

    “诶,你去哪儿啊?”

    江城一句话也没说,很快绕到厢房背后,不见踪影。原地里就剩下杏遥一人,不明就里地抓了抓耳根。

    “搞什么,又走了……”

    院子里,明霜坐回轮椅中,颇有些吃力地拿手摁了摁脚踝,腿肚子开始隐隐作痛,想来不能再这样折腾。

    看她神色有异,乔清池忙蹲下/身,“是脚疼么?”

    “没事……”视线忽移到旁边的房舍去,越看越觉得眼熟,明霜笑道,“这个,好像是小江的住处。”

    他淡淡应了:“哦?是么?”

    房间之后,大树下,江城抚着心口单膝跪在地上,脚边尚有一滩血,他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拿手抹去嘴角的血丝,靠在树干上仰头大口呼吸。

    体内的余毒比他想象中还要来得厉害,不过是血不归经,竟让丹田内的真气乱窜至此。

    他抬手点了身上两处大穴护住心脉,勉强摒除杂念,渐渐地才觉呼吸平稳了许多。

    “你回去吧。”明霜很有些不给情面的赶他走,“我累了,想睡会儿。”

    “也好。”乔清池揉了揉她发髻,语气温柔,“那我走了,你注意身子。”

    “嗯。”

    明霜笑盈盈地目送他远去,直到他离开,唇边的笑意才渐渐浅了。她兀自摇着轮椅,吱呀吱呀地绕到那房屋背后去,老榕树笔直而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她盯着地上那滩鲜红,目光里带着不解。

    *

    夜深人静,一灯如豆,月色苍然地从窗外投射进来。高恕一推开门,就见他独坐在桌边喝酒,一碗接着一碗,脚下全是空坛子,想是喝了不少。

    他见状心下了然,把解酒的茶汤端上来,无奈道:“大公子,您这又是何苦呢……”高小婉跟在他身后,探出头来好奇地盯着江城。

    “既然割舍不下,为什么把实情不告诉二小姐?”

    江城提酒的手愕然一滞,缓缓摇头:“不用了,何至于给她再添烦恼。”

    “您不说怎么就知道是烦恼呢?”高恕在他对面坐下,“我看她平日待你不同,万一,她也……”

    话音未落,他就出声打断:“不会。”顿了顿,又轻叹,“我配也不上她。”

    听到配不上三个字,高恕没由来一阵心酸,抹了一把脸,伤感道:“大公子……”想宽慰他,最终又说不出话。要是江家没犯事,就不用考虑身份上的悬殊了。

    没有办法,他如今是戴罪之身,又不过区区一个侍卫,若真的表明了心意……那的确是以下犯上,且不说明家如何,一旦传出去,连明霜自己都会惹一身的腥。

    他这样考虑,也不无道理……

    高恕是过来人,自知他此时感受。情之一字就如罂粟入药,用得好是良方,用不好就是□□。见他当下举止神态,想来早已情深入骨。

    “高先生。”江城斟满一碗,怅然道,“明明我知晓这样对她是最好的,可我……心里竟觉得后悔。我是否太自私了一些?”

    “这有什么奇怪的。”高恕不以为意地点破,“你心里有她,自然不舍得把她推给其他的男人,否则又何至于在这里喝闷酒?”

    他没有再说话,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蓦地端起酒碗来一饮而尽。

    高小婉趴在桌边小心翼翼打量他,轻声提醒道:“手……流血了。”

    江城回过神,握得太用力,竟没注意碎了碗口,掌心划破的伤处鲜血直流。他放开酒碗,苦笑了一下,温声宽慰:“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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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0 15:45: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4章 【山崩啦】

    日子一天天过去,明霜总是待在闺阁里绣花,那些鸳鸯戏水的帕子,百鸟朝凤的帐幔,百蝶穿花的裙子、枕套,满满的绣了一大箱子。

    她是在打发时间,离成亲的日期越近,心就越慌。

    也不知是怎么了,就种不安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像小时候出门买糖人,那吹糖人的好几天才路过一次,她拉着乳娘的手撒腿跑出来,一路上心情很忐忑。

    害怕错过,害怕跑慢了小贩就走了。

    只是路太长,她腿太短,好久好久都看不到头,于是惶惶不安……

    春雨连着下了快半个月,眼见又到清明节了,待雨停时,叶夫人就派人来说要去郊外扫墓祭拜。

    明家的祖坟在江南,虽已举家迁到汴梁,但祖宗根本不能动,到底还是在南方。于是每到清明这日一家子便去城外的大佛寺上香。

    空气中带着浓浓的湿意,车马摇摇晃晃从城门驶出,明霜打起帘子从窗里往外望,江山万里,碧空如洗,虽不见有阳光但也是十分晴朗。

    杏遥卧病在床,今日没跟着她出来,独自一人坐于马车中难免觉得乏味。她悄悄探头,在随行的人群里很快寻到江城的背影,因为高挑,犹显出众,加上清明的缘故,他换了身长衫,晨风之中衣襟飘飘,愈发衬得身形清瘦颀长。

    她是一直觉得他生得好看的,但按理说在相貌上乔清池也并不逊色,只是他有的是英气,而乔清池更多的是风流儒雅。

    明明不相上下,可看着他时她心里时常会感到自豪,可伦理清池是她的未婚夫婿,她却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只是因为他是她手下的人么?

    她说不明白,最终咬着嘴唇把帘子放下。

    风吹着帘帷猎猎作响,江城忍不住转头去看马车,窗边看不见人,他暗叹口气,缓缓收回视线。

    大佛寺坐落在城郊龙脊山山顶,上山进香的人倒是不少,一路上来来往往的,很是热闹。

    明家的车马正行至一处山道,木桥下有水流缓缓淌过,清心静气,高山陡峭耸立,树木遮天蔽日。

    忽而从远处传来些许奇怪的声响,听不真切,但很是沉重,像无数野兽咆哮一般,明霜坐在车里,甚至能感到车身都在震动。

    马匹开始焦躁不安的踱步,她隐约觉得不妙,刚开口要问,外面骤然有人高喊:“不好了,山崩了!”

    明霜悚然一惊,蓦地打起帘子。

    松动的石头接连从山上滚落下来,底下的人自顾不暇,抱头鼠窜,一时间叫声哭声喊声连成一片。

    她心里暗道不好,却苦于脚不能走,只能在原地干着急。现在人都逃命去了,也不会有谁还想着要来救她,这分明和等死没区别。

    四周晃得厉害,明霜扶着窗子勉强稳住身形,挣扎着想从车里出去。正在此时,帐子被人猛地撩开,她一抬眼就看见江城神色焦急地走进来,心下立时平静了一半,又是害怕又是慌张的唤他:

    “小江……”

    江城疾步上前,打横抱起她就往外走。

    龙脊山又高又陡,明霜才出来,赫然就看见混合着山石的泥水狂涌而下,轰隆隆的巨响刺痛双耳。饶是江城轻功再好,却也不及这山崩的速度来得迅猛,头顶上的那块巨石已然松动,作势就要砸下来。江城避之不及,只飞快拥她入怀垂首护着,后背硬生生挨了这一记。

    “江城!”

    明霜只觉喉中一紧,还没开口,山洪就猛地打下来,瞬间将她吞没。

    *

    汴梁城内,御街两旁杨柳依依。

    乔府上的下人拿竹叶包了清明果,小心翼翼呈上来。乔家夫人信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神色欣慰地望着他:“听说明见书已经保你去吏部做郎中,这就好了,马上秋闱,清夜和清月两个孩子都准备下场,要考上想必是没有大问题。”她松了口气,“咱们家只要熬过这一段时间,往后的事慢慢在做计较。”

    乔清池含笑应了声是,取了个青团在手里慢慢地吃。

    “就是委屈你了,明明是一辈子的大事,却为了咱们家……”

    “娘别这么说。”

    “不妨事的。”乔夫人以为他是在强颜欢笑,往他手背上摁了一摁,“男人么,总要三妻四妾的,过个一两年再挑你中意的姑娘娶到家来,娘给你找好的。”

    乔清池把玩着手里的团子,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其实,相处久了,我倒觉得霜儿这个姑娘很和我胃口。”

    “哦?”听他这语气不像有意说来宽慰她的,乔夫人顿了顿,“这么说,你喜欢她?”

    “一开始没什么感觉,眼下许久没见到,反而天天想着……”他拿不准,“是喜欢吧?”

    乔夫人呆了半晌,抿唇笑道:“好好好,能喜欢最好,只要你不觉得为难,我心里也踏实许多了。”

    母子俩对坐闲谈小酌,一个家仆却急匆匆地沿回廊小跑而来。

    “三少爷……”

    乔清池将唇边的酒杯拿开:“什么事?”

