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段短篇集 《野狗记》（全文完结）

bugzerg

攀爬深渊·5



“铃姐，那个……我想问问，”有一天快下班的时候，我看到铃姐正蹲在地上打扫厂房，便过去帮她，“关于肖茜的腿……”
“她啊，小时候摔得，好像是小学时候吧？从楼上摔下来，把腰摔坏了，双腿就瘫了。”铃姐说道，“也好长时间了，她今年多大来着……哦，好像是刚20吧？”
“哦，原来她20岁了啊……”我点点头，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在我们传统的观念里，男女交往，男的怎么也得大一些，反过来会让人奇怪，尤其对我来说，会让我想起赵老师的事，“那……她是高中上完就过来了？……”
“傻孩子，哪有高中上啊？她14岁上了不到一学期的初中就来了。”铃姐说道。
“啊？为什么啊？初中时义务教育啊！”
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有点想笑。我从不是爱学习的孩子，甚至在赵老师出现之前，从来都不想上学，然而“小学初中是义务教育，所有人都必须上完”这句话一次又一次地从老师嘴里说出，实在是印象太深了。我心想，在我们那种穷乡僻壤尚且如此，这里作为城市，怎么也不可能更差啊。
“嗨，你啊，真是个孩子，对了你多大来着？”
“啊，我啊……我18……”我马上回答道。当然，这不是我的真实年龄，我今年其实只有十六岁出头，刚来厂里的时候，厂长问我多大，我随口而出说了18，这是工地上的人教的，要往大了说，免得被欺负。反正也没人知道我从哪来，到底多大。
“哦，你啊，涉世未深呢。在这世界上，残疾人上学可是难上加难，你没看那些报道吗？好多残疾人考上大学，都不让上。”铃姐话语里充满了不满与无奈，“茜茜上初中的时候，轮椅根本没法在学校通行，她的父母一直都在外地打工，只能把她随便托付给亲戚，亲戚自然也不会花很多时间在她身上，看她没法独立上学，之后就把她带回家，只管吃喝，后来熟人介绍才送来这边，厂长和我们这些年纪大的教她手艺，顺便教点知识，她父母大概每年过来看她一两次，到现在已经六年多啦。”
“啊……这样啊……”我点点头，这是我第一次真的了解她的过去，“感觉挺辛苦呢……所以她才不太说话啊……”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这孩子啊，确实不太一样。她特别安静，从她刚来就是，不怎么说话，但人很好，热心，爱帮助人，有时候还很贴心。很多时候我们都主动跟她聊聊，但她一直都不怎么说，只是静静听着。不光是话不多，其实她也不太表露感情，生气难过，开心满足，都不太表露。一转眼六七年了，好像什么都没变，她长大了，但还是老样子。”铃姐说到，“不过，最近啊，好像有点变化了哦~”
“啊？是吗？……”我隐隐直到她想讲什么，但还是装了个糊涂。
“可不是嘛~我可好奇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阿姨这个岁数了，情情爱爱的见多啦，我几眼就看出来了，她对你啊，可是有点意思的！”铃姐越说越高兴，“平时中午吃饭，她就默默低头吃，你看最近，跟你一起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看你，还有我告诉你啊，我可是还看到过好多次，她在工作的时候你要是进来厂房，她基本都会抬起头来看你，而且不是一眼，是看两眼就低下头，隔一会再看两眼，绝对是喜欢上啦！快告诉阿姨，你们是怎么回事啊？”
“我……我们……”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就顿住了，想了一会，我还是简单讲了一下，只说了我当时身无长物，走到了路灯下就遇上了她，她帮助了我，至于前因后果和更多细节则一概没说。
“其他的呢？比如进来以后这几个月？”铃姐继续问。
“这几个月……没什么啊……就是偶尔聊几句？”我回答道，心想，确实如此，我进来已经几个月，其实也一直关注着肖茜，但几乎真的没什么交集。
“这样可不行啊！你是男孩子，要主动点！阿姨告诉你啊，去跟厂长请个早退，等她去练习击剑，你就跟着去，路上聊聊天，感情就更好啦！”铃姐兴奋地说道。
“啊……这个……好啊……”我点了点头，真是拿她的热情没辙，事实上，我都还没说过我喜欢她呢。

不过，这好像确实是事实……至少想起那两个昏黄灯光下的夜晚，我真的感到温暖，幸福。

“嗯……”我点了点头，不是对着别人，而是对自己。
很久以前，记得小敏儿说过，人生就像爬山，有时起有时伏，重点是不断地往前走，往上爬。到了低谷也继续仰望山峰，继续向前。到了高峰也要眺望远处，找寻更高的山顶。这话好像是她从某本书上看到的，不记得是哪一天，她似乎是郑重其事地跟我说了这些，直到这时，我才突然想了起来。

