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爬山的过程比我想象的顺利,如Melody所说,拄着拐杖,穿这矫形鞋的她确实走不快,但还算稳,被矫形鞋严严包裹着的脚没有了之前晃来晃去的问题,每一步走得很坚实,这个山有两条路线,一条普通人大概要走一个多小时,另一条则要3个多小时,我们选的自然是短的一条,但Melody的状况肯定也得花大概两倍的时间。好在虽然她腿脚残疾,但体力似乎出奇的好,走到一半了才刚刚开始出汗,由于双手拄拐没法擦汗,Lina就担负起了这个任务,跟Melody相比,Lina虽然四肢健全,但体力特别差,所以刚好找个理由慢慢走,跟她类似的工程师也不少,我虽然挺擅长爬山,但也选择跟着她们一起走在队伍后头,跟着年轻的女孩子们一起聊着现在流行的话题,也是个不错的体验。
“呼,休息一下吧。”中途,Lina说道。
于是我们坐在了一堆石头上,身旁还有行人不断地往山上走,也有些人已经开始返程。山里的空气很清新,让人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你……还好吧?”回过头的时候,我看到Melody正低头按着自己的左脚脚踝,便连忙问道。
“没事,走走会疼是正常的,不过问题不大。”
“要不要……按摩一下?”
“不用……多不好意思啊……”Melody低下头,小声说道,“而且其实这鞋子穿脱不太容易,太麻烦还是算了,你别太担心,这鞋子里面有支架,能很好的撑住我的脚,不会受伤的。”
“别勉强自己啊……”
“没事,别老是担心啊,好啦,走吧~”
再次启程,Melody好像更有干劲了。这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场面,一个儿麻女孩依靠双拐和一只支架脚在登山,不只是我,周围的人,哪怕只是碰巧来登山的陌生人也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不少路人在擦身而过的时候还特别帮Melody打气。
很快,两个小时过去了,距离山顶已经越来越近,汗水顺着Melody的发梢不停地落在地上,她的腿也开始颤抖,这大概不是因为残疾,而是靠一条腿支撑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确实已经有些吃不消了,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咬牙坚持着,几乎是磕磕绊绊地走完了最后一段,终于到了山顶。
凉风嗖嗖的吹过,山顶上可以远远眺望一个更高的山头,以及山下的丛林与湖面。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到这么高了。
“Yeah!~”登山商定,Melody高举起拐杖,金鸡独立地喊了一声,把我吓了一跳。
“Yeah!~~”Lina她们也跟着喊了起来,旁边几个美国人看着Melody,都笑着朝她鼓掌,还有一堆美国夫妇跟她合了影,大概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Melody显得很大方开朗,还跟那些美国人聊了一会。
休息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启程下山,走我们这条路的人里我们是最后一批了。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话一点都不假。虽然不像上山那么需要力气,但如何控制步伐防止滑到,以及如何防止冲击力损伤膝盖都不是容易的事。对于常人如此,对于Melody就更加严峻了。刚走了10分钟,我就看出她有点不行了。支架虽然可以提供支撑和助力,但却不能帮她调整步伐,她的脚没法像正常人一样在轻度下垂20度左右的姿势下用力,所以只能用拐杖进行支撑,慢慢挪步。所有调整重心和站稳身子的工作全都落在膝盖,这让她越来越难以走稳,就更不要说快了。一个转角处,Melody一不小心猜到了几颗石子,刚想太奇怪张,左脚较低刷的滑了一下,她连忙用拐杖支撑,却没有撑住,整个身子扭成了奇怪的姿势朝着地面到了下去。
“啊!”Lina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失声尖叫却没抓住Melody,好在我早就在一旁预备好了,蹲下身子接住了她。
果然,这种事只有D会准备好啊……
“还好吧?……”
“啊……还好,不好意思……”
Melody的脸刷的一下红了。
“来,小心,站起来。”我扶起她,让她重新抓好拐杖站直,不知道是受伤了还是力气用尽,光是站着似乎已经有些吃力了。
“真的没事吗?有没有扭到脚?……”Lina问道。
“没事,真没事,大家别担心,就是滑了一下,山路有点陡,脚有点踩不稳……”Melody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
“没关系,下山就是比较难的,我背你吧。”我说道。
“诶?那怎么好……”她依旧红着脸,说道。
“还是我背你比较快,要不然都不知道要多久了,而且我可不想看到你受伤,来吧,听我的,Lina你拿着拐杖,雪婷你帮忙拿下背包。”
“哦,好。”女孩们在这种情况下都很听话,Melody略显犹豫,但还是乖乖爬上了我的背。
这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场景。5年前的那天,19岁的张可就这样趴在我的背上,带着惊慌和畏惧,走完回家的路。那时的她被同学欺凌的,不知道回家怎么面对母亲,她一直默默忍耐着心酸和不甘,咬牙走着自己的人生路。
5年后的这天,24岁的Melody同样的趴在我的背上,她已经走出了人生的低谷和阴霾。她还是跟当时差不多的体重,还是跟当时一样,因为腿脚的残疾无法独立行走眼前的路。但今天的她已经不同了,她不再需要忍耐痛苦,虽然身体残疾,但她却走在光明的道路上,有着大部分在美国的健全人都向往的前景和未来。
如今的她又在想什么呢?我心中想到。
从她爬上我的背开始,她突然变得沉默了不少,跟Lina和雪婷也只是偶尔交流几句。她的脸就在我的脸庞,我没有可以扭头看她,却感受到她的脸颊上正传来与她体温不相符的温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Lina和雪婷变成了走在我们前面十几米,微妙地保持着互相看得见,却听不清彼此说话的距离。
一时间,我和Melody都陷入了沉默,我思考着她到底在想什么,思考着她的未来会如何。有那么短短几个瞬间,我开始自喜当年给了她指引,让她走上了一条改变命运,甚至可能成就非凡的道路。虽然这更多归功于她自己的努力,但于她的成功路上有份,我也是由衷的高兴。
“呐……启文哥……你并不介意另一半有残疾,对吧?……”
就在我们远远可以看到山脚停车场的时候,Melody突然小声问道。
“嗯……啊……”
我忍不住浑身一颤,她一定也感受到了。
“对,我不介意。”我还是继续如实说完了。
“那……你会想要再重新找一个残疾女孩,再谈一场恋爱吗?……”Melody轻轻地说道。
我没有停下脚步,心里却好像突然停格。
就好像当初跟Christine和Saki一起是发生过几次的那样。
我并不是没有准备,我清楚Melody一直对我保持着一份特殊的情感。我也有考虑过我们之间的可能性。如今的我们跟5年前都很不一样了。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在美国站稳了脚跟,Melody也已经成为了一个非常出色的年轻人,有着美好的前景,我们想要在美国发展都没有太大的障碍,只要Melody愿意毕业后回到硅谷,我们连异地的问题都不用考虑。
对于Melody,我并不能说不喜欢,她纯真,善良,可爱,经历了5年的磨砺,开始有了像Cathy一样的睿智、坚强和持守心。她不服输,肯奋斗,严于律己,如果刨除身体的不便,她恐怕已经超过了“人见人爱”的程度,很多人恐怕都会担心高攀不起。
而这两个问题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所以我们两个在一起,从任何角度上都没有障碍。
好啊,我们交往吧。
我心里确实是想要这么说,但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仿佛嘴巴不受我控制。
很快,脑中又一次浮现出了Cathy的样子,想起我们相遇相识,到最后分崩离析的一幕幕。
对啊,Cathy原本就是个非常优秀的人,有着自己光明的前途,也有着安定而舒适的生活。
然而呢……因为要跟我在一起,她的物质生活水平下降,心理承受的压力陡增,平稳的生活变得波涛万丈,动荡不安;就因为跟我在一起,还要面临跟家人的矛盾,最终,不敢面对这一切的我逃走了,丢下了她一个人……
如今,她的生活又是如何?
还会像我初见她时一样光明灿烂么?