    那家仆偷眼看了看乔夫人,随后俯下身覆在他耳畔嘀咕了几句。乔清池当场就站了起来:“什么?竟有这等事?”

    “千真万确,今日前去大佛寺上香的人不少,城里已经传遍了,明家也派人到处找着。”

    “怎么了?”见他脸色不对,乔夫人抬头问道,“是什么大事啊?”

    乔清池握着手来回踱了两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龙脊山山崩了!”

    乔夫人“啊”了一声,“想来死了不少人……”

    他叹气:“明霜在里面!”

    “什么?”乔夫人神色大变,“这可了不得,她若是死了,咱们家这门亲可就泡汤了!”

    “见到尸首了么?”

    家仆讷讷地摇头:“没,这天灾来势汹汹,把道路都冲垮完了,等回过神,原地里啥都没剩……”

    “没找到尸首那就是还活着!”她慌了神,摆手就喝道,“还不快去找!多带些人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山上有条瀑布,水流是从那里出来的,铺天盖地的将人吞噬进去。自从上次溺水以后,明霜就像魔怔一般,怕水怕得要命。

    春日里的池水尽管柔软却冰冷刺骨,她在其中浮浮沉沉,手指想抓住从身边流失的东西,但除了泥沙,掌心里空无一物。突然之间,似乎有人扣住她手腕,紧紧拽着……

    睡梦里,她回到了十多年前。

    阳春三月,繁花满街。

    江南城郊的杏花纷飞如雪,她趴在车窗外张望,娘亲就坐在她身旁,容貌已经模糊不清了。

    “娘,花都开了,回家给我做糖吃吧?”

    不知道有没有回答她,话音刚落,视线里天旋地转,什么也看不见,马蹄声噼里啪啦从耳畔掠过,满目鲜红。

    明霜皱着眉睁开眼,火堆里正爆出一个小火星,哔啵哔啵作响,鼻中嗅到浓烈的潮湿气息,她转目观察四周。

    是个小山洞,山壁上刚刚凹进去的一块,勉强能容纳两三个人,因为春日草木生长,两边是茂盛的野蒿,许是被人除过,有很明显的折断痕迹。

    江城正背对她坐火堆旁,上身精赤着,拿了些草药打理胳膊上的伤口。不知是不是才睡醒的缘故,明霜半点也没觉得尴尬,反倒迷迷糊糊打量起他来。

    由于常练武,他看上去精瘦健硕,腹肌壁垒分明,一块一块的,不过浑身大大小小布满伤痕,有新有旧,很是骇人。

    尤其是背脊上那一大片青紫,明霜清楚地记得那是被山石砸的,真担心伤到骨头……

    江城刚上过药,身后就听到她轻轻软软的声音:“好多伤啊,怎么来的……”他愕然一怔,忙穿上外衫,回头去扶她。

    “小姐。”

    天然一块巨石在后,明霜倚石而靠,算是勉强看清眼前的形势,她弯起嘴角就笑道:“真是稀奇,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好在她醒了,若这么一直睡下去,他才该忧心了。江城摸了摸她额头,“还有哪里不舒服?”

    “倒是没有,就觉得无力。”

    想来也是,她被水冲着漂了那么久。

    洞外临着一条小溪,江城用竹叶盛了水俯身喂她。

    明霜拧着眉边喝边问:“这是哪儿?”

    “不知道,应该是在龙脊山外,河水的下游。”

    “都入夜了……我又睡了很久?”

    “不久。”他垂眸,自然地替她擦去嘴角的水泽,淡声道,“不超过两个时辰。”

    “我这辈子坐马车连着出了三次事了。”明霜伸出手指,仰起头来冲他笑笑,“这马车定是我命里的劫数,要能回去,我今后打死也不坐了。”

    见她这样笑,江城却很是担忧,一路被水流冲下来,有断木有石块,他那时手忙脚乱,护不了她许多,“小姐真的没事么?”

    “没有。”

    “有些伤是后劲大,你等清醒了一些再告诉我。”

    “我醒了有一阵了。”怕他不信,明霜摊开手给他瞧,“你看,没什么伤……就是手脚使不上劲。”

    泥水里捞起来,她几乎湿透,饶是衣衫穿得多,身上这样贴着也轮廓分明的勾勒出曲线。年轻的少女身段美好,玲珑有致,江城心中骤跳,忙别过脸去。

    “怎么了?”明霜和他的关注点不一样,一颔首只瞧见满身泥污,她很嫌弃,不自在地拉了拉衣带,“啊,好脏啊。我想洗一洗……”

    荒郊野外没有可以换洗的衣裳,但她一身湿衣也的确不能再穿了,这是个比较麻烦的问题。江城琢磨再三,方将自己外衫脱下来递给她。

    “洗过的,也干了,您将就穿着。”

    明霜怔怔地盯着眼前的长袍发了一会儿神,摇头叹道:“你怎么能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把自己衣服洗好了,这也太自私了。”

    难不成要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洗她的衣裳么?

    若真是这样,他成什么人了……

    江城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眸中竟带了些无奈。

    这久违的表情,让她心里很是安慰,明霜不再调侃他,笑吟吟地把袍子接了过来。

    “属下先去外面。”

    他抱了抱拳,起身往外走,径直在洞口旁边的草丛边坐了,仍旧背对着她。

    这么冷的夜里就让他穿件单衣在外面吹冷风,明霜觉得过意不去,要解衣裳的时候却又蓦地有些羞涩,明知道他不会转头也还是背过身去飞快换了。

    幸而身上沾的泥土不多,否则她说不准连澡也想洗一个……

    男子阳气盛,加上江城此前又烤了火,衣服便暖烘烘的,穿上去,温热的气流柔柔的包裹全身。明霜缩在火堆边搓了搓手,望着眼前明亮的火光,忽然微笑着轻声问:“你说若是乔清池看到我这个样子,还会要我么?”

    孤男寡女,衣衫不整,荒郊野岭,这会儿随便让谁撞见了,等回去就会被满城的唾沫星子淹死。

    江城闻言,眉峰渐拧,他冷声道:“他要是退婚,我替你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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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长梦里】

    这么简单粗暴的手段,明霜一向不以为然,但从他口里说出来,她却也不觉得反感。

    明霜抿着唇微笑,取了根树枝往火堆里捅了捅,“杀什么人呀,怪可怕的。”

    不论如何,听到他能这样讲,心里竟甜丝丝的。江城和乔清池不同,她的一切,他似乎都可以毫无条件的包容。很奇怪,她可以欺负他,可以调侃他,但是对清池却做不到这些。那个人和她心性相同,能够在一起谈天说地,甚至心有灵犀,可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她没有嫁过人,想象不出成亲之后和他在一起过的会是怎样的日子。

    夜色还很深,从头顶明月的高度来看,应该不到子时。明霜缩在地上抱膝发呆,换下的衣裙上全都是泥,还得由江城来给她洗。不知道从前给姑娘家洗过衫子没有,她从洞里望出去,瞧着他的背影感到很稀罕。

    等回来时,江城还抱了一堆干柴,两个人就坐在火边。她只要不说话,他就不会吭声,气氛僵硬得有些尴尬。

    这还是明霜长这么大头一次在野地里过夜,江城从来在外漂泊惯了,早习以为常,她却显得百般不自在。怎么说也是锦衣玉食十多年养出来的小姐,山洞阴冷潮湿,坐一会儿就凉飕飕的。

    明霜皱着眉尽量把自己裹紧一些,大约是看出她冷,江城不动声色地往火里添了好些干柴。

    衣摆下冰冰凉凉地滑过一个物体,动作不疾不徐,明霜偏头不经意瞧了一眼,登时抽了凉气。“有蛇!”

    她话音正落,斜里一枚石子飞掷过来,恰恰定住它三寸,江城几步上前把蛇扔开,拉过她手腕仔细检查。

    “有没有被咬?”

    这辈子都没见过蛇,今天算是开了眼界。

    明霜抓着他衣袖,心有余悸地回头看,“没、没有……”

    抬眼一打量,差不多有杯口那么大,通身碧青色,鳞片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令人胆寒。她禁不住带了些哭腔,颤声问道:“是真的蛇啊……这儿不还会有蝎子,有毒虫吧?咬上一口,可会死人?”

    深山里什么都有,春天又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他真说不太准。

    看她怕成这样,江城心下一软,只好道:“属下去洞里看看。”

    “诶——”明霜一把揪住他,“你走远了,我怎么办……”

    “不会走远的。”

    “那也不行……”

    明霜摇了摇头,巴巴儿地望着他:“我不要一个人。”

    知道她此刻没有安全感,能被她这样依赖着,他心中无限感慨,江城眸中柔和下来,与她并排而坐。

    “好,我不走就是。”

    明霜靠在他身边,一面他背后缩,一面又忍不住再去瞧方才那条青蛇。春夜里,山中满是虫鸣声,清脆响亮,她忽然问道:“小江?”