是该继续往前了，往高走了，可不能在这么荒废下去，否则……
一霎间，脑海中又浮现出了赵老师，以及那对貌美的姐妹花，浮现出工地，浮现出网吧，不论如何，不能再回去了……

“行啦，别发呆了，很晚了，赶紧回家吧。”铃姐说着双手抓起双脚就要往外走，不料走了两步，她突然身子一晃，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铃姐你怎么了？！”我赶紧跑过去扶起她。
“没事……老毛病啦……刚才一直蹲着没动，腰僵住了，没撑住身子就摔了，没事，没大事，别担心。”铃姐一遍揉着自己的肩膀，一遍勉强想要撑起来，但僵硬的腰此时十分酸痛，即使只是蹲着也显得有些吃力。
“我背你出去吧。”我一边说着，一遍背起了铃姐。

时间已经入夜，工厂里的人早就都走了，周围静的出奇。
“铃姐，你为什么不弄个轮椅啊？就算不能站，坐轮椅上也比蹲在地上强吧？”把铃姐放上她的残疾三轮车后，我好奇地问道。
“唉，太晚啦，你看，我这腰完全变形了，坐的时候只能这样。”铃姐在三轮座位上坐住，之间她屁股突出，腰部严重向前扭曲，根本连90度都无法维持，她骑三轮的姿势给人感觉就像是要趴在三轮车把手上一般。
“骨骼全都变形了，不光不能站，不能走，坐也有点吃力，干活也好吃饭也好，都得撑着桌子或者别的什么，轮椅的靠背在后面，而我需要支撑的是前面。”铃姐说到。
“那……这个也不能做手术么？”
“很难啊，说到底，都是年纪太大，时间太久了。其实坐或者矫正，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只不过，人呐，一种状态下过久了，就不会想改变。就算真的可能是好的改变，也会因为担心失去眼下的而不敢尝试。阿姨在地上蹲了30多年，早就习惯啦，推轮椅，拄拐，我都不会，我看世界，也一直都是这几十厘米的高度，习惯了，也适应了，突然让我改变，我也会害怕的……”铃姐突然感叹道，“嗨，你还小，以后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现在啊，就得趁着还不明白的时候尽可能多尝试，以后你才不后悔！”
“啊……哦……”我有些茫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行了，回家去吧！别忘了刚才跟你说的话啊！”铃姐嘱咐完，便一手扶着腰，一手发动三轮，驶向了巷子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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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gzerg 发表于 2019-7-1 1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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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爬深渊·6


没过几天，我就真的找到了铃姐所说的机会。跟厂长提出早退的时候，厂长一脸坏笑，还鼓励我说要珍惜机会，把握机会，我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却也这么想。

周四，我中午吃饭的时候跟肖茜说了这件事。她起初有些惊慌，罕见地主动开口问我为什么，要呆多久等等，我想了几个借口便蒙混了过去。她的反应很是有趣，似乎有些想拒绝，似乎又想让我去，前后矛盾地说了几句之后，她又像以前一样，低下头不说话，最后也未置可否。到了下午，我也顾不得那么多，半推半赶着跟肖茜一起走了。

跟铃姐一样，肖茜在外面行动也是依靠一辆电动三轮，这种车看上去十分简陋，但上下却很方便。肖茜把轮椅停在她的三轮车边，拉好刹车，把双手放在膝下，轻轻把腿抬起，再轻轻把脚放在地上。接下来就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了！我站到一边，定睛看着，只见她双手按住了轮椅扶手，一下子把身体撑了起来，紧接着，她把重心放在右边，左手快速离开扶手，按在自己的左膝上方，同时右手使劲抓着扶手把身体往上拉。随着身子一拧，腰身一弯，原本绵软的左腿被她的手按住膝盖，强行挺直撑住身体，右腿也随之站直。左腿撑稳之后，肖茜把重心再移回左边，腾出右手快速抓住三轮车上方的把手，紧接着左手也离开膝盖，撑住右侧车门框，双手用力把身子转过来，屁股朝后，双手用力往上拉。没有力气的双脚此时已经完全外八字拖在地上，被上身的力气拖拉着上了车，屁股坐在座位的时候，双脚还卡在车门边上。坐稳之后，肖茜快速整理了一下双腿，在身前摆好，又弯下腰去够轮椅。