还是?……
一些我根本不敢想的念头猛地在脑中爆炸,即便我想说服自己,说我已经不是那时候的我,我已经取得不少成功了,但内心的质疑声却越来越大。我真的已经成功,已经可以应对各种突发问题了么?即便是,我真的能够好好承担起一份感情么?还是……
还是我又看上了Melody那双残废的长短脚,所以……
“啊……呼……”我长长叹了口气,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我感觉得到,身后的Melody在发抖。
不行……必须得做个了断,心里有声音说道。
“我……暂时还没有想要找女朋友呢,毕竟还是得工作优先,上市前最后得好好拼一段,找女朋友也得是之后的事了。”
我很惊讶,我竟然流利而平淡的说完了,语气中竟几乎完全不含着我心里起伏不定的情绪,仿佛只是一个早就决定的答案,从容而淡漠。
“这……这样啊……也是呢……”
Melody啜泣般地使劲吸了一口气,没再说话,也没再发出什么声音。
晚上,公司在一家餐厅包了场,Melody说她不舒服想要回去,Lina看了一眼她的表情仿佛马上就懂了,于是陪她回了家。我作为公司的元老还是得去,还得跟实习生们做一个简短的演说。想起Melody临走前的表情,我就心烦意乱,但还是坚持着做完了该做的事。
Party持续到了夜里,回到家里,已经是后半夜了。没有人联系我,不管是Melody还是Lina都没有发来任何信息。我思考着白天发生的一切,都感觉有点不真实。
唯独确定的是,我真的没有面对Melody真心的勇气。我想起了几个月前我偶遇大齐,作为朋友本应该更多的关心一下,但我却没有面对他们,尤其是面对潇潇的勇气,于是选择了开溜大吉,再不联系,如今,也是一样。
我到底在害怕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只是知道,我真的在害怕。
而且,我感觉得到,心底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恶念,就是当时驱使我玩弄Christine和Saki的恶念。我不知道这恶念从何而来,却可以真实的感受到它的存在。
这也使我更加觉得害怕。
想着想着,我慢慢睡去了。
第二天是周六,我本打算睡到中午,却早早地被电话吵醒了。
“喂?……Lina?”看到来电姓名,我马上清醒了过来。
“你有空么,我想跟你谈谈。”Lina的语气显得烦躁,却十分坚决。
“没问题,公司旁边的咖啡馆行么?就是我们中午常去的那个。”
“可以,就现在吧。”
“好……”
十几分钟后,我跟Lina在咖啡馆见了面,她穿着随性的连帽衫,只打了个粉底就来了,摘下墨镜后,我看到她双眼上都泛着黑眼圈,老实说,我跟Lina认识已经两年,很少看到她这个样子。
“直接说重点了,你们昨天发生了什么?”Lina抬起头问道。
“昨天啊……其实……”我知道她要问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Melody对你告白,然后被你拒了?”Lina继续问。
“不……她没……不过……可能也差不多。”
“说明白啊,是,还是不是?!”
我有点被她的神情和语气吓到,这完全不是平时整天叫我老板的Lina,看来她真的认真了。
“本质上就是这么回事吧。我不准备谈恋爱,所以就说清楚了。”我说道。
“哦……”Lina点了点头,神情语气也都恢复了平和,“那就懂了,果然是这么回事啊。”
“怎么了?……她还好么?”我连忙问。
“回去就哭,躲在房间里继续哭,我去劝她陪她,但她也不多说什么,就是一直哭,我问你是不是你做了什么,她就只说什么都不要跟你讲,唉,一看就是纯情小姑娘被甩的伤心样子。”Lina托着腮,喝了口咖啡,“为什么?嫌弃她腿不好?”
“不,完全没有,我其实完全不介意这个。”
“啊,也对,你前女友好像也是残疾人啊……”Lina点了点头,这里她所指的是Christine,我们交往的时候曾经被Lina她们看到过,至于Cathy的事,我没有跟任何后来的人详说,她们只知道我在西雅图曾有一个很优秀的女友,但身体状况,为何分手,只有Deepak等当年一起过来的人知道,他们那些印度人自然不会把我的事告诉Lina她们。
“那到底为什么啊?”
“啊……这个……”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唉,老板,我虽然是比你小,但我谈的恋爱恐怕不比你少,Melody喜欢你我早看出来了,可我总觉得,你对Melody也有意思啊。”Lina恢复了平日的语气,说道。
“你……这你怎么知道?连我都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当局者迷嘛,可我看你的眼神,动作,说话的语气,我觉得虽然不能说你疯狂地喜欢着她,但肯定对她是有好感的。女生看这个可是很准的,大家一起的时候,你会常常不自觉地盯着Melody,你对我和雪婷可就从来没有这样过。”
“这个……巧合吧……”
“唉……”Lina重重叹了口气,“我知道喜欢一个人,不喜欢一个人都不需要任何理由,但是,你可不要让自己后悔啊。”
“我知道……那还用你来教训,唉,谢谢你。”我叹了口气,“有些事,三言两语讲不清楚,但我确定,如今对我来说不是一个适合交往的时间,跟谁都不行。”
“好吧……既然都说到这份上,我也没啥好说了,我就回去好好安慰她咯。”Lina有些无精打采的说道,“要是她因为这个拒绝了公司的offer,我就记恨你一辈子。”
“这……这不是一回事吧……”我无奈的摊了摊手,“唉,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一面……”
着实,我很吃惊,Lina是个品学兼优的富二代,能力出众,个性抢眼,但凡事都很有分寸,虽然是工程师却有着商场上的成熟。为了新交的朋友跟上次吵架,还真不像她的作风。
“本来就是这样啊,我认定的朋友,就是我的自己人,我可不能放着她被欺负受委屈。”Lina站起身说道,“不过,我知道你不是会欺负人的人,所以才直接过来找你谈的,我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呵呵,也是,多谢了。”我点了点头,这个年代的女孩子们真的都比我想象的成熟,也比我想象的可爱。
“好了,我赶紧回去了,啊,对了,还有件事。”Lina刚要走又突然说道,“Melody脚伤了,不过她一直闷着好像不想去看医生,下周她就要回纽约了,我总有点担心她。”
“脚伤了?怎么回事?哪只脚?”我突然担心起来。
“就是还能走路的那只脚,我不知道是不是昨天爬山的时候就伤了,晚上她在家走路没走稳,狠狠崴了一下,当时就站不起来了,我给她喷了云南白药,但今天还是肿的,我总觉得好想看看医生比较好,但她在这边也没去过,也没有primary doctor,预约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Lina说道,“唉,她还特别说不让我告诉你。”
“唉,你是真够朋友啊……这事交给我,我尽快联系你。”
“好的,麻烦你啦,老板~”
跟Lina作别后,我赶紧联系了Deepak,跟我相比,在美国早有成就的他人脉更广。Deepak跟一家大型私人诊所的医生很熟,于是临时帮我调了一个明天一早的urgent care,虽然不像emergency那样可以马上处理,但也可以紧急应对一些常见问题,由于是找了关系,所以效率可能更高。
当天晚上,我让Lina跟Melody先打个招呼,Melody仍旧是拒绝,不过第二天早上我直接出现在了她们的住处,惊得Melody一脸茫然。
“你……你怎么了来了……啊!我不是说不要告诉他吗?!”
