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段短篇集 《野狗记》（全文完结）

bugzerg

一步之遥·11


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沉默着。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很想安慰她，可面对这样的情况，我又能说什么呢？我并非残疾人，无法设身处地，不能感同身受，也不知道刚才那种情况对她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感觉特别难过，也许只有这一点，我们俩是一样的。

另一边的程澄也没有说话，从背她回来的路上就一直沉默着，她没有尝试去擦鞋子和袜子，但我知道他，她是儿麻不是截瘫，她的双腿虽然软弱如泥，却有很敏感的知觉，尿到袜子上，她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她如今选择沉默，一定是因为不想说。

汽车在寂静的夜色中向着市区快速行驶，即使我尽量加快速度，这条路也太长了，我始终无法逃脱这令人窒息的尴尬。程澄靠在窗边，咬着嘴唇，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我有几次装作换车道转过头看她，她的眼眶发红，脸上却完全没有泪痕。

是在忍着不哭吗？……

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是只野狗……什么都做不到……
到头来，又是这样。


“唉……”
不知过了多久，程澄突然叹了口气，我下意识扭过头看她，她的脸上依旧是无比的平静。
“认真开车，别一直看我。”她没有转过头，只是又把头靠回车窗，淡淡说道。
“啊！”我失声叫了出来，连忙转过头，还好路上几乎没有车。
“呐，我问你啊，看到刚才在厕所那些事，你是什么感觉？”程澄慢慢问道。
“啊……那个……”我结结巴巴地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这要我怎么回答呢？不要说所谓“最好的答案”，我连一个像样的答案都想不出来。
“觉得可怜我？看着我那样难受？还是觉得有点背吓到，不知所措？”她轻声问。
“都……都有吧……”我结结巴巴地继续说，“我就是……就是觉得……”
“没关系，那么紧张干嘛。”看到我的情况，程澄突然笑了，语气也恢复到了日常，“我不是第一天变成这样，也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了。”
“可是……一定还是很难受吧？……”我脱口而出，脑子里全是她刚才哽咽的声音。
即便她如今表现地再坚强，她的内心深处，一定是痛到极点，痛到我无法想象。

“会难受啊，”程澄很爽快地回答，然后沉默了好一会，“但谁都不会呢。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那么一些不敢，或者说不想去直视的东西吧。也许我有很多人羡慕的学历和工作，但我如你所说就是个残废。我的那些朋友也是一样，有的人活在破碎家庭的阴影里，有的人因为外形或者身材自卑，有人不敢面对感情婚姻，也有人几乎无法跟他人发自内心的交流。大部分人能做的，无非就是把那些无法面对的东西藏起来，不给别人看到，最好也不给自己看到。对你来说也一样吧？”

“……”
我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太多画面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小时候不愿回想的童年，跟赵老师发生的事情，被拖欠血汗钱，走投无路时的无助，以及被逼无奈去抢劫伤人后的恐慌，面对宁宁遇险时的畏惧，甚至包括我跟肖茜之间太多说不清楚的事情……
还有我面对眼前这个人时的自卑、无奈……这哪里是“每个人总有那么些不愿意面对的东西”，分明是我根本完全无法面对属于我的人生……

所以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逃离。

想到这里，我心里突然有种剧烈地绞痛，甚至让我有点握不住方向盘。

“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复健，不喜欢站起来吗？”
沉默许久之后，程澄又开口了，我张了张嘴，尽管知道答案，却没法发出声音。
“我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的……我很小的时候就得了病，小儿麻痹，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这是我以前就跟你说过的……事实上，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还是可以走路的，我的双下肢运动中枢被破坏，所以双腿都没多少力气，但其实都还能动，单腿撑住身体时不可能的，但双腿并在一起的话还能勉强支撑一小会。在我小学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是拄双拐勉强行走，双拐伸出去，双腿勉强撑着身体，拐杖落地后，就双手用力把身体拉过去，虽然那时候双脚都抬不起来，只能靠双拐撑住身子，双脚拖在地上蹭，但还是能勉强行走。虽然吃力，但是只要不停地锻炼，咬牙坚持，我还是能独立完成每天的校园生活，甚至能慢慢上下楼梯。那时的我想着，我一定要努力锻炼，就算必须依靠双拐，我也要跟别人一样独立行动，当一个正常人……”