    “嗯?”

    “这蛇有毒么?”

    他看了一眼,解释道:“这是绿锦蛇,虽然喜欢咬人但没有毒的,小姐大可放心。”

    明霜默了一阵,随后扯了扯他衣摆,笑吟吟道:“我饿了。”

    江城:“……”

    半个时辰之后,火堆上多了个架子,串着一条已被剖了内脏的蛇,烤得滋滋作响,明霜托腮盯着蛇肉看,两眼闪闪发亮。

    余光偷偷瞥到她这般神色,江城禁不住弯起唇角。两次跟着她这样落难了,上次她昏睡着,他一晚上心都是沉着的,这回她清醒了,似乎天大的事也没放在心上,仅仅是这样看着她,心情也徒然开朗起来。

    “可以吃了么?”

    “快好了。”蛇肉不能生吃,必须得熟透了才行。

    摸着烤得差不多了,大火上炙熟的难免烫口,江城晾着等了好一会儿才递给她。

    大家小姐没尝过野味,吃什么都新鲜,尽管没放作料,明霜仍旧吃得很香,从签子上扒拉下来,一不小心脸上沾着都是炭灰,像个小花猫。

    他在旁瞧着不由淡笑,目光渐渐柔和。

    “好吃。”明霜眯着眼睛朝他笑,“我还是头一次这样吃蛇肉,以前只吃过蛇羹……你尝尝。”

    她说着撕下一块就要往他嘴里送,江城不欲拂了她好意,却也不好由她来喂,只拿手接了,放到口中。

    “怎么样?”

    “嗯。”

    见他点了头,明霜才收回视线接着鼓捣。

    这蛇肉少,一条不够吃,她开了荤后愈发的饿了,江城没办法,起身去沿着河找,足足捉了一个时辰的蛇来给她填肚子。

    火堆旁横尸遍野,转眼间又让她吃了两三条,江城加了些柴禾进去,忽然觉得明霜是个人才。刚刚见了蛇还吓成那样,这会儿却拿着蛇头在手里把玩,丝毫不见惧色。

    “小姐……蛇头不要玩了,不干净。”

    她乖乖应了,把几个脑袋扔到火里去。吃饱喝足之后,明霜又闲着没事干了,头钗许是落在了水里,青丝散了一地,她伸手扯了扯,也是一把泥,干成了块儿。

    “小江……”

    尾音拖得有点长,听这口气,江城就知道接下来肯定没什么好事,于是缄默不语。

    果不其然,明霜伸手轻轻拉住他,“我想洗头。”

    洞外的溪水潺潺流淌,水面飘着山里落下的树叶,清澈见底。明霜凑在岸边瞧着水里倒映的自己,满脸是泥,难为她还在火堆边吃了那么久的蛇肉,想起来“噗嗤”一声就笑了:“好难看,好像怪物啊。”

    江城还真是很少看到有人这么形容自己的……

    “你和我呆了那么久,怎么就不说呀?”明霜一面鞠水洗脸,一面问他,“不觉得丑么?”

    “不会,很好看。”说完又感到太轻佻,忙补充道,“……属下的意思是,不难看。”

    她闻言,忽然来了兴致,“那我和明绣谁好看?”

    没很留意三小姐的相貌,他只得道:“你好看。”

    明霜笑意渐浓,“那我和郡主呢?”

    “……你好看。”

    “那我和你呢?”

    “……”江城无奈,“属下不算姑娘家。”

    她真心诚意地赞赏道:“可小姐认为你比寻常姑娘家还要好看。”

    这是变着法儿说他是个娘娘腔么?

    江城不敢深想,暗叹着岔开话题:“岸边地上凉,您腿不好,不要坐着了。”

    她乖巧地颔首:“诶。”

    江城叹了口气,俯身去把她抱在怀里。

    大约上辈子自己欠了她不少钱,这辈子注定要是他命里的天魔星吧……

    明霜头发很长,把发带一摘,瀑布似的倾泻下来。江城捧了水小心翼翼地将她发梢润湿,尽可能轻地把黏在上面的泥土洗掉。

    由于常年握剑缘故,他掌心满是薄茧,手指从发间穿过的时候,触感有些粗糙,不过倒不觉得难受,反而摩挲着还有些痒,明霜枕在他腿上倦倦的打了个呵欠。

    江城动作放得很轻柔,极有耐心的把每一个打结的发丝慢慢解开,理清,生怕弄疼她半点。

    明霜觉察到的时候,便低低笑道:“小江。”

    “你好像我娘啊……”

    他身子一顿,被自己呛着,别过头猛咳了许久。

    她笑得更加收不住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这不就对了么……”

    江城将她秀发从溪水中捞出来,拧了拧,耳畔听得她开口:

    “之前干什么老是闷闷不乐的?”

    有很多事情没办法告诉她,也许有一日她会知道,也许不能。

    “属下没有闷闷不乐。”

    这个人嘴很硬,打死不肯承认,她也无奈。

    洗完了头,两人便回到火堆边坐下,脚边全是烤焦的蛇头,看着瘆的慌。

    明霜往他跟前挪了挪,眼下一头湿漉漉的,暂时也没办法睡了,她歪头去打理湿发,目光不经意落在江城身上。

    因为外袍给了自己,这会儿他只穿了件深衣,白衫子下的肌肉若隐若现,狰狞的疤痕映入眼帘。她索性把头发披在脑后,探手过去想揭他衣襟,殊不料江城却反应极快,转过身把她手腕捉住。

    “小姐?”

    明霜讪讪一笑:“我想看看你的伤……”

    他眸色渐沉,松开她,“没什么好看的。”

    明霜抽手回来,也不说话,只皱着眉头静静地盯着他。

    江城被她瞧得颇为无奈,终究还是败下阵来,顺从地将深衣褪了。

    明霜顺着视线往上移,目光越来越暗,虽知他这一路走来肯定艰辛,却也没料到浑身会有这样多的伤疤,尽管大多数已经淡了,可是痕迹犹在,最长的那条从锁骨一直蔓延到腹部,从大小上就能推测出那时的情况有多凶险。

    蓦地看见他胸膛上密密麻麻有数十个红点,明霜瞠目一愣,想了片刻后笑了起来:“这是我上回扎的?”说话间指腹就抚了上去。

    “原来我下手这么狠啊,真没看出来……当时你怎么不说?”

    她指尖染了蔻丹,衬得肤色白洁,细嫩的触感从早已成疤的胸口上拂过,江城不禁喉头一紧,连呼吸都异样起来,忙转身避开她,飞快将衣服穿上。

    明霜不明所以,“背上呢?我记得你护着我的时候被石头砸到了。”

    “不妨事的。”他窘迫地别过脸等待潮红散去,“没伤到骨头。”

    一听说没伤到骨头,明霜便未再同他争执,只蹲坐在石边,随手捡了枝桠扔到火里,熠熠的火光照亮眉眼。她笑容平静,淡淡的拿手在地上画了个圈,轻声道:“你为我也受了一身的伤……”

    “我知道你是严世伯的人,虽说拨给了我,等我嫁了人还是要回去。”明霜忽然小心拉了拉他衣角,“你……愿意跟着我么?你若是想,我可以去找爹爹把你赎过来。”

    江城只觉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张了张口,却不知要说什么。

    他的确想留在她身边,但是要随她嫁到乔家,大约会比现在还要难受吧。那段时间她和乔清池温存的每一幕从眼前闪过,锋利得宛如刀尖。

    “我……”沉吟许久,他咬咬牙,“您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走山路,会起很早的。”

    他没回头,身后听得她极轻极轻的叹息,牵在衣摆上的手指缓缓抽走。明霜背对着他躺下,一言未语。

    干柴又爆出火星子,啪啦一声响。

    江城将已经烘干的衣裳仔细搭在她身上,明霜缩了缩肩膀,故意别过头没搭理他。

    他微微抿唇,守在火堆边闭目浅眠。

    洞外,月色寂静,薄云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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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0 15:46: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6章 【眼前人】

    山林里清晨的时候是最冷的,寒气彻骨。

    明霜正睡得迷糊之际,就听到江城在耳边轻轻唤她。

    “小姐,咱们该走了。”

    她睡眼惺忪地坐在原地,一脸迷茫:“去哪儿?”

    江城帮她系好袍子上的衣带,颔首将火灭了,“属下适才看过了,此地是在龙脊山下游,离汴梁城郊不算远,走半日应该就能城门口。”

    明霜低低哦了一声,抬头问道:“那我再睡会儿?”