第一次,我看到Melody生气了。 “抱歉,我跟朋友相处的方式不是言听计从,也不是简单的说到做到,我会做我认为对朋友最好的决定,你的脚需要赶紧去医院,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去,但我相信Steve有办法在这件事上做最优的处理。”Lina毫不示弱,展现了她一贯的强势,“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但是女人如果不好好爱护自己,就更不会有人爱护我们了。我不许你随便对待自己,我的朋友可是很重要的!” “这……这是我的事……”面对Lina的强势,Melody仿佛突然变回了5年前的张可,一下子不知怎么回应。 “好了,Melody,我都安排好了,赶紧去医院,都肿成这样,万一以后不能爬山了怎么办。” “那也是我的事……”她倔强地低着头,说道。 “Lina都说了不只是你自己的事了,好了,别逞强了,走吧。” 我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她真的很轻,所以这没什么难度。期初,她下意识地想要挣扎,但也许是靠的太近,她很快就羞涩地红了脸,没在多说。 “路上注意安全哦。”望着我们离去地背影,Lina说道。 一路上,Melody没怎么说话,似乎还在生气。 “干嘛这样自作主张……我的保险还是学生保险,会花很多钱的……而且我的情况也不是那么好处理,我再过几天就得回去了……”她嘟嚷着。 “放心,我都安排过了。今天看的是很好的医生,找关系约的,你回了纽约肯定没有这么便捷的办法,而且我很担心你又不上心,所以必须在这里解决。”我说道,“至于价钱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处理好了。” “我不用你付钱……”她还在生气。 “没说是我付,你要是在爬山过程中受伤,这是公司的过失,公司会支付所有费用,总之你不用担心,要担心就好好担心自己。”我说道。 “哼……” “好了别生气了,就算生气也别跟自己过不去,有什么我们之后可以再说。” “……”Melody低着头,沉默了一会,“真的不用这么麻烦的,美国医院哪有找关系的,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没什么,都是正常程序。”我摇摇头,说道,“美国一般确实没有什么找关系,但制度早就安排好了,医生不能按关系办事,却可以自由选择接不接受病人,毕竟是私人诊所,通过病人的保险情况和会员制度选择是否接受,就已经是一层过滤,具体如何安排时间,就更是可以调整的。这样的制度会使得医院的病人面减少,也就有了所谓的针对性。这家诊所是Deepak介绍的,一般只接受在美国混得很好的印度人和他们的朋友,医术有保证,看病也非常的方便。” “哦……原来是富人的世界么……” “是富人的世界没错,想让自己和身边的人有这样的待遇就好好努力吧,前提是先好好对待自己。” “哦……” 终于,她的怒火降下去了。 到了医院,人果然不多,我们很快开始了检查,医生调取了Melody的网上病例,快速检查了脚的情况,她的脚真的肿的很厉害,而且通红,医生按了几下,Melody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医生,怎么样?” “不知道,具体需要拍片子,你们先去拍个片子。”印度老医生紧紧盯着她的脚说道。 按照医生的吩咐,我们去拍了片子,又做了一些化验,等待结果的中午,我去给Melody买了简单的午餐。慢慢冷静下的她开始显得害怕,心神不宁。 “我……我不会不能走路了吧……”一边吃着汉堡,她一边颤抖着说道。 “别怕,没事的,医学那么发达,总有办法的。”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说道。 下午,在确认了Melody本人允许后,我跟她一起来到诊疗室,询问结果。 “情况不太妙,你的左脚软组织挫伤,这个本身没什么问题,问题在于X光显示你的左脚脚踝骨外侧小腿腓骨都有应力性骨折的迹象。”老医生说道。 “骨折?难道是昨天受伤的?……你怎么不说呢……”我有些着急。 “骨头是什么时候裂开的不太好说,但原因不是那么简单的,小姑娘你是不是在之前挺长的一段时间都有走路就了脚踝和小腿就酸痛难忍,必须休息一会才能继续走的情况?” “是会痛,但还是可以忍耐……”Melody说道。 “这就是问题,你太能忍了。”医生说道,“你是小儿麻痹后遗症对么?” “对……” “右脚就不说了,左脚是不是有严重内旋,下垂,屈伸无力,走路时会用脚外侧甚至脚背支撑着地?” “啊,是这样没错……” “之称的时候,是不是感觉脚踝要往外崴,但是骨头刚好可以撑住,所以就算疼,还是能走。” “对……就是这样……您都知道啊?”Melody有点惊讶。 “我当医生这么多年了,我从印度来,在我们以及之后的年代,这都是很常见的情况。”老医生在键盘上敲打了一些东西,说道,诚然,要说小儿麻痹,印度可能是最高发的地区之一了,“我看了你的病例,大概明白你的状况,你没有装支架么?” “有,但是不常用……不是很方便……也不是很喜欢……”Melody小声说道,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支架大都不好看,女孩子,还是爱美的。 “唉,通常来说,你的情况是需要带左脚支架,进行矫形和辅助支撑,因为你多年坚持用脚走,畸形慢慢加重,对脚踝和腓骨也有了过大的负担,导致骨头慢慢有开裂,因为你是小儿麻痹,骨头生长本来就慢,时间久了,问题也就放大了,你这次扭伤不见得是坏事,至少现在骨头还没有真的断开,断开的话,你下半生可能就得坐轮椅了。” “那……到底要怎么办才好?”我见Melody已经被吓到,便连忙问。 “目前必须先静养,让软组织恢复。等消肿以后,我建议尽快进行手术。”医生说道,“你最大的问题在于脚部的畸形,如果不矫正,你就只能带支架行动。但支架即便能支撑你的脚,也不能完全代替你受力,时间久了,还是会有问题。” “那要做哪种手术?有风险么?” “病历上显示之前的医生已经跟她推荐过骨骼矫形与肌肉重建手术,以及关节融合术。前者存在一定风险,最好和最坏的情况有非常大的差距,后者风险不大,但术后预期恢复值并不高,这一点相比小姑娘也已经知道了吧。” “嗯……”Melody点了点头。 “那医生你推荐哪一种?……”我问道。 “我的话推荐前者,”略加思索和,一声说道,“她年纪还小,还有比较好的生长力,而且肌肉重建手术一直在发展,并不像关节融合仍旧是很久之前的技术,虽然未必一定有很好的效果,但我觉得值得一试,尤其如果经济上允许,大不了可以在手术失败之后的一段时间再做关节融合,到时候效果也不会比直接做关节融合差很多。” “那,这个手术要在这里做么?” “不,我这里并不擅长那个手术,我老了,不是做手术的年纪了。”老医生摇摇头,“但是小姑娘是纽约过来的吧,我认识那边的医生,非常擅长这个,可以介绍你过去。” “哦,那太好了,所以Melody……” …… Melody低着头,攥着拳头,没有说话。 “给她一段时间思考吧,我先开店消炎药,先把扭伤养好,之后的事再决定也不迟,不过这个手术越来越好,所以决定了告诉我,我可以帮你联系。” “哦……那太感谢了……” “不必,Deepak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老医生摇摇手,看来印度人之间的抱团里真的不是我能想象的。
第五章