“我来吧！”看够了的我赶紧上前。肖茜的轮椅是那种老式的折叠轮椅，打开两个开关，直接往中间一折就可以了，折好之后我，我把轮椅放在了三轮车后面，自己也爬了上去。

一路上，我满怀期待，不停地主动搭话，但肖茜似乎很紧张，虽然每次都回我，但每次又都回的语无伦次。

半个多小时后，电动三轮总算开到了体育馆。我帮肖茜搬下轮椅，稍稍扶了她一下，这样她上轮椅就更方便了。看得出，她的双腿基本上没有什么力气，虽然能勉强支撑身体，但从颤抖的腿和时常歪向一边的脚来看，她的双腿大概率没什么感觉和力量，只是靠挺直膝盖勉强支撑。不过，除了双腿，她的身体其他部分似乎都很健康，甚至健壮。上肢肌肉线条明显，腰腹力量似乎也很不错。记得铃姐说过，肖茜的腿是因为小时候伤了腰导致的，这么看，恐怕是低位完全性的截瘫，这是我前一阵特意去网吧查了一下的结果，似乎应该是腰1或腰2完全性损伤，再往上的话腰部力量应该没有这么好，再往下的话腿就会有力气，应该就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了。厂里有一个快四十的大姐就是腰3脊髓损伤，大腿功能基本正常，膝盖也能活动，就是两个脚一点力气都没有，走路时候基本靠一副拐杖撑住体重，双脚拖拖拉拉在地上走，基本抬不起来，但这么拖着走路倒也挺方便，甚至一点都不慢，从来没见她需要过轮椅。

摇着轮椅进了屋，里面就是个普通的体育馆。有打篮球的，打羽毛球的，也有打排球的。我跟着肖茜，默不作声地穿过喧闹的人群，去了里面的一个小间，那里已经有个年长的大叔在那里等着了。简单打了招呼才知道那是肖茜的教练，肖茜去换衣服的时候我跟他稍微聊了聊，得知这边一共有四个轮椅击剑运动员，都是代表市里参赛的，两个男，两个女，男的都是B级，女的都是A级，全市轮椅击剑也就这么四个人参赛。而教练本人以前是专门击剑运动员，成绩不上不下，全运会里也没拿过奖牌，后来看残疾人运动事业很缺教练，就来做了。

“唉，这些运动员啊，可辛苦了。个个都很努力，但其实不论出成绩还是赚钱，基本都是很难的，大部分人也就只能用业余时间参与一下，能参与的还好，至少锻炼个身体，更多残疾人都只能呆在家，唉……”说起这些事，老教练就不停地叹气。

之后不久，另外几个人都来了，教练带他们热身之后，就男女分队联系。开始之后，我很快明白了A级和B级的区别，按照规则，A级意味着选手的持剑手完全健全，同时腰部可以自由向各个方向活动，也就是说，残疾只限于下肢及非持剑手。相对应的，B级则意味着腰部不能自由活动，或持剑手有残疾。两个男运动员一个年纪比较大，高位截瘫；一个年级小一些，脑瘫，两个人都只能勉强坐稳，没法灵活地做腰部动作，两人击剑的过程只有两根剑甩来甩去，看着有些枯燥。另一边，肖茜跟另外一个女孩的击剑可就激烈多了。另外那个女孩是个吊脚儿麻，左腿比右腿短了得有十几厘米，完全下垂的小脚离地还有几厘米，大部分时间不着地，只偶尔在地上蹭一下，另一边的右脚好像也有点问题，走起路来脚往右侧撇，脚掌内侧朝前，而且走起来右脚有点抬不起来。这个女孩叫刘茜茜，其实名字跟肖茜的茜是同一个字，只是肖茜的读qian，刘茜茜的读xixi，茜茜看上去比肖茜年纪还小，估计跟我差不多，扎着马尾，毛衣牛仔裤，帆布鞋。论长相，我感觉还是肖茜比较好看一点，茜茜的眼镜比较小，乍一看不那么吸人眼球，但她的打扮和气质充满少年人的活力，个性甚至有些张扬，让我久违地想起了我的本命。在跟我对视的时候，她的眼神里有那么几分强硬，甚至还有些不屑，总的来说并不让人感觉到她是个残疾人。当然，事实上，她确实是残疾人，行动的时候，她拄着一副腋拐，背着双肩包，虽然双腿一弱一废，但走起路来却不慢，等换了装备之后，她的双腿就完全暴露无遗了，她的左腿不仅短，而且还很细，她的轮椅踏板特别调整过，左高右低，这样才能让左脚踩在踏板上，右脚放在踏板上之后则看上去比较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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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gzerg 发表于 2019-7-3 1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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