    知道她此刻睡得迷糊,江城哭笑不得,“属下担心找不清路,还是早些启程为好,万一走到傍晚城门关闭,还得在外露宿一宿。”

    她揉着眼睛含糊不清的应了。江城替她将散在唇边的青丝挽到耳后去,柔声道:“地上湿气重,睡久了不好。”

    明霜点了点头,伸手来让他抱,温驯的模样愈发像个孩子,江城抿着唇,垂下眼睑弯下腰去背她。

    手指冰凉,人还是那么清瘦……他忍不住拿掌心给她摩挲着搓缓和了一些,方才起身。

    从山洞里出去,清溪蜿蜒而下,漫山遍野弥漫着雾气,行在这其间仿佛走在仙境里,一步一步来得极不真实。

    明霜枕在他背上,偏头瞧着四周的江河峡谷,隔了层白雾,连轮廓也不清晰。他的背脊太温暖,宽阔而结实,似乎还能听到前胸沉稳有力的心跳,明霜顿时感到无比安心,于是闭上眼接着打盹。

    山路并不好走,这一带地势陡峭,连山道都没有,江城背着明霜,用了整整一上午的时间才走出山涧。

    四周生着许多杨树,密林里,远远近近都是薄雾,前方景色依稀,抬头望不见天,似乎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其中。

    她就在他背上,触手可及的地方。

    心头静得出奇,这一瞬,他生出些许不舍来,若能一直一直走下去,就好了。

    江城悄悄放缓了脚步,听着草叶在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其中混着她的呼吸声,绵长又温软。

    明霜不知是几时醒来的,趴在他背上,低声道:“你那天……怎么没来找我?”

    他腿上一顿。

    明霜歪头揪着他衣襟,眉眼低垂,“我以为我睁开眼时第一个看到的会是你。”这么久以来,他总是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无论在何时何地,只要有他的地方,她心里就会觉得踏实。

    江城喉头微动,“小姐怨我么?”

    “怨你干什么啊。”她淡笑道,“你生了病我却没发觉,是我不够关照你。何况有病在身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么?我也不能这么不近人情啊。”

    听她这样替自己辩解,江城心头五味杂陈,半晌说不出话来。

    没等到回答,明霜倒也不介怀,伏在他背上,瞧着眼前的杨树林,忽然问:“他们都希望我嫁给乔清池,你呢?你也希望我嫁么?”

    隔了半晌,听他淡淡道:“不知道。”

    模棱两可的话,没有说希望亦没表示不希望,她不再吭声,若有所思地用食指在他背上画圈圈。江城感觉的出来,偏头瞧了她一眼,却也没制止。

    从杨树林里出去,正午的日光明媚而灿烂,已经背着她走了大半天了,明霜问他累不累,可需要歇会儿,他摇头说还好,垂首把她往背上托得更稳了一些。

    龙脊山山脚下围了不少捕快,沿着山道和水流一路搜寻,远远的有人见到他俩,忙转过身马不蹄停地跑去通报。

    “霜儿!”

    很快,乔清池就骑着马赶过来,翻身而下,疾步上前从江城手里接过明霜。

    她看上去精神还不错,就是略显憔悴,肩头披着的是男衫,不用问也知道是谁的。乔清池瞧在眼里,心下虽不自在,明面上还冲江城颔了颔首。

    “霜儿没事吧?哪里有伤到?”

    明霜笑着摇头:“我没事,也没有受伤,倒是小江他伤的不轻。回头定要找个好大夫给他仔细诊治,他旧伤没好,又有病在身……”

    “好,我知道了,你身子虚,少说些话。”

    马车就停在不远之处,乔清池抱着她打起帘子钻进车内。原地里,江城还定定站着,手中空荡荡的,像是丢了什么,冷风徐徐而来,饶是春日暖阳他也不觉温暖。

    *

    这次山崩死了好些人,就连明家也有几个管事和嬷嬷至今下落不明。明霜的车马行在最后面,前头先行了一步的明绣和叶夫人倒是躲过一劫。

    刚回到小院,杏遥就在那儿嚎哭,哭天哭地哭山哭石头哭丫鬟哭小厮,那阵势差点没把自己心肺给哭出来。

    “怎么半年不到,就遇上两遭这样的事!”她扑在明霜腿上抽噎,“这些拿了银子不办事儿的,也不知道把马车赶快点。出了事只晓得自己逃命,我若是在,好歹能护着您……”

    “真把自己当神仙了。”明霜扶着她起身,打趣道,“幸好你不在,否则又白白搭上一条性命。”说完一本正经地琢磨了一番,“我今年说不准是真触了霉头,快找人去替我上香,到菩萨面前供个大海灯,钱我来出。”

    她摇头笑叹:“这辈子算是和马车结仇了,往后我再也不坐车了。”

    “不坐不坐。”杏遥忙不迭点头,“往后谁再叫咱们坐车,我第一个把他舌头割下来!”

    明霜听着就笑了:“好吓人啊。”

    尽管身上没什么病,杏遥还是成天摁着明霜在床上养伤,死里逃生之后,她没有显得很庆幸也不见得有多高兴,时常安安静静地坐着想事情。

    江城伤得比她重,听说现下在铺子那边,由高恕两父女照料着。她心里很牵挂,可是又不得机会去看他。

    回家后第二日,明见书和叶夫人就上门看望来了,一前一后的,瞧也知道就是来走个过场。

    当着明见书的面,叶夫人还得做出一副慈母情深之相,提着手帕往眼角拭泪,“你这孩子也是可怜得很,怎么老天爷尽和你过不去呢,原说你要成亲了,这是桩喜事儿啊,去祭拜佛祖,也好求她保佑你往后顺遂,谁知半道上遇到这样的灾祸。昨天夜里我同你爹爹说,你托梦来告诉我你还活着,你偏爹爹不信,想是母子连心,我就知道你福大命大……”

    “行了行了。”明见书不耐烦地挥开她,“孩子面前别老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他说完回头去安抚明霜,“你别往心里去,这是天灾,天灾躲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在你无恙,算是老天有眼……”

    “老爷是没有眼的。”明霜浅笑着打断他,“若不是江城,我性命难保。”

    听她提起江城,叶夫人脸色明显变了一下。明见书倒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是啊,真要好好谢谢他……听说他养伤去了?等回来,爹定替你重重赏他。”

    “多谢爹爹。”

    父女俩没什么话可说,略寒暄几句之后,明见书就起身走了。叶夫人却多坐了一会儿,探过手来把明霜的手紧紧握住,“霜儿,我虽不是你的亲娘,可在婚姻大事上,我到底要提醒你几声。”

    明霜含笑不解:“母亲请说。”

    见状,叶夫人也不跟她客气了,坐到床边来,凑近说道:“那个江城啊,跟你实在是走得太近了。你毕竟是要婚嫁的姑娘,可不能像从前那么随便。听说这回他救了你,你们俩在山里头独处了一天一夜,传出去像什么话?依我说,他本就不是咱们家的侍卫,不如让老爷打发他回去吧?”

    “夫人。”明霜语气一沉,连称呼都改了,“没有他,我只怕现在已经是汴河上的一具浮尸了。性命攸关之际,哪里管得了这许多。”

    “我知晓那是危急关头,但是外人会替你考虑这些么?”叶夫人语重心长地拍拍她肩膀,“你也是马上为人/妻的人了,这会儿必须得让乔家看到你的态度才行。当初把江城给你,是因为才出了落水的那件事,现在都过去一年了,人也抓到了,再把他留在你身边太多余。”

    明霜心中暗恼。

    她是好面子,可她不是。

    江城被她连累了一身的伤,现在把人家赶走算什么意思?过河拆桥么?

    “他既然给了我,就是我的人。”明霜压住火气,明眸看她,“要不要打发我说了算,母亲不必为这些小事操心。”

    “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叶夫人狠狠剜了她一眼,“外人可是会说闲话的!”

    “我行得正坐得端,为人清清白白,若有人要在背后嚼舌根,说明这种人本就是小人,鸡蛋里头都能挑骨头,白得也可以说成是黑的;既然是小人,那么无论我有没有做,留不留江城他们都会有非议,我又何必为了这些卑鄙之人多此一举?母亲让我赶他走,或许是出于好意,然而旁人看来则是我们做贼心虚,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倒认为,要堵住悠悠之口江城非但不能赶,还得留着,以免被某些好事之人拿去做文章。不仅如此,您要他回去,严世伯那边又该怎么交代?平白无故,他无过无错,严大人定觉得是咱们看不起他,届时同爹爹疏离甚至不和,往后让爹爹在朝堂上怎样面对其他同僚?”