回去的路上,Melody仍旧沉默,不过这一回不是因为生气,而是真的在担心。我说了些安慰她的话,她也没怎么回应。 一路开回Lina家,我把Melody背上了楼,家里安安静静的,Lina不在。以她的性格这种时候不可能对Melody不管不问,人不在就说明是故意出去了。 “还好么?……脚还疼么?”我放她在沙发上,轻声问道。 “唉……还好,别担心。”她一脸愁云地说道,“就是有点……不太清楚该怎么办。” “手术的事么?” “嗯……一部分是……”她点点头。 “那还有什么别的事?……” “嗯……还有点别的吧……”她没有点头,只是轻轻地呢喃着,“不过算了……手术的事如果不能解决,其他的事大概也无从谈起……” “嗯……你目前确实得先解决手术的事。” 虽然谈话简单明确,我们之间却充斥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微妙气氛,有点尴尬,有点令人紧张,仿佛彼此都担心着对方会说出什么自己不想听到的话,明明是只有两个人的空间,我们却都盯着彼此中间的地毯,视线不曾交错。 “我再好好想想吧……反正马上就要回纽约了,不管怎样也是得去那边做。”顿了一会之后,她说道。 “嗯……”我点点头,“不要太担心了。想想以前,那么难的时候都过来了,你如今比以前已经强了那么多,又在一个更好的环境,没什么可怕的。” “唉……话虽如此啊……”她叹道,“可现在追求的东西也不同……不,是感觉到更难了吧……” “那些东西就都放到手术和恢复之后吧,”我说道,“不管怎样,身体还是最重要的。” “唉……” 她叹了口气,眼神里透露出了我很久没见过的绝望。 “是啊,身体是最重要的……”她轻声说道。 最终,直到Lina回来了,我们也没聊到什么真正有意义的话。Melody真的变得有些像Cathy,聪明,敏感,却又纤细。很多时候,她们很容易地从我的言语神情中看透了我的心思,尽管她们心里有不满不悦,有呼之欲出的想法渴望,却因为考虑到了现实因素,考虑到了我,而默默选择了忍耐不言,甚至刻意将气氛维持在一个微妙的程度,让我也没有一定要说什么的压力。 只是,跟Cathy相比,她终究还是个女孩,很多东西还是不能掩藏的那么深,很多东西,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能一个人承担。 几天后,Melody离开了硅谷,回到了纽约,我开车去送行,Lina和雪婷也一同陪同,Melody的心情恢复了不少,显得更像平日的她,我目送着她被机场工作人员推走的背影,在轮椅转过拐角前的一刹那,她回过头,远远地望着我,欲言,又止。 “唉……世上总有这么多事,不能随人愿啊……”回来的路上,Lina托着腮,自言自语道。 Intern期正式结束了。不出意外,Melody拿到了return offer,不管是作为主管的Salmon还是Lina等同事,每个人都给了她极好的评价。一周之后,Melody那边回复了消息,她愿意接受offer,但无法保证一定能来,因为在一周后她就要接受手术,之后会面临一段时间的恢复期,Melody希望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专心完成学业和术后复健,能否入职,什么时间入职,还要看康复的状况。这个情况在我们公司的历史上确实还从未见过,不过开会商讨之后,大家还是决定愿意雇佣Melody,就等她康复之后再入职即可。 又过了一周半,我收到了一封来自Melody的私人邮件。 启文,好久不见啦。 想特别告诉你一下,我已经做完手术了,医生说手术挺成功,但具体恢复成什么样子还不好说,要看之后的康复,也要看运气。我思考并且跟妈妈商量过之后决定进行手术,我选择了骨骼矫形和肌肉重建。虽然这个手术存在风险,但我最终还是认为你是对的。我一路走到了这里,正是因为我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单纯的盯住我的目标和理想。虽然成功可能是因为偶然,我却并不介意再尝试一次,即便失败,我也不会后悔,因为这是我的选择,正因为是我,所以才要这样选。 关于公司的offer,我思考了很多。也想过我是不是应该自己走一条路,而不是靠你的帮助。不过后来我否定了这个想法,NTX是你的公司,也是我的公司,我在这里学到了我喜欢的东西,做了我喜欢的事业,也交了我喜欢的朋友,包括你在内,每一件事都是值得我珍视的,所以尽管可能会有一些麻烦,我还是选择留下。有困难就迎难而上才是我的风格~ 等我毕业和康复之后就去跟你们汇合。到时候再继续麻烦你吧。 谢谢你,启文。 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收到Melody的信。不管是几年前还是这几个月,除了工作邮件,她从未写过什么给我。看到这样略显文绉绉的文字,我心里觉得挺有趣,又十分舒畅。看来她已经想开,也决定了自己的方向。 这一次我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至少此刻我是这么想的。尽管面对Melody的时候也一度(XXXXX)上脑,又想要用下半身思考,充满恶念地想要占有她,但最终我还是慎重地对待了我跟Melody之间的关系,至此,这份关系和我们各自的生活也都非常良性地发展着。 尽管也还是有一丝失落,不过应该还是这样比较好吧…… 平稳的生活继续进行着。忙碌的工作让我又一次忘记了过去的事情。 入秋之后,公司上市的事情正式提上进度。公司的管理层人员开始频繁往返于硅谷和纽约。目前来看似乎状态不错,业界也对我们广泛期待。十月份的时候,公司派我也去一趟纽约,负责一次面向投行的大型Demo,我深知这次Demo的重要性,所以提前很久就开始准备了。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去纽约,一项没有什么旅游习惯的我很少离开硅谷,不过如今公司正在最忙碌的时候,我去了大概也没什么时间旅游,唯一的“业余活动”就是约了Melody,好不容易去了纽约,当然得去看看她。 临行前一周。我正在办公室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要Demo的东西,突然有人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请进。” “Steve,有你的信。”公司前台把一个信封递给了我。 “哦,谢谢。” 我把信随手放在一边,跟前台笑了笑,她离开后我也没拆信,而是继续做我的事。无意间我瞥了一眼信封,惊讶的发现信封上竟然写着我的中文名字。在Steve Liang的下面,写着启文两个秀气的小字。 知道我的中文名,也就是我的朋友?可我朋友里谁会给我写信,还寄到公司呢?心里许许多多的疑惑和猜想浮了起来…… 难道是她…… 不会吧…… 盯着信封,我有些担忧。尽管可能性很低,我还是思考着会不会是Cathy给我寄来一封信。如果是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去读。 她会说什么呢?…… 纠结犹豫了一段时间,我还是战战兢兢地撕开了信封。 启文,好久不见。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你一定会觉得非常意外吧。毕竟我们已经这么久没联络了,我没有你的联系方式,但最近在新闻广告里看到了你,知道了你公司的地址,所以寄这封信给你。 如今的你一定很忙吧?提前恭喜你事业有成,期待你们公司的上市~什么时候有空的话聊一聊吧,这些年发生了好多好多事,回过头来,总觉得特别怀念当初的时光,有机会的话就叙叙旧吧。 下面是我的微信和电话,微信还是原来的。另外还有就是我家的住址,有空的话随时可以来坐坐,提前给我打个电话就好。 潇潇 放下信,我的心里五味陈杂。好在不是Cathy,“最可怕”的事终究还是没发生。 但面对潇潇突然地来信,我也还是有点蒙。 仔细再读一遍,这封信本身就有些奇怪。最大的疑点就是为什么整封信都没有提到大齐?不论大齐是不是把偶遇我的事告诉过她,她都不该对自己的丈夫只字不提。除非……他们已经离婚了。 联想起大齐上次奇怪的申请和举动,这种可能性似乎并不低。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她这个时候邀请我,甚至给了我她家的住址,就都让我觉得有些奇怪了。 不过……似乎又没什么好奇怪的。不知不觉间,我也已经年近30,小我两岁的潇潇也已经28,早就不是小姑娘的年纪。这个年纪若真是离了婚,想要再找一个,或者想要找个伴一起好好聊聊,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那么……怎么办呢?……最大的问题还是不能做对不起大齐的事,毕竟他可说还跟潇潇在一起…… 当晚,我思考着这件事,甚至没法好好睡觉。第二天傍晚,我比平时更早地离开公司,驱车前往了潇潇给我的住址。 我并没有想要直接跟她见面,只是出于难以抑制的好奇,过来看看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 潇潇给我的地址在东湾的Fremont,这是距离硅谷核心PaloAlto足有40分钟车程的新兴小城,要知道,40多分钟的车程就意味着在上下班高峰将会需要1个半小时甚至更多。