程澄慢慢说着，我在脑中想象着幼年程澄拄着双拐分离行走，双脚在地上歪歪扭扭被拖着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兴奋，反而更加难过了。

“直到小学六年级，我开始意识到努力锻炼身体并不能让我过上正常的生活。自己必须必别人更努力，更拼命，才能真正比那些所谓的正常人更强。于是我开始发奋读书，有些疯狂地学习，不断地跟人交流，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对我，欺负我，还是毫不动摇地坚持自己的路……不过在这段过程中，我也就自然地减少了锻炼和活动。那段时间正是女生长身体的时候，我的上半身不断长高，变重，下半身却不能有任何成长，反倒是双脚的畸形越来越重。因为我走路的时候必须靠双腿合力短暂支撑才能挪动拐杖，但双腿的力气又不够，所以每次站立时都是双腿膝盖顶在一起，双脚往两边撇才能勉强站住，时间久了，双腿膝盖就都伸不直了，双脚也因为走路姿势导致严重下垂和外翻，足弓彻底塌陷之后，双脚的都是内脚掌完全贴在地上，外脚掌反而有些离开地面。由于体重不断增加，我在小学期间的行动能力一直在下降，不过由于同一时间我有进行大量锻炼，上肢力量的增强代偿了我失去的行动力。等到小学最后和初中的时候，我上肢力量对于行动力的补强程度已经无法提升，加上我锻炼量大幅度降低，我的步行能力开始大快速衰退。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拄双拐走路已经非常吃力；初一的时候已经几乎无法上下楼，上楼还可以勉强靠双拐把身子往上拖，只是脚已经完全瘫痪，所以想把下垂的脚尖拖上上一级楼梯……下楼就非常非常困难了，因为重心一旦往前放，我的膝盖就想要往前跪，双腿就没法支撑体重，于是初中开始，就总是有男生背我上下楼。初二的时候，我已经几乎无法正常走路，由于双腿已经完全撑不住体重，我大部分时候甚至无法将双拐同时抬起，只能改成先把重心放在左边，挪右拐，然后重心放右边，挪左拐，最后再慢慢把脚拖过去，虽然勉强还能走，但已经非常慢，非常吃力。那时的我已经完全没法上下楼梯，独立站起来坐下也很吃力，那时通常我父母送我到学校，会有同学直接把我背到教室，放学时也会背我到校门口，我每天的行走其实就是两三次上厕所而已。初二的最后一天，老师宣布放假，所有学生都一窝蜂地跑了出去，我只能等走廊上人不多了才慢慢拄着拐杖站起来出去，班主任是个女性老教师，也背不动我，就出去想找个人背我下去，当时我觉得太麻烦，也很想赶紧回家，就撑着拐杖，在两个女同学搀扶下准备回去。到了楼梯口，她们俩就一左一右搀着我往下下。那个时候，我的双腿在下楼时已经完全不能起到任何作用，体重都落在了她们俩身上。我们本来以为只有一层楼肯定没问题，但下到第一个转角，她们俩就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毕竟只是初中女孩……到了最后一段，刚下了两级，她们中的一个就脚下不稳扭了一下，我们三个人一起摔了下去，她们俩因为腿脚健全，两边又都能赶紧抓住扶手，所以只是扭了一下，中间的我双腿无力，只能顺着楼梯摔了下去。