    她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中间连停歇都没有,说得叶夫人直瞪眼睛,愣了好半天没缓过神。

    明霜笑得十分随和,歪头问她,“母亲觉得我这话对么?”

    叶夫人脑子一团乱,稀里糊涂地灌了几口茶水。

    明霜趁机煽风点火:“这可是事关咱们明府声誉的大事,您一定得三思啊。”

    原本还没个主意,一听她说是有关明家的声誉,叶夫人才勉为其难地颔了颔首:“也是,那就……暂时这样吧。”

    送走了这尊大佛,她可算松了口气,瞬间发觉口干舌燥,正伸手去端茶,一抬眼就看见江城站在门外,清俊的脸旁苍白如雪,却目光灼灼地瞧着她,眸中露出的神情竟没来由的让她感到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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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0 15:46: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7章 【解连环】

    “怎么就来了,没养病了么?”

    江城垂首道:“属下/体质好,伤势已经痊愈了。”

    “这么快?”看他这脸色就知道是在硬撑,明霜拿他没办法,只得道,“那正好,有件事要麻烦你呢。”

    “您说。”

    “我落了东西在铺子里。”明霜含笑道,“你跑一趟去帮我取来,老赵知道是什么。”

    江城未及多想,点头应下转身就走。

    她歪在榻上眸色温和地瞧着他的背影,暗道:但愿高先生能把他好好摁回床上休息吧,这人总是学不会怎么照顾自己,身体再好也不过仗着年轻,要老了怎么办呢?

    “小姐。”杏遥端了碗参汤,走到床边来给她掖被子,“在看什么呢?”

    明霜收回视线,“没什么。”

    她也没在意,一面吹着汤一面笑说:“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您的好日子了,夫人说明天家里要来人给您量身做嫁衣,是京城里最好的裁缝呢。”

    “还有一个多月了?”她喃喃道,“这么快。”

    “可不是么?您也该想想陪嫁的事儿了。”杏遥递过汤碗,“丫头准备带几个?嬷嬷是一定得跟着你去的,就看未晚和尚早了,这俩姑娘被您惯坏了,一个傻一个呆,我看都不成气候。”

    想了想又补充,“还有江侍卫……他倒是最麻烦的那个。没见陪嫁要带贴身侍卫的,估摸着老爷过些天要把他送还给严大人吧?”

    野山参熬的汤,鲜虽鲜却带了点苦。明霜放下碗,忽而怅然地望向窗外,“遥遥,我……”

    她轻声道:“我后悔了,怎么办?”

    “诶?”杏遥听得不是很明白,“您说什么?”

    她万分发愁地转过眼来瞧她,“我后悔了,我……不想嫁了。”

    *

    街市上,市肆繁盛,行人摩肩接踵,很是热闹。

    江城自明府角门出来,牵了马正要翻身而上,目光不经意从远处站着的那人身上扫过,神色骤然一凛。他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是个小厮,个头不高,缩着脑袋左右张望,正缓步朝这边走来。

    错不了的,上回借口把他从明霜身边引开的就是此人。

    为了避免被他瞧见,江城闪身躲到马背之后。

    既然是调虎离山,那么幕后定有主使,那帮山贼至今没有逮到,也不知到底是受雇于人还是临时起意。无论如何,他都需要把这件事查个明白。

    那小厮在巷子口立了好一阵,像是在等什么人,很快便迈开步子朝州西瓦子的方向而去。江城忙不紧不慢地尾随在后。

    以他的轻功,要跟踪又不被人察觉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随着这人在胡同里东拐西拐,最终从一边小门穿进去,举目一看,竟是个酒楼的后门。柳树之下正有人负手而立,折扇在前,风流儒雅。

    “公子。”

    乔清池颔首看他,“怎样,话传到了么?”

    “传到了,曹大人说等他审完手里的案子就来。”

    他皱着眉不耐:“大约什么时候?”

    “也就半个时辰吧。”

    “行,知道了,我去包间内等他。”乔清池收了扇子,挥手示意他下去。

    江城隐在墙后,偷见他举步走进酒楼,也不迟疑,纵身一跃,上了二楼露台之处。

    明府内院里,杏遥正被明霜刚才的话吓得呆住,好半天才回过神,压低了声音,不时往外看。

    “您疯啦?聘礼已下,而且婚期都要到了!”她实在是弄不明白,好端端的,小姐怎么就不想嫁了。

    “您给我说说……是个什么缘由?乔公子欺负您了?”

    明霜垂眸,随手研墨,“没有,他对我还是挺好的。”

    杏遥百思不得其解:“那是为什么……嫁给他不好么?”

    “是啊,我也奇怪,嫁给他不好么?”明霜放下墨,嗓音轻轻的,语气怅然,“一开始只是觉得我年纪也不小了,尽管有个铺子或许不愁吃穿,但下半生的路一个人走,难免会很坎坷。清池在这个时候出现,又真心诚意地待我,那么就嫁了吧,何必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呢?”

    她说完,顿了顿,道:“不过近来这段时间,我忽然觉得有点累。”

    杏遥诧异地咬了咬嘴唇:“累?是成亲的礼节太繁琐,还是因为山崩的事儿?”

    “我不知道,也许都有。”明霜摇轮椅走到床边,“起初我觉得我和清池也算志趣相投,性格相似,但这样子处久了,好像并不快乐。你说……”

    她转过头:“自古以来,咱们男女婚嫁之前,不见面,不相识,更不相熟,一面说这是婚姻大事,一面又不叫人相互接触,万一不和呢?万一对方不是自己的良配呢?这岂不是耽搁一生么?”

    “这……”想不到小姐忽然问她这个,杏遥立时就蒙了,“这不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么?”

    “老祖宗就一定是对的?那为何前年皇榜上才颁布了修订过的律法,既是对的,又何必修订?”

    杏遥素来说不过她,如今一通道理讲下来,她脑子一团浆糊,只明白了一件事:“这么说,您是觉得和乔公子不相配了?”

    明霜没吭声。

    此时她心里也很乱,一直以来,姚嬷嬷用“独自过习惯了,害怕成亲”的理由来解释她因何惶惶不安。但没道理这么久了都是这样。

    “哎……我倦得很。”明霜头疼地摁了摁眉心,“先睡会儿。”

    “好吧。”杏遥见她难受,忙起身扶她上床。

    睡会儿也好,不管遇上多大的事,一觉起来总会觉得轻松得多。

    她这段日子是被折腾久了,挨着枕头很快就入了梦。

    午后的空气很静谧,暖阳高照,微风拂面,杏遥本在一旁做针线,不经意抬眼,却看江城鬼魅似的立在外头,禁不住一吓,忙轻手轻脚过去。

    “你干嘛啊?不是让你回去了么?”

    他并不回答,“小姐呢?”

    “小姐还在睡,有什么事儿等她醒了再说。”

    一听说她在休息,江城就住了声,略一颔首,准备退出去。房中却听得明霜低声问道:“遥遥,谁在外面?”

    “啊……是,是江侍卫。”

    言罢转头就去瞪江城,做着口型——“都怪你,把小姐吵醒了。”

    后者眉峰微皱,似乎觉得过意不去。

    里面听她道:“你让他进来吧。”

    “诶。”杏遥没办法只得冲江城努努嘴。

    他于是提着剑,颔首打起帘子,屋中的檀香幽幽袭来,明霜披了件外衫靠在软枕上,望着他的那双明眸温和而柔软。

    “什么事啊?老赵叫你过来的?”

    “小姐。”

    他站定脚,春日融暖的阳光把面容照得十分俊朗,刚毅的眉眼间带着几分坚定。明霜觉得诧异,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露出这种神色。

    “不要嫁给乔清池。”

    江城垂下眼睑,一字一顿,“不能嫁给他。”

    明霜愣了许久,才奇怪地笑道:“怎么了,好端端的……”

    他此刻心里静得厉害,只说了一句话:“虎狼之心,不宜深交。”

    原来以为乔清池和她般配,他是局外之人,身份下贱,不容贪念,不能多心。但如今既已知道他并非良配,那要怎么阻止,就是他的事了。

    这一瞬,江城没来由地松了口气。随后又很愕然,他内心深处居然想阻止她的婚事这么久了……

    杏遥瞪大眼睛听他从头到尾地讲完,反应也是极快,先冲到门外去吩咐丫头小子不准擅闯,继而动作麻利地掩窗关门拉帘子。

    明霜脸色渐渐沉下来,默了半晌问他:“你说的是真的?”

    江城点了点头,“小姐可信属下?”

    她想也没想就道:“我信。”然后又为难,“清池……他会是这种人么,我……”

    明霜摁着眉心,欲言又止。说乔清池心怀不轨,尽管自己算不上喜欢他,但平日里着实没从言语里察觉出来。

    “有证据吗?”