相应的,这里的房价也是要便宜很多,潇潇告诉我的这栋是一个看上去不是很大的联排别墅,价钱大概在70万美金左右。 这个价钱在硅谷虽然是十分的便宜,但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也是一大笔钱了,虽然我的事业混得不错,按因为没有家里赞助,也没有结婚,到现在我也还没买房,想想房价,很多时候都会让我产生“算了,还是一辈子租房吧”的想法。 我开着车,在小区里慢慢转了一圈,这个小区不算很新,但安安静静,给人感觉挺不错。 潇潇她们的房子里没有开灯,也许不在吧?毕竟我也没打电话来,这么想着,我转了一圈准备离开,却在转到她家门口的时候,突然发现车库的门打开,一辆蓝色SUV面对着我转进了车库,就在我呆呆地望着前面的时候,驾驶座上的她与我四目相对,惊讶了片刻后,笑着向我招了招手。 尽管很多年没见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随着隔着两层车窗看不清楚,但那张脸其实并没有变很多,只是头发似乎烫卷了,气质也显得更加成熟。本来我真的没有打算要见她,但事已至此,我也不能掉头离开。只好硬着头皮把车停在旁边的guest parking,然后整理了一下衣服,下了车。 车库的门没有关,我走到车库门口,看着驾驶座的门打开,潇潇探出身子,冲我笑着。 “你怎么没打电话就来了啊……提前说一声啊,要不然家里特别乱怎么办。” “啊……那个……我其实本来没想直接过来,正好今天在附近有事,特别顺路,就过来看一看了。”我随便撒了个谎。 “这样啊,还好今天白天阿姨来清理过了。你稍等我下。” 说完,潇潇把身子缩回了车里,几秒种后,她侧着身子,把一部轮椅从车后座搬了出来,放在了驾驶座外面的地上。 这一幕看得我目瞪口呆,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上一次我见到潇潇,她确实因为严重的脚伤而行动不便,但距离轮椅的状态也差太远了……然而如今眼前的一切确实发生着。那是一部非常轻便的矮背轮椅,有点像运动款。确认轮椅放好了后,我隐隐看到她一手撑着座位,一手抓着驾驶座上方的把手,把身子扭向了外侧,身子扭动的同时,左腿也顺势伸了出来,她的腿上穿着灰色的粗棉袜,包裹了整条腿,那条腿跟我之前看过的差不多,跟她的身材相比十分匀称。她的脚上穿着黑色的单鞋,没有了之前那种“蹩脚小可爱”的搭配,如今的成熟简约反而更给人一种舒适感。 左腿伸出车外后,她伸手将一旁的右腿拉了出来,跟左腿并拢在一起,黑色的单鞋里,左脚微微下垂,右脚则毫无力气地耷拉着,跟左脚形成明显的差别。她的左手上什么都没有,右手则带了一只之漏出指尖的黑色手套,一只伸进袖子里。她微微探出身子,将左脚放在右脚下面盯住右脚,然后慢慢站起身,左脚踩地,右腿则靠在左腿上,然后弯下腰一屁股坐在了轮椅上,将轮椅后退半步后,她从驾驶座脚下拿出了自己的包包和一个大袋子,放在膝盖上,才关上了车门。 “啊……潇潇……” “唉,发生了不少事呢……”潇潇微微一笑,用双手将右腿放在了轮椅踏杆上。她的笑容里藏了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当年的简单澄澈,鲜烈的喜怒哀乐时长充斥在眉宇之间。如今的她显得温和内敛,眼神里却沉淀了许多说不清的东西。这绝不只是“长大了”那么简单,不管是从神情,还是从她现在的样子,我都能清楚地知道,她口中所说的“发生了不少事”绝不简单。 “这……这样啊……” 我有些生涩地点了点头,一时间有一种想掉头就跑的冲动,总觉得眼前要面对的是很复杂麻烦,甚至不知道怎么应付的局面。大齐会在家里么?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要不要说简单大齐的事情,我又要怎么解释这些年发生的一切?…… 某种程度上说,我最怕的就是叙旧,是回忆过去的那些事情…… 我思考的同时,潇潇已经摇着轮椅往车库里面去了。车库里面的门口有一条斜长的斜坡,潇潇就顺着斜坡摇轮椅上去,开始我有点担心,因为潇潇身上放着一个大购物袋,那斜坡限于空间,跟一般无障碍斜坡相比又有些陡,我有点担心潇潇会不会因为东西很重而吃力,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潇潇双手摇轮椅的时候,她的左脚没有放在踏杆上,而是落在地上,伴着轮椅一下一下地撑地,为轮椅提供推动力。这种姿态在偏瘫患者里很常见,因为偏瘫的人有一只手不能用力,所以只能靠脚辅助推轮椅。不过细看的话,似乎她的左脚也不是很有力气,而且好像也不太灵便,虽然能一下一下地撑地,但脚有时歪向内侧,有时歪向外侧,似乎也不太稳。 一霎间,我觉得这一切对我充满了吸引力。致命的吸引力,让我的心突然开始狂跳。 不……这不是什么好事…… “站在那干嘛?赶紧进来吧。”潇潇冲我招了招手,打开了车库进入房间的门,自己先推着轮椅进了屋。 “哦……” 尽管心里挣扎,可身体却还是不由自由地跟了上去,走上斜坡的同时,潇潇按下开关,车库的卷帘门慢慢落下,我万分纠结,可还是拉开了半开的房门,进了屋。
第六章
房间里的装潢非常简单。没有浮夸的气质,也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特色。唯一与众不同的东西是一些无障碍的细节,比如房间里完全没有门槛一类的东西,沙发都是硬质的,而且带有额外的扶手,厨房的灶台外面有一整条横杆,厨房洗手池也是一样。不过这些都更像是无障碍细节而不是设施,因为灶台还是没有降低,整个房子的墙壁也都没有轮椅高的扶杆辅助前行,所有的杆子都是站立后能撑住的,也就是说,潇潇能站,甚至能走,刚才她站起来挪到轮椅的举动,以及房间门口放着的一副拐杖都说明了这一点,不过她的拐杖很奇怪,有一根像是一般的腋拐,另一根则在腋拖和把手周间还有根带子,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要不要看看里面和楼上?”潇潇笑着问我。 “啊……哦,可以啊。”我点点头。 “自便吧,我上楼不是特别方便。” “嗯……” 我心里还是有点乱,于是便随便走上去看了看,其实楼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这房子的格局是楼上三间房间,楼下是客厅和厨房,楼上的房间里比较大的一间似乎是潇潇和大齐的我是,放着一张很大的床,一间似乎是书房,另一间则几乎是空的,似乎是暂时没找到用途。跟楼下一样,装潢都是走的简约风。 随便看了看之后,我下楼回到客厅,只见潇潇正站在灶台前,带着手套的手撑着扶杆,另一只手打开头顶的柜子,拿出两个杯子。她的轮椅就在身后,站着的时候重心基本都在左边,因为身子在往左边倾斜,她的右脚脚跟微微离地,明显没有任何用力的迹象。这一幕看得我有点担心,潇潇的个子只有一米五出头,那个柜子对她确实稍微有点高,何况身体本来就站不稳。 “我来吧。”我连忙说。 “没事,别担心。”潇潇似乎已经习惯了,将被子拿到身前的托盘上后,扶着轮椅坐了回去,伸手把右脚放在踏杆上,左脚则仍旧踩在地上辅助推轮椅,她摇到冰箱前,从冰箱里拿了一瓶饮料,也放在托盘上,才慢慢摇着轮椅到了我这边。 我在客厅的沙发坐下,她则把轮椅停在了对面。倒好饮料后,她轻轻抿了一口,双手捧着杯子,笑着轻轻叹了口气。 “一转眼已经好多年了啊,上回我们分别的时候,我们都还刚毕业呢。”她笑着说,“快五年了啊。” “是啊,没想到已经这么久了。”我点点头,“这些年……你……” 我本想问你还好么?可这句话根本没发出口。五年前,她还是个风风火火的小女孩,敢爱敢恨,敢想敢做,如今脸上却已经有了风霜的痕迹,而且已经坐在了轮椅上,怎么看都不好吧…… “别一脸难过啊,我还好。”她轻轻一笑,“虽然是这个样子,不过也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慢慢已经适应了。某种程度上说,当年跟Cathy、玲玲她们相识很大程度的帮了我,因为看过她们身体残疾还是可以过得很精彩,所以刚受伤那会也不至于太过于低落,现在基本都已经习惯了。” “是……这样啊……” “嗯,而且工作方面都很稳定,薪水环境都不错,老板也允许我不用每周五天都去,不开会的时候在家工作就好,绿卡也办了,房子也买了,很大程度上说,除了身体基本没什么好抱怨的,所以别担心。”