那次意外使我双腿都有不同程度而骨折、骨裂和韧带损伤，暑假三个月我都打着石膏，并且多次出入医院。从那之后，我就开始坐轮椅了。医生说我的腿彻底长好已经是初三开学好几个月之后了，那时我尝试在用双拐走路，却已经几乎做不到了，虽然还是能勉强站起来，但即使撑着双拐，我的双腿也还是止不住地颤抖，在事故中受伤的脚踝和膝盖传来不同程度的酸痛，勉勉强强拖着走了两三步，我的腿已经变得完全绵软无力，一根拐杖刚刚抬起来，整个人就摔倒在了地上，想再爬起来，双腿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父母带我去了两家很好的医院检查，结果都是一样，我的腿伤恢复的不好，毕竟本来就是小儿麻痹，没法像一般人那样完全复原，加上半年多的时间打石膏坐轮椅，我的双腿肌肉已经完全萎缩，想要站起来行走已经不可能了。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做手术，而且是一系列手术，尝试肌肉重建，可能还需要做一些关节矫正或融合，配合长时间、高强度的复健，才有可能恢复到能用双拐生活。我的父母征求了我的意见，我拒绝了手术和复健的方案，只选择低限度的物理治疗，转而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上。那之后的事你大都知道了，我在我的道路上走的还算顺利，但身体确实越来越不好，不能站立行走，上厕所之类的日常生活也开始变得有些吃力。大学开始，因为一些媒体的报道和支持，我开始得到一些知名医院提供的免费医疗机会。有几年，我每个寒暑假都要进行手术，这些手术看上去都很成功，骨骼手术修正了我外翻的脚踝和不能伸直的膝盖；肌肉重建手术让我的肌肉萎缩看上去不那么严重了，肌腱延长之后我的双腿活动范围也接近了正常。大学期间，我一直在助攻学业的同时兼顾锻炼，大四的时候我提前找好了工作，更是花了好几个月专门用来大量复健，然而结果让人遗憾，即便我想读书一样努力地锻炼，我的双腿仍然没有太大起色。运动神经麻痹和肌肉萎缩导致我的双腿都不太能自主进行交替式行走，对我来说，用双拐走路就只能是像小时候一样拖行，然而小学时我的体重只有20公斤出头，如今的我即便比一般人瘦不少，体重也已经翻了一倍，相拥着双腿支撑起身体实在太难了。不论我怎么锻炼怎么挣扎，一旦脱离支架，只是用双拐的我都只能勉强走十步左右，连室内行动都十分吃力，并且经常摔倒。大四毕业的时候，医生确诊说我的手术虽然都成功，但毕竟做的太晚了，我的运动功能并没有，很可能也不会有特别大的康复。我的后半身很大概率只能在轮椅上度过，站起来行动的唯一方法就是依靠双腿长腿支架和双拐。那时的我彻底崩溃了，几天没怎么吃东西。我自己也不曾意识到原来我竟然这么看重用双拐生活这件事，又或许……是我突然发现，人生真的有这样的事，即使你拼劲全力，而且得到了天时地利人和，却始终无法实现，无法得到，始终赢不了命，最后不得不接受……唉……”