    “眼下是没有。”他说得很肯定,“不过属下可以找到。”

    明霜怔怔望着他,“你有什么打算?”

    江城还未开口,未晚却在门外轻叩:“小姐,宜春郡主来了。”

    “她?”明霜不耐地啧出声,这个闲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每回都挑她最心烦的时候上门。

    “知道了,让郡主去小花园里等我,我换身衣裳就来。”

    “好。”

    明霜抿了抿唇,伸手往脸上一拍,强打精神。

    “小江先出去,遥遥来服侍我更衣。”

    *

    宜春郡主今天穿了身鲜亮的衣裙,端庄典雅地往亭子里一坐,纤纤素手掀起茶盏来慢慢品茗。她背后的侍卫倒不是左听云,这回又换了一个,生得很是俊秀,眉目沉静,不苟言笑,规规矩矩往那儿一站,看气质好像还和江城有些相似。

    “这会儿暮春,气候暖和,郡主好雅兴,是特地来邀我下棋的么?”明霜喝不下去茶,笑眯眯地问她。心道,你要是说不出个像样的理由,回头就让江城把你那帮侍卫全踹了。

    “这是我的新侍卫,叫小穆,安武坊里挑来的,武功一等一的高手。”宜春郡主忙不迭和她显摆,“怎么样?”

    明霜连看都懒得看,不过是上次左听云失手在自己这儿丢了人,于是现在又找了个模样好看的想来比个输赢。怎么就和明绣一个德行?早知道当日还是输给了她的好。

    “郡主的眼光自然不消说,想来这位穆侍卫应该是百里挑一的人。”明霜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后者倒显得局促,很刻意的调开视线。

    “我也这么认为,况且连左听云都打不过他,这种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最拼命也最好用了。”宜春郡主托腮看她,双眼亮晶晶的,“你的那个侍卫呢?快叫他出来给我试试刀呀。”

    明霜暗自咬牙:真是蹬鼻子上脸了,把我的人当什么了?

    她今日心情不大好,难给她装好脸色,皮笑肉不笑地悠悠吃茶:“不巧,小江家里有事,忙去了。这两天不得空。”

    闻言,宜春郡主难掩失落。

    “哎呀,怎么就有事了呢……那他几时回来?”

    “说不好,我管人管得松,什么时候忙完了,什么时候就回来。”见她打太极,宜春郡主也没办法,瞬间失了乐趣,焉耷耷地靠在玫瑰椅上。

    好歹是做客,总不能一听说江城不在,她就起身走了,这椅子都还没坐热呢,也说不过去。沉默了片刻,宜春郡主忽然想起什么,歪头笑道:“对了,你和清池是下下月完婚吧?”

    明霜不太自在地应了一声。

    “千里姻缘一线牵,这事儿可多亏了我。”她拿手指一比,笑吟吟道,“若不是我特地拉你去赴宴,你们俩还没这桩好事儿呢?打算怎么谢我?”

    她心不在焉地吃着茶,琢磨着不对劲,抬起头问她:“你说什么?特地请我去?”

    “是啊,那小子没告诉你?”宜春郡主挑起一边眉毛来,“当初他可是求着我帮忙的,足足缠了我七天,否则,你以为平白无故的,我会叫你到这种场合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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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0 15:47: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8章 【音尘绝】

        玉杯中的水气蹭的一下,袭面而来,明霜盯着水面上的茶叶发呆,直到宜春郡主推了她好几下才回过神。

    “怎么了?愣成这样……他没告诉你么?”

    明霜哦了一声,笑意浮上唇边,佯作平静地摇头:“没有呢,这么说我们俩真应当好好感谢感谢郡主。”

    “客气什么。”她一副没心没肺地样子,嘚瑟道,“记得把你那个侍卫留着和我的人比试就好,他一回来,你第一时间通知我啊。”

    明霜笑如春风:“一定。”

    宜春郡主扑了个空,自然没有久留,茶水喝完就走人了。

    等回到房内,明霜抄起桌上的杯盏就摔,乒乓一阵乱响,吓得正煮茶的未晚浑身一个激灵。

    这院子里的人几时见明霜发过这么大的火?周围立马寂静下来。

    她摁着桌角气得咬牙。

    “这算什么人,竟这么早就开始算计我了?!”如此一想,那日爹爹大寿,在家中不期而遇,后来灯会在街上邂逅相逢,统统她都觉得是阴谋。

    明霜平生最嫉恨有人骗她,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有什么苦衷,骗她利用她,就是不对。枉她对那人如此信任,想不到背后做了这么多狡诈的事情!

    未晚和尚早缩在角落里抱成一团,瑟瑟发抖。还是杏遥跟她最久,见得多倒不很意外,斟了杯茶小心上去试探。

    “小姐,您消消气儿……”

    她伸手拍桌子,恼道:“这气我消不了了!快被气死了。”

    江城抬眸看了她一眼,低声说:“别气了,当心身子。”

    明霜撑着额头勉力平息,“恨死了,替我杀了他。”

    “好。”他没有多言,颔了颔首,抄剑就往外走。

    “诶——”明霜忙支起脑袋,满口无奈地唤道,“回来呀,我说笑的。”

    江城侧过身,暗自好笑地缓步走到她跟前。

    这会儿叹气也不是,发火也不是,人正气得厉害,偏偏被他来这么一出,明霜气得发笑,哀怨道:“你们都欺负我。”

    见她可算是笑了,杏遥才松了口气。

    再怎么恼也得注意分寸,到底是条人命,哪儿能说杀就杀,何况上次张毅的事,已经害江城被全城通缉了。虽说如今风声过去,可还是不能太造次。

    明霜拿手摩挲着下巴发愁。

    乔清池不能杀,当然她也不想嫁。心思这么深的人,哪句话能信呢?今天是你的枕边人,保不齐明天就能送你下地狱。

    她揪着衣摆感到胆寒。

    但是聘礼都收了,岂能说不嫁就不嫁的,现在手里什么证据都没有,仅凭江城一句话,谁会认?她自然信他,可是乔清池肯定也有他的说辞。别到时候搞得两家脸上都不好看。

    “小姐。”江城打量她表情,淡声问,“想不想抓到上次那个劫匪头子?”

    明霜刚道了声想,迟疑地看他:“可以么?”

    “可以。”只要她想,天涯海角都能找到。

    *

    马行街南面的新封丘门外,一入夜,十余里长街繁华又热闹,瓦子里曲声清亮,酒楼旁菜香扑鼻。临着河边有间赌坊,三教九流皆聚于此,鱼龙混杂,喧嚣不断。

    庄家拿了骰盅在手,等众人下注。赌桌前,有人捏着叠筹码,正迟疑是押大还是押小,对方开始不耐烦了,一面摇骰子一面喝道:“有注的快押了!别磨磨蹭蹭的。”

    那人摩挲下巴,刚想张口,冷不丁脖颈上吃了一记手刀,还没等叫疼,两眼一翻就仰后倒去。

    乔清池正在书房与人对弈,底下有人凑上前来在他耳边传话,他神色微变,挥手叫他下去。

    “怎么了?”锦衣人放下棋子,抬手去端茶。

    “还能有什么?郑越来人让我去一趟。”他拧着眉冷哼,“只怕又是要钱的事儿。”

    锦衣人奇道:“他都找咱们要了两千两了,还不够他花么?”

    乔清池整整衣襟,撩袍起身,“人心不足蛇吞相,他的胃口,岂是这几千两能喂得饱的?”

    锦衣人啧啧摇头:“这可不好,如此下去是个无底洞。更何况他贪财又好色,这种人是最危险的,嘴巴不紧,谁都能套出话来,留他是个祸害。你还是找个机会把他做了吧。”

    “我正有此意。”他取下外衫披上,“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他请我过去,那就今天做个了断。”

    锦衣人颔首,又提醒道:“你自己也要当心,别露出什么马脚来。”

    “我知道。”

    晚上风大,乔清池出了门,迎面就被吹得睁不开眼睛,不知是不是被风吹的,他眼皮跳得有些厉害。

    “少爷,车子备好了。”车夫扶他上去,扬鞭一甩,朝马行街的方向而行。

    碰面的地方仍选在风荷酒楼,一进门,店伙就引他往上走,最里边的一间房内藏有暗格,柜子后面便是一扇小门,这是他与人谈事情常用的雅间,绝对隐蔽。

    乔清池绕过屏风,屋中设了酒桌,一旁的帐幔低低而垂,郑越就坐在桌边,边抖腿边慢条斯理的喝酒。

    “哟,郑大爷很有闲心么?今儿这么小口小口的抿酒。”他把披风褪下,随手仍在一旁,挑了个离门最近的位置落座。

    乔清池把酒壶一提,慢悠悠地给自己斟酒:“说吧,又打算要多少?”