潇潇说道,“只是,确实发生了很多事就是了。” “嗯……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皱着眉头问,不可否认,我非常好奇。 “这个啊……要从哪里开始说呢……”潇潇托着腮,呢喃着开始回忆。 快五年前,我跟你们分别后就到了芝加哥,跟大齐一起在那边打拼。一开始的日子很不容易,工作很辛苦,很有挑战,不管是我还是大齐,在最初的一两年里都非常辛苦。而且……怎么说呢,我们彼此也有很多需要磨合的。大齐总是希望我去教会,似乎我不信教,不去教会这件事让他很有压力,虽然不是特别了解细节,但我大概明白,教会还是鼓励信徒之间结婚,这虽然不是硬性规矩,但大齐在教会多年,又担任了一些职务,这样的关系自然给他压力。那时候他也常常催我,反而让我有些反感,为了这个也没少吵架。 当然,我们之间也不只有他有问题,我也是一样。虽然离开后就没再多对你报什么念想,但无意识地还是会拿你们作比较,大齐后来大概也多少觉察出我曾经对你是有意思的。大齐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太木讷,也不懂女孩子的心。我本来觉得这样一起过个安稳日子也挺好,但后来发现自己还是不满足,因为这事,我们也是吵了又吵。我以前真的没想到,我的前两年恋爱生活里竟然有这么多的争吵和烦闷。不过既然是自己选择的,就要好好承受。好在那两年工作真的特别辛苦,很大程度也让我们没有太多心思考虑这些琐事。 离开的两年后,我所在的公司突然面临破产,虽然赶紧尝试了找新工作,但却非常不顺利,大部分公司在那段时间都不太招人,招人的也因为当时的本地保护政策而要优先考虑美国公民。由于签证身份问题,时间紧迫,而就在那时,大齐的EB1就要下来了,不知该说是急中生智,还是慌不择路,我们没太多考虑,就赶紧结婚了,这样绿卡就可以直接一次领两张。 那真的是一个极其仓促的决定。由于看到市场不景气,大齐博士毕业的时候就在考虑将来的事,所以一遍工作,他一边还在继续发表一些学术论文,加上之前在学校发过的,一起来申请EB1类绿卡。跟我们一般技术员工申请的EB2,EB3类技术工作绿卡不同,EB1类杰出人才绿卡继续不需要等待排期,满足条件,通过审核的人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拿到绿卡,那时的大齐就顺利通过了。我记得那时我只是匆匆跟爸妈说明了情况,她们甚至来不及安排时间过来,大齐的父母也是一样。于是我们就只是在教会简单的举办了一个仪式,牧师作为见证人给我们签了婚约,放在国内就像是只领了个证一样。不过,为了能在教会结婚,我还在婚礼前一个月赶紧表面答应信教,然后受洗,这事后来似乎给大齐和我带来了更多非议,但当时也没什么更好的选择了。 婚后的生活其实没什么变化,我在拿到绿卡后顺利找到了另一份工作,但更加辛苦,薪水还少,于是那段时间我们的争吵反而更多。那段时间,我经常都是白天拼,晚上吵,夜里哭,第二天咬着牙,忍着,继续拼。我怀念过国内的时候,怀念过你们,反复问自己问什么要这样,但父母一直劝我再努力坚持一下,毕竟我嫁了人,也不能自己说什么就是么。直到两年前,市场整体好转,我也换了工作,我们的生活终于趋于稳定,而就在那不久之后,意外发生了…… 那天大齐要去香槟分校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我也请了一天假,陪他一起去,夜里开车的时候,他大概是累了,一不小心到了对面的车道,虽然他很快反应过来,但在赶紧转回来的时候没握稳方向盘,结果车子一头冲出了护栏,顺着斜坡滚进了旁边的玉米地里。 之后的事情我也不清楚,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医院里了。虽然没伤及性命,但翻车的时候伤到了脊椎,最后确诊是胸1-3节损伤。刚受伤的时候,我整个脖子以下几乎都动不了,我当时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我非常的害怕,怕到甚至不敢告诉任何人。 幸运而神奇的是,大齐在车祸了几乎只受了皮外伤,处理伤口,然后观察一两周之后他甚至可以出院了,于是那段时间他就一直照顾着我,因为我们都有比较好的保险,费用上也没有太大问题,那段时间我真的特别感谢大齐,也很后悔自己一直对他不够好,不够爱他。 不幸中的万幸是,在所谓的休克期后,我的肢体感觉开始恢复,力气也开始恢复了。之后医生再次进行了手术,那之后的情况又好转了很多,现在的状况是,右腿完全瘫痪,左腿保留了不少运动功能,髋关节,膝关节和踝关节都能运动,可惜的是,我的脚踝韧带以前就伤过,我到了芝加哥之后就没再去医院处理,留下了比较严重的后遗症,而这次车祸又再次受伤,导致我的左脚虽然是有知觉也有一些力气,但韧带严重受损到最后没法正常运动和支撑。此外右手的功能没有完全回复,胳膊很难抬起来,手腕几乎完全没有力气,好在还有两个手指可以比较自由的活动,让我还能打字工作,带上矫形手套之后还是可以做些事,也可以主拐杖,不过右手需要松紧带绑在胳膊上,这样就算右手没抓稳把手胳膊也还可以撑住。现在坐轮椅还算方便,拄拐也能走,不过一般左脚需要带个支架。长距离的话还是比较困难,因为右手不方便,没法长时间撑拐,要想走得远就只能右腿带支架,太不方便了,所以平时基本都是轮椅,家里比较多用拐杖,毕竟很多地方还是必须得站起来才行,上楼的话也不能用轮椅。 受伤半年多之后,我的情况已经很稳定,生活自理能力也已经训练的差不多,正好我父母的签证器到了,他们就回去了,只留下我跟大齐。那段时间我一心都扑在复健上,根本没在乎周围的人和事情。回来之后我才慢慢发现,其实在这段时间最崩溃的是大齐,白天他必须继续努力工作,晚上回来不仅要照顾我,还要忍受我那阵的烂脾气,慢慢的,他变的话少,也有些阴郁。我虽然后面有尽力去试图去更爱他,更好的满足他,但无论如何,我们中间都隔了一堵墙。到后来,我才慢慢明白,这并非是单纯因为这场车祸和我的残疾,而是因为我们当初的感情,婚姻,都太仓促,也太单薄了。 “为什么……这么说?……”听她说了好久,我才终于开口问了一句。 “唉……”她长长叹了口气,“当初还是太傻了,他其实并不太了解我,我跟他的沟通远不像跟你们那么多,也许是因为外形和他眼缘,也许是年纪到了,生理需要,他很草率地就开始对我的追求,而我那时候也突然特别渴望稳定生活,渴望被爱……所以我也很草率的答应。我们的不合适从一开始就转化为了很多很多的问题。我们都试图解决,却无功而返。而后来突然到来的身份问题又让我们草率地结婚,名分越来越多,关系越来越远,生活中暴露出的问题也越来越多。我觉得……坦诚说,我大概真的不喜欢他,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尽力的回馈,以及觉得我应当为我得到的稳定生活付出回馈。而他呢……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也发现,他并不那么喜欢我,但出于责任,出于难以回头,他也一直在辛苦的坚持着……其实有的时候……我都在考虑,也许我们应该离婚,应该不要这么彼此耽误……” 潇潇叹了口气,我才看出她额头上已经有了皱纹。面对她的感慨,我根本无言以对。我自己的感情还远远没有走到婚姻那一步,听了她的处境,我甚至有些害怕。 “别这么个表情,其实也都过去了……我想通了,世事难料,身体也好,感情也好,都是个命……我们能做的,不过也就是想尽办法活下去罢了……反正活着也是福,别想别求那么多就是了……”潇潇说道。 “唉……是啊,那大齐呢?他最近怎么样?” “这半年多都一直在外地工作,有时候在国内,有时候在美国其他地方,到处出差带项目,基本一两个月回家,大概也是为了避免我们的冲突吧,最近半年多就一直是这种状态,我们俩基本也都彼此习惯了。”潇潇说道。 “哦……那……他每次回来就直接回家,然后……很快就又离开了?” “嗯,回来的时候我们都还挺好的,毕竟许久没见,彼此又不干涉,状态反而好了很多,就是不太像夫妻就是了……”潇潇一笑,“暂时还好,以后也不知道会怎样。” “嗯……暂时看这真的可能是最好的结果了……”我默默点点头,心里却出现了更多疑惑,大齐那天奇怪的样子又一次浮现出来,我思考了片刻,还是决定不把那件事告诉潇潇。