叙述终了。程澄极其罕见地，深深叹了口气。车里又陷入了沉默，远处，城市的灯火已经越来越近，这一段漫长、尴尬、难熬，却又让我有些刻骨铭心的旅途，也终于快要画上句号了。

“那之后，双拐、支架、矫形鞋，包括医院的复健科都变成了我最讨厌的东西。我妈担心我的身体，隔一段时间就从老家跑过来督促我锻炼，我为了敷衍她不得不去费时费力地带上那根本没有实用价值金属钢架，像作秀一样地在她面前复健，她才会安心回家去。她并不理解，强迫自己去面对再怎么努力也实现不了事，并且还要为之努力付出对我来说有多痛苦……所以……就有了现在的我，努力做着自己认为有价值，又能做的事，或者说，用切实有效的方法实现自己的追求和价值，对于那些根本实现不了的，就不去面对，也尽量不要再去努力了……”

程澄说完，又停顿了一会，就在这时，汽车已经驶入了市区，城市的霓虹灯从四面钻入车内，驱走了沉闷而阴冷的空气，那一刹，我清楚的看到，程澄扬起了嘴角。
她笑了。
就像平时的她一样，又笑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吗？~”程澄的语气变得轻快了不少，她转过脸，双手不再紧握瘦弱的大腿，脸上也不再愁云密布。我忍不住歪头跟她对视了一眼，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澄澈如水，温润如春。

“我……不知道啊。”一霎间，让我颤栗、窒息的气息全都不见了，我的心一下子舒缓了下来。
“今晚突然又一次面对这种最无力，最无奈的东西，突然让我想到了我小学和初中时的状态。那时的我其实也不知道所谓‘只有努力读书，考上最好的大学才能让我这个残疾人有出路’这句话到底是不是真的，事实上，越到后面，我越发现残疾人读书、就业其实存在巨大的挑战和困难，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像我这样能真正走出来的绝无仅有。但那时的我，年纪尚小的我，还是那么努力，那么拼命，那么坚持自己，坚持自己的路，甚至是现在的我也无法比拟的。”程澄说道，“也许如今再努力锻炼真的不会有太多成效了，也许我也没有太多时间真的去大量锻炼，但也许，我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更完全，更深地接受自己。也许，真的没有那么多好害怕的东西。”
“嗯……”我用力点了点头，这话对她来说如是，对我来说，不也一样么……

出租车停在程澄的酒店门口，时间已经很晚了，我背她上了楼，将她放在了门口的轮椅上。
“晚安啦~”程澄笑着对我挥挥手，“之后可能会多去医院复健，你到时候要是有空……也许可以来陪我？”
“嗯……当然。”我用力点点头。

她还是跟刚才一样，鞋子、袜子上尽是污渍与尿渍，面容略显疲惫，双腿纤细无力。
她也还是跟以前一样，美丽、可爱、知性，治愈。我看着她的脸，直到她关上门，也没有再低头看她的腿和脚。尽管我是慕残者，残疾人的腿脚对我有着近乎致命的吸引力，然而那一切跟程澄散发出的魅力，她的内在吸引力相比，都变得暗淡无光。

世上为什么会有如此美丽动人，如此吸引人，让人欲罢不能的女人存在呢……

唉……
我站在门口轻轻叹了口气，生怕里面的她听到，却又不肯转身离开。

如此美丽的她，到底怎么样才会跟我在一起呢？
又或是，如她刚才所说的，有些东西，无论如何也不会实现呢？……

我走到走廊的窗口，凝望着天空，窗外，夜色越来越深。

bugzerg

继续继续，这一章本段完结~

t3m19870312

bugzerg 发表于 2019-8-4 17:08
继续继续，这一章本段完结~

赶上直播！
感谢大神更新
期待结局！

不会吧这么多

感谢更新，能否稍微预告一下下一章是什么类型啊？

kingking

强烈要求加一章经过主人公鼓励后，程澄穿着丝袜用双拐（没有支架）练习走路的康复描写。

kingking

忍不住看了一遍，這章的程澄寫得太精彩了，希望能有在主人公鼓勵下，程澄的雙拐復健描寫，最好是大家生活了一段時間，前後兩段詳細描寫的對比(剛開始復健的雙拐艱難走路和有了那麽一丁點好轉的雙拐艱難走路，當然了，不能用支架的)，期待點播能成功。謝謝。

normalren

楼主的文有深度 读起来触动大一些

bugzerg

kingking 发表于 2019-8-5 02:40
忍不住看了一遍，這章的程澄寫得太精彩了，希望能有在主人公鼓勵下，程澄的雙拐復健描寫，最好是大家生活了 ...

最后一章内容早就已经完全定好了~会有一部分跟你说的类似~

t3m19870312

bugzerg 发表于 2019-8-5 09:46
最后一章内容早就已经完全定好了~会有一部分跟你说的类似~

希望能一赌程澄女神的儿麻丝脚

kingking

bugzerg 发表于 2019-8-5 09:46
最后一章内容早就已经完全定好了~会有一部分跟你说的类似~

楼主你这么说，我就更加超级超级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