    郑越显得有些急躁,不停地拿手指敲打桌面,“我……我要出城。”

    “出城?”他眉头一皱,“为什么?”

    “我知道,这三天两头的找你们要钱,你们也厌烦我了。”郑越一连灌了好几口酒,“给我一笔钱,再准备一辆马车,让我走。我离开汴梁,去南边,咱们各自眼不见为净。”

    乔清池怔了怔,举杯喝了一口,淡笑道:“怎么无缘无故的,要说出城呢,在这儿住得不好么?”

    郑越咽了口唾沫,拍桌道:“当初咱们说好的,我替你绑明家二小姐,事成之后给我一万两银子。可你压根没告诉我,明家还有这么厉害的狠角色,我手下兄弟被他杀了十来个,如今又被官府通缉着,死的死逃的逃。”

    “可我这不是保你没死么?”

    “屁话!”他愈发激动,噌的一下站起身,“我现在手里一个人也没有,就你给的那一万两,有个屁用?!老子不干了,这北方待不了,好歹去南方还能东山再起!”

    乔清池冷眼看他,半晌又眯起眼睛微笑,拉他坐下:“多大点事儿,犯得着你这样生气,来,坐坐坐……先喝杯酒。”他抬手给他倒了一杯,轻轻推过去。

    “你且听我说,这要出城本不是什么难的。”

    郑越腮帮子微抖,虎目直瞪瞪望着他,伸手拿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脸色不善地静等他下文。

    乔清池见状淡淡一笑,“不过您可要想清楚了,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您如今留在城里,有我,有曹大人庇佑,至少可保您不死,想想您的那帮兄弟们,现在逃散在外,生死未卜,能有您这般惬意么?”

    郑越垂首思忖,迟疑道:“可我是山贼,做的就是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勾当。难不成你要我在这里呆一辈子?我是有心,你有那个钱养我么?”

    “钱财是小事。”乔清池信手拿起筷子,夹了口菜,细嚼慢咽,“乔家最艰难的这段日子已经熬过来了,府里上上下下百口人都能养活,难道还供不起您这一个么?”

    话听着是有道理,郑越还想开口说什么,喉中猛地涌上一股腥甜,肝肠像是拧在一处,抽得疼痛。垂眼时,便有鲜血大滴大滴地掉在掌心上,他赫然反应过来,食指对准了他,哑着嗓子叫了声“你”。

    乔清池还是风轻云淡地模样,靠在帽椅内,气定神闲地饮酒吃肉,由他在旁徒劳的掐紧心口。郑越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痛苦万状,在原地挣扎了许久,终是噗通一声,栽倒在地。人虽咽气了,手指还指着他,双目圆瞪,死不瞑目。

    屋里带了些许寂然,他独自吃了一会儿酒,取出帕子来擦净手,淡声道:“出来吧。”

    “阁下在这儿看戏看了这么久,不打算露个面么?”

    话音正落,身侧的帐幔蓦地被人拉了上去,珠帘轻晃,叮咚作响,帐子后面明霜拧着眉头望过来,星眸含怒,神色极其复杂。

    乔清池立时一怔,怎么也没料到会是她。

    “霜儿……”他扔了酒杯站起身。

    明霜强压着怒火,笑着看他:“乔大人这出戏演得真是不错,我笑纳了,还望今后能你够好自为之。”说完,她偏了偏头,“小江,走吧。”

    杏遥打量她的表情,应了一声,伸手来推她。乔清池深深吸了口气,突然转身唤道:

    “明霜!”

    她勉强平静下来,睁开眼睛:“您说。”

    “我承认。”他握着折扇,没有多做解释,“一开始,我的确想过要利用你。乔家近来诸事不顺,爹爹被革职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我没有太多时间,同郑越合作是逼不得已……”

    明霜耐着性子点了一下头,“你逼不得已,就一定要拿我下手?若我死了呢?”

    乔清池微微一怔。

    “若是这帮人不可信,若是他们反悔,杀了我,那时候呢?”她说着说着,自己倒先想明白了许多,“你不是逼不得已,不过是为了自己罢了。”

    “我是乔家的人。”他咬咬牙,“这么做,有大半是为了乔家。不过我的确是真心想要娶你,在婚姻大事上,我从不儿戏。”

    “好啊。”明霜侧过头,“既然你说是真心的,那又为何要和郑越演这一出?你堂堂正正上明家提亲不就得了?”

    “我自然知道,要不是,要不是因为……”乔清池忽然看了江城一眼,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你的性子我了解,那时你我相识时间太短,这样贸然上门提亲,你定然不会接受。所以,我……”

    “好的。”她轻声打断,不欲再听,“走了,遥遥。”

    “诶。”

    暗门将将打开,乔清池往桌上狠狠甩了一拳,冷声道:“把人拦住。”

    屋外的灯光投射进来,明霜一抬眼,黑压压地站了不少人,背后的青年缓步上前挡在她视线中,手摁在佩剑上,沉静的侧脸映入眼帘。

    她轻轻问:“打得过么?”

    “打得过。”

    “那全杀了。”

    他顺从地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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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0 15:48: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9章 【不思量】

    江城起手的动作非常快,挡路的都是乔家的侍卫,功夫还不及山贼,他连眼皮也没有抬,斜里挥剑一斩,即刻便有鲜血溅出,剑光霍霍,人影乱晃。

    知道他剑术精湛,以少敌多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这还是明霜第一次见他杀人。

    手起剑落,毫不拖泥带水,干净得让她吃惊。原来此前是因为顾及对方性命才没有下狠手的么?

    屋里的血腥气味霎时弥漫开来,江城一直挡在她身前,也挡住她视线,割破最后一人的咽喉,他利落地收了剑,回头朝杏遥吩咐:“先带小姐走,余下的我来处理。”

    后者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赶紧颔首,推着明霜飞快避开。

    原地里,乔清池尚在讷讷发呆。

    酒楼的后门一个人也没有,清清静静的,杏遥胃里反酸,忍不住干呕了两声,捂着肚子纳罕道:“我……我这还是头回看到死人。想不到江侍卫他,他……杀人不眨眼的啊。”

    “嘘。”明霜倒是很淡定,低低提醒她,“这是在外头,别乱说话。”

    “哦……”

    不多时就看见江城走出来,逆着光,半身衣衫全被血水浸透。

    “还好么?”

    “嗯。”

    她往后望了望:“乔清池呢?你……没杀他吧?”

    “让他走了。”到底是朝廷命官,赶尽杀绝也不好。更何况如今把柄是在他们的手里,量来他也不敢大肆宣扬。

    人还活着,听到他这么说,明霜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江城不解,“你要是想,属下现在就回去灭他的口。”

    “诶,不用了。”明霜伸手拉住他,微凉的掌温透过衣衫传来,她竟在冒冷汗,江城不由颦眉。

    自己方才会不会下手太残暴了一点?……她毕竟是个大家闺秀。

    “对了。”明霜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想把话题岔开,“你怎么知道郑越藏在市井里?”

    “这个不难。乔清池勾结府尹,话语间说到‘只要他不乱跑就不会有性命之忧’,所以属下想人必定是在城里,而像他这样的人,平时要找乐子,除了青楼便是赌坊,留心观察就能寻到。”

    明霜一面颔首,一面叹惋:“只可惜,郑越死了。”

    原是用他做诱饵,届时让乔清池哑口无言,不得不退亲,万万没料到他会在今日下如此毒手。

    人心……果然险恶。

    江城当然也知晓这一点。没有了郑越就等于没了证据,届时乔清池若执意要娶,在明见书和夫人跟前,自己的话是站不住脚跟的。

    “小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么?”

    “暂时还没有。”明霜感到累,捏着眉心疲惫不堪地摇头,“我想回去休息。”

    不忍她伤神,江城颇有些愧疚地施礼:“是属下多话了。”

    “不怪你……走吧。”

    虽说对乔清池算不上什么刻骨铭心,但让人这么欺骗耍弄,明霜心里着实难受,回到家匆匆洗漱之后,倒头就睡,谁也不想搭理了。

    这一觉睡得久,日上三竿也没起,杏遥隔着帘子唤她,只见她背对着挥了一下手,于是也不敢再打搅,默默捧着铜盆下去。

    乔家退婚的消息是下午传到内院的,上门来退定礼的人大唱礼单,说是明家二小姐不知检点,订了亲却仍和下人暧昧不清,有违妇德,品行不端。围在明府门前看热闹的人已经把整条街都堵满了,叶夫人气得险些晕过去,直拍桌子质问明见书。

    “这叫什么好人家?还是同朝为官呢!结亲的时候说得比唱得好听,一口一个亲家,这会子干什么来了?下个月就要出嫁了,什么事都备齐了,他们家倒好,居然找这种理由,这不是抹黑咱们么?”