第七章
那天的会面持续了挺久,在潇潇前半段沉重的叙述之后,话题逐渐转向了轻松明快的方向。我讲述了这些年来我发生的事情,虽然最初跟Cathy分手的部分也是十分让人难过,但那之后我的生活几乎一直是上坡路。虽然工作身份等挑战接踵而至,但几乎每次都能在最后关头转危为安,事情无一例外地顺利解决。如今公司一路上升即将大热上市,我自己的生活也越来越变得井井有条,除了还没有对象,真的是什么都好。 在谈话过程中,我依旧刻意跳过了Christine和Saki的事,相比于和Cathy的过去,那段过往才是我真正不愿回忆,更不愿提及的。我不齿于自己那时的恶念与作为,也至今都无法面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与结果。关于Melody的事我也没说,这个只是单纯因为潇潇完全不认识Melody,我跟Melody确实也什么都没发生,所以没什么好说的。不过,由于跳过了这三段,故事就变成了我跟Cathy分手后一直痴情苦守,至今都未再谈女友,潇潇如今似乎是这么以为的,事实上则完全不是。 叙旧之后,夜色已晚。我以还有工作得回去做为由推脱了潇潇想为我准备晚餐的邀请。跟潇潇聊一聊是一件很令人愉悦的事情,但毕竟她还是大齐的妻子,越是婚姻出了问题,我现在就越不该在这里,我不是隔壁老王,更不想成为隔壁老王。这种事情,这种时候,还是躲远点微妙。 然而回到家后,我的心里却总有个疙瘩。一方面不住地感叹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曾经被我认为是最简单快乐的组合的大齐潇潇,如今竟然都已变了模样。我有点想做点什么帮助他们,却找不到办法,也不是很有勇气。但要说从此不闻不问,我却总觉得放心不下。 更确切的说,是很难说服自己放手不管。 之后的一周,加回我微信的潇潇时常跟我聊天。跟从前的她不同,如今的她不再性情轻快,反而常常有种无奈的幽怨。我明白这是正常的,并不是每个残疾人都能像Cathy一样乐观坚强,Melody从残疾的阴影走向自我实现的阳光,花了二十几年,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对潇潇造成的影响一定比眼睛能看到的程度大得多,深得多。 一周后,得知了更多信息的我思考再三,还是决定用微信给联系了大齐。 “好久不见了,这两天找个晚上一起吃个饭吧,我请客,一定要好好答谢你。” 我发出了信息,如我所料的完全没有回复。 “我见过潇潇了,有挺多事想找你聊聊的。” 按下发送,盯着屏幕,如果他看到这样一句话,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正想着,大齐的头像旁边出现了一个红色圆圈,数字从1,变成了2。 “好的……那就今晚吧。” “在哪” 竟然这么快啊…… 我对着屏幕叹了口气。 很不幸,恐怕我所猜到的都是对的。 当天晚上,我约大齐去了一家高级日本餐厅。选这家的原因除了好吃,更多是因为有隔间,这在美国的餐厅里很不多见。对于今晚的会面来说,保密性高是必要的,想想大齐之前的样子,想想他在看到我说“见过潇潇了”就马上回复的反应,他一定很害怕一些事情被曝光。 这些事情是什么我大概都已经清楚了,剩下的就是确认他的想法了…… 我提前了20分钟到达餐厅的包间,没过多久,大齐就出现了。 “啊……好久不见……”大齐略显生硬地打了招呼,他的双眼中充满了怀疑和戒心。 “嗯,做吧,不介意的话,就直接叫套餐?前前后后好多道,都挺不错的。” “好……你决定就好。”他点点头,我叫来了服务员,简单的点了菜,又要了一点日本酒。我印象里大齐酒量不错,不过考虑到待会还要开车,我就只点了一点。 “那个……你……见过潇潇了?……”点完菜之后,大齐有些害怕地问道。 “嗯。这事也有点突然,前一阵偶然的方式得到她的联系方式,正好就联系上了,后来恰好我要去你家那附近,就见了一面”我喝了一口酒,说道,“发生了很多事啊……” “啊……是,发生了很多……”大齐点点头。 空气突然安静,显得有些尴尬。大齐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不停地搓来搓去,看上去有些紧张。 “她……说了什么吗?……”大齐问。 “嗯,说了你们之前经历的事情,在芝加哥的事,过来之后的事,也说了车祸的事,啊,还有现在的状况。听说了你现在特别忙,要全世界到处飞来飞去啊。”我低着头说道。 “啊……那个……对……”大齐的声音在颤抖,他怎么这么不会说谎啊……我心想。 “是在EA?记得你是做算法研发之类的吧?还需要到处出差啊?” “啊……那个,总要交流的嘛,做研究的就是这样,得到处跑,跟人交流……”他挤出一个笑容说道,“挺忙的……” “那还真是辛苦啊,要考虑换个工作么?比如在本地找个稳定点的工作,潇潇毕竟身体不好,你也方便陪她。” “这个啊……嗯……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毕竟也得考虑收入,潇潇做复健,养身子,维护支架什么的都需要花钱的,EA的收入还是比较高,所以就先在这边了,换工作什么的就以后再说吧……”大齐说道。 “哦,也就是说,暂时都不想找新工作啊。”我放下酒杯,抬起头看着大齐问。 “对啊,暂时不……” 他的视线对上了我的视线,我微微一笑,他立即僵住了。 “打扰了,前菜和汤。”就在这个时候,服务员进来了,端着两人份的开胃沙拉、味增汤和炸鱿鱼,一盘一盘地放在桌上。“请慢用。” 整个过程中,谁都没有说话,我依旧微笑着,大齐的脸色则开始变得难看。 “你……你……” “别介意,我只是碰巧听到,然后有点好奇你为什么在到处找能让你长期不在本地的工作。这样的话,直接去找国外的工作不是更好么?”我问道。 “不……你大概听错了吧?我其实……” “其实找了Deepak和他相关的关系网嘛。这么多年过去,你觉得Deepak是跟你比较熟还是跟我比较熟呢?” 问完这一句,大齐彻底哑口无言。在做了充分思考后,我还是调查了他最近的行径。过程意外地简单,因为他作为一个博士毕业的研究人员,能找工作的方向和路子是非常窄的,作为在这个圈子里颇有名望和人脉的Deepak,想要掌握大齐的动向轻而易举,尤其是大齐还自己找上Deepak询问过工作的事情,于是,他最近在面试哪些公司,面试的时候曾经表示过怎样的意愿,我都听说了,虽然这么做并非完全合法合规,不过我也懒得管那么多了。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大齐的握紧了拳头,脸上却全是畏惧。 “我什么都不想做,非要说的话,就是想听你讲一下。”我叹了口气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你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不为什么,你和潇潇都是我的朋友,我不会有心害你们,对我也毫无任何好处。我只是诧异为什么你们会变成今天的样子,虽然我并没有能帮上什么的自信,但至少,我希望能知道。”我说道,“对你而言,说出来告诉我,应该也没有任何的损失吧?” 大齐的眼神游来游去,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斟酌着。我们之间的沉默就这么弥漫着,过了许久,他才终于开口。 “好吧……你要听什么……” “从头开始讲吧,从去了芝加哥开始。”我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唉……”大齐深深叹了口气,漏出了一副想要哭出来的表情。 刚到芝加哥的时候,一切都还很顺利。尽管工作的都很辛苦,但拥有一个女朋友真的是特别令人喜悦的事情,至少一开始我是这么想的。我在教会很多年,我们禁止男女婚前性行为,也不提倡婚前同居,这对你们来说也许有些可笑,可对我们信徒来说是十分正常的,我个人其实也一直赞同这种做法,赞同最大可能地给女生保护。在芝加哥的前面一段时间,我跟潇潇都租住在我一个朋友的house里,每人一间,过着忙碌却也愉快的生活。不久后,我的朋友被裁员,他们思考后决定把房子卖掉回国,我们也只好搬出去。那时候我们钱都不多,面临的困难很大,各自租房是很难负担得起的。