    明见书自是火冒三丈,他前脚才把乔云扶上太常寺卿的位置,原以为结成儿女亲家,往后办事更方便些,想不到后脚他们家就过河拆桥了。

    “混账东西!真以为我明家是好惹的么?!”

    “往后,他乔家别想再从我这儿讨到半点好处!咱们两家从此势不两立!”

    他心里也着急,就在上个月,圣上和陆朝同时病倒了,卧床不起。陆朝是文武百官的眼中钉,没了官家庇佑,他的地位岌岌可危,而他明家是依附陆朝而生的,本打算通过明霜的婚事能够同乔家相互扶持,却不想现在闹成了这样!

    “您也别只顾着发火啊,外头那些人怎么打发?您倒是说句话呀!”站在门口唱礼单,简直是把明家几代的脸都丢尽了!叶夫人只觉受到奇耻大辱,怒不可遏。

    “知道知道知道!”明见书拍着桌子把刘管事叫来,边骂边道,“你瞎了还是聋了?!还不快去把人赶走!”

    另一面,乔府后院之内。

    两个丫头正在屋外扫地,抬眸就看到乔清池怒气冲冲地朝这边走来,忙先低头福了福身。

    “三少爷。”

    懒得应声,他袍子一提,举步就进去。

    乔夫人靠在榻上假寐,听他冷冷喊了声“娘”,这才把眼睁开,“急什么,这满头大汗的,天大的事也得慢慢说。”

    “娘亲这是什么意思?”乔清池也不同她拐弯抹角,抬头便道,“您去明家退亲了?为什么?”

    低下丫头扶她坐起身,“明家二小姐已经知道你的意图,昨晚她必然将此事告知了明见书,这门婚事还有必要么?为娘这是先发制人,与其让他明家找上门来骂骂咧咧,倒不如咱们寻个由头退掉。”

    乔夫人把手腕上的蜜蜡佛珠褪下来,一颗一颗的拨弄,“你看,多少能保住你的名声不是?”

    乔清池握紧拳头,“那退婚的事,为什么不提前告知我?”

    “瞧瞧你现在这样子。”她冷哼,“我若告诉你,你能同意么?”

    他咬咬牙,“就算您要退亲,也不至于叫人到人家家门口去给人难堪!你要保住我的名声,那明霜呢?她是个姑娘家,往后你叫她怎么嫁人?!”

    “废话,鱼和熊掌岂能兼得?”乔夫人神色一转,厉声喝道,“你是我乔家的儿子,朝里的吏部侍郎,你的名声重要,还是那个瘸了腿的女人名声重要?她本就是嫁不出去的人,我们家肯要她,是给她脸,谁叫她水性杨花?就算我不让人上门退定礼,她往后也照样难嫁!”

    “你!……”

    他知道明霜的心性,明明是最与世无争的人,倒头来却人人都要针对她。自小丧母,双腿残废,在家里的处境已经很艰难了,好不容易能嫁给自己,他已做好了要护她一生一世的打算,想不到此刻会令她受这样的侮辱。

    乔清池心头怒意难平,转身就要走。

    “回来!”乔夫人把佛珠往柜子上狠狠一掷,“你爹已经官复原职,没必要再和明家人来往。陆朝这座大山快倒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别意气用事。”

    他额头青筋凸起,回头道:“那明霜呢?”

    “你还想着她?”乔夫人语重心长地劝说道,“天下好姑娘多得是,你那脑子进水了么?偏偏扯着她不放?她有哪里好了?残疾、轻佻、年纪也过了二八,模样虽然还算凑合,可她那腿废成这样,你能拿出去见人么?为娘改日就给你找个更好的。”

    乔清池冷声看她:“除了明霜,没有更好的。”

    “你!”她觉得不可思议,不可理喻,“都这时候了,明哲保身才是要紧的!你若是做出什么事来,牵连的不止你一个人。咱们乔家这几百口人,可都是拴在一起的!”

    “你喜欢明霜,她过得难,过得不好,想过你的兄弟姊妹么?莺儿才多大?还有小叶呢,他们可都是你一手带大的,你就忍心见他们吃苦?!”

    见她提到妹妹,乔清池此时才微微一怔,寻思良久,终究忿忿地甩了袖子。

    *

    饶是前院一直瞒着退婚的事,到底还是传到明霜耳朵里来了。她坐在床前绣荷包,杏遥捂着未晚的嘴,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她穿了一针,也没抬头:

    “别捂了,退了就退了吧。”

    “小姐……”见她这样风轻云淡,杏遥反而感到酸楚,“您伤心就说出来。”

    明霜停了手,认真思索,“哎,也不是很伤心,就是难受……”

    “这乔家倒打一耙,反咬一口的本事真是绝了。”她神情淡淡的,看不出悲喜,不经意抬了一下眼皮,却看到几个丫头掩着嘴,一副可怜兮兮,要哭不哭的模样,反而吓了一跳。

    “你们怎么了?”

    “小姐……”未晚抹了一把眼泪,俯身抱住她,“我从今天起每顿少吃一个包子,攒钱给您添嫁妆。”

    尚早凑上来伏在她脚上,“还有我……我……我哪儿也不去了,我今后守您一辈子。”

    明霜怔了怔,唇边荡开笑意,伸手把她俩扶起来:“好感动啊,长这么大还没人对我表白过心意呢,只可惜是你们两个黄毛丫头。”

    “行了行了,都别哭了。”她笑着给她俩擦眼泪,“反正我也不想嫁,正愁找不到理由,这也算是塞翁失马,因祸得福吧。”

    一干丫头抽噎着都没说话,想也知道,从今往后,她在明家的日子会比以前更难过了。

    叶夫人禁了她十日的足。这些日子,明霜就窝在房内看书,写字,拿针线,外面闹得沸反盈天,猜也猜得到这些市井口舌能把她传得有多难听了。忽然发觉,叶夫人这么做也没什么不好,尽管减了月例,也减了供给,连炭都给的少了……

    偶尔有路过的小厮和丫头,远远地能听到他们在谈论自己,整个府上没人把她当回事。她似乎也觉得无所谓,来时什么模样,今日就是什么模样。昔时不过倚仗乔清池这些人才给她面子,既然不是自己的面子,要也没用,不如扔了。

    她一向很会宽慰自己。

    不过和院子里其他丫头们的愁眉苦脸相比,江城的表情就显得突兀了许多,眉目间的柔和较之之前的冷硬,简直判若两人。

    明霜坐在外面晒太阳,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足足被盯了有半柱香时间,江城觉得自己不说话不行了。

    “……小姐你……有事么?”

    明霜挑起眉,“我发现,小姐被退亲,你好像很高兴啊?”

    他收敛神情,垂首道:“属下不敢。”

    “不敢你还笑?”

    “属下没有……”

    她往椅子上一靠,“我要吃糖葫芦。”

    他点头:“属下去买。”

    刚转身,明霜就咬着牙叫他:“回来!”

    江城颇为不解地看着她:“小姐……还有什么吩咐么?”

    明霜皱起眉:“今天怎么就愿意买了?上次不是还说‘我不能离开你半步,我不是你的小厮,你又不多付我工钱’……现在为何变卦了?你的大丈夫一言九鼎呢?”她捏着嗓子,学得有模有样,连在一边儿浇花的未晚都不由憋住笑。

    “我……”那日的胡言乱语,都过去小半年了,她居然还记得。江城在原地踯躅,完全不知要如何回答。

    见他这举止,明霜猜了个七七八八,颔首道:“好啊,你大胆,敢对小姐撒气!”

    江城左右为难,随后干脆撩袍单膝而跪,“属下以下犯上,罪无可恕,请小姐责罚。”

    认错的速度倒是挺快。她暗中摇头一笑,“还愣着作甚么,买东西去。”

    “是。”

    江城刚要起身,就听到头顶上飘来声音:“糖葫芦要六串儿,咱们院子里的一个人一个,我的那串要从上到下一个大小的,不能有偏差;顺便你带包冰葫芦回来,玫瑰酱得占一半儿,少一点我不吃,一包里必须得有二十个,果子柄一个都不能掉;等你买完了再去阿元那儿给我拿一盒针线,赤橙黄绿青蓝紫,每个颜色要一样,白色线和黑色线各三个,金丝线格外要两个,孔雀丝线两个,翠鸟丝线两个,而且不能吓到人家。”

    明霜一口气讲完,笑容善良地望着他:“记住了吗?我可不说第二遍的。”

    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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