那时候我先找到了一个不错的房子,我们也是出于无奈,潇潇就住了进来,因为教会不允许这种事,我又在教会认识很多人,于是我只好偷偷摸摸,生怕让人知道。在这种情况况下,我们开始了同居。 原本,我是很兴奋的,这是我第一次真的跟女生同居,但很快我就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单独相处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冲突越来越多,性格上的不和和观念上的不同让我们很难统一方向。每天日常化的争吵和日益累加的压力让我濒临崩溃,我开始觉得其实我们并不合适,甚至说,我们并不彼此喜欢……也许我当时太冲动太想找个女友,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答应……我心想着也许过一阵她就会要求分手,那时候我就爽快答应,然而这一天却一直没有到来,我们依旧过着让人抓狂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失控了……我不知道是我压力太大,还是我对她的不满积蓄到了一定程度,我跟疯了一样,跟她发生了关系……虽然这听上去很正常,但其过程跟强奸也没太大差别,那是我的第一次,我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脑子一热地乱来,倒是她意外地配合,而且似乎比我更清楚每一步该做什么,我当时也顾不得多想她为什么有过经验,其实我当天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身体很爽,心里却很乱,也很担心。更可怕的是,这种日子就这么持续下去,每天,我们最常见的状态就是都回来很晚,各自玩着自己的手机电脑,然后上床,宣泄一气,第二天先起床的人整理好自己,连道别都没有就离开家。其实这事情说起来也不复杂,就是炮友,只是我们还有个名正言顺的恋人关系而已…… 大齐一鼓作气地说了一通,我暗自庆幸,还好她没发现在她之前上了潇潇的是我。大齐喝了口水,继续说了下去。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我不知道她怎么想,但没过太久,我就厌倦了。不,与其说厌倦,不如说是畏惧,我开始担心未来会怎么样,我家里的人还在问我和潇潇的状态,教会的人慢慢开始怀疑我的情况,潇潇根本不怎么跟我说话,更不会跟我去教会。那边是我最主要的社交圈子,我也欠了他们很多人情,而且也许你都不会信……但我真的信基督教,我所有的所说所作让我自己感到耻辱和自责……但一切……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该怎么回头……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潇潇的身份突然出了问题,具体细节有些复杂,但结论就是,她即将要失去在美国的身份,而我的绿卡偏偏就在这种时候要被批下来了,要么结婚,要么分开。说时候,我本来以为这是事情的结束了,因为我们俩根本已经没了感情,绝对不可能就此结婚,然而我没想到,她竟然主动提出来要跟我领证结婚……我当时就蒙了,我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是不在乎自己的幸福还是真的如她所说想更进一步试试,总之,她异常的坚持,而我其实根本没得选择,我担心我们的事,我们的性关系被暴露,我面对跟我反复发生关系的她也根本于心不忍,我做不到狠心拒绝,于是我们就悄悄地领了证,成了合法夫妻…… 如我曾预料到的,事情终究还是暴露了。教会的朋友恰好目睹了一大早潇潇从我家出门上班,然后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教会的人开始找我谈话,我告诉他们我和潇潇已经结婚,却受到了更多质问,他们问我为什么不提早说,到底同居多久了,还问我潇潇是不是怀孕了,所以才急着结婚。不论我怎么解释,所有人对我的新人都已经不复存在,人们传来传去,最后传成了什么样我也不知道,最要命的是,潇潇完全拒绝去教会进行任何解释和交流。在芝加哥,华人的圈子并不算很大,我们公司里的基督徒很快也都听说了我的事情,我越来越觉得在芝加哥有些混不下去,于是就拼了命地招新工作,终于在加州找到了。 找到新工作后,我马上提出要搬往加州,结果潇潇也决定跟我一起搬过来。我们俩很快地收拾行李,然后赶来了加州。来到这边之后,我们的生活如旧,性交大概是我们唯一的交流。在那段时间,我在新的公司认识了一个女孩,她离过婚,经历过的事很多,非常能理解我。那时的我在性方面完全没什么需求,但内心却十分饥渴和崩溃,来到加州之后我根本不敢去教会,也没有什么很好的朋友,尽管我知道你和其他几个人在加州,我也不敢,不好意思去找你们。随着跟她相处,我产生了想跟潇潇离婚,跟她在一起的想法,只是潇潇靠我拿了绿卡,如果很快离婚,她的绿卡会失效,我也不想那么待她,正在我犹豫纠结的时候,意外发生了……我们在外面开车的时候出了车祸,你见过潇潇的话……你也看到了,她伤的很重,落下了残疾。 不管怎么说,那次事故的责任在我,负好责任照顾潇潇也是我应该做的。我们仍旧交流不多,那之后的一年多里她一直都在进行治疗和复健,而我则要尽力赚钱,还要晚上照顾她。她一开始没把事情告诉父母,我跟我爸妈也没说详细,怕他们知道潇潇的状况会要求我做这做那,所有的重担责任,我都一个人扛了。你能想象那种生活吗?……每天拼命把工作尽快做完,然后就得跑到医院去照顾她,把该处理该安顿的事处理完之后还要赶紧回来,再做些私活多赚点钱,以便能支付医药费和康复费,等到夜里睡觉已经是后半夜,第二天还要一早起来,这种生活日复一日,我跟她还几乎没什么交流,在这段时间里我还得应付我们的家人,进行家里的无障碍整修,处理法律的case,所有所有的事都只有我一个人…… 大齐一边说着,一边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服务员端着主材进来,大齐停住了话头,低下头一动不动。 “大概……就是这样……”菜都上桌之后,大齐低沉地说道,“后来她逐渐康复,出院了,也重新找了工作,但我真的有点过不下去了……但如我之前所说,想要让潇潇彻底拿到自己的绿卡,我们结婚三年内不能离婚,她从没跟我说过她的想法,我也很难启齿说分局什么的……所以就一直在找能让我remote在外的工作,然后就是现在这样了……” “啊……听上去挺不容易啊,所以你现在就是在EA,经常外派,不外派的时候就自己住在别处?” “差不多吧……”大齐点了点头。 “未来怎么打算?” “不知道……现在只想赶紧换个环境,以后……估计还是会离婚,距离三年也不太久了,还是希望好聚好散,只是……” “只是觉得她已经终身残疾了,就这么抛下她,怎么也于心不忍,或者良心不安么?”我问。 “嗯……”大齐轻轻点了点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不知道……” 大齐使劲戳了戳他已经白了不少的头发,一小撮头发在他用力地反复揉搓后飘落到了他的盘子里,他闭着眼,咬着牙,根本没有注意到。 当晚的会面最后在低沉的气氛中结束。大齐一直阴沉着脸,抱怨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抱怨着潇潇跟他的关系,抱怨着找不到方向的未来,随着酒越喝越多,抱怨的程度也越来越深。最后,他喝得开不了车,只能叫了代驾把他送回去。 回到家里,我快速从房屋注册网站查到了大齐所住地址的所有人,那并不是公寓,而是一所独栋别墅,所有人为秦颖倩,没有任何租赁关系。我把这个名字输入FB和linkedin,虽然叫这个名字的人不少,但两边都都只有一个人跟大齐是好友,而这个人的工作单位也是EA,所住城市也正是那个地址所在的RedwoodCity。 这样一来基本就明确了。大齐受不了跟潇潇一起的生活,在潇潇基本康复可以自理之后,大齐也到了极限,于是进入了现在这种状态,跟潇潇保持着名分上的婚姻,自己也从经济上继续对潇潇支持和负责,两人偶尔见一面,保持着还算良好的关系,而实际上大齐则跟那个他喜欢,应该也喜欢她的女人在一起。大齐大概是不想让我知道,所以对他就不去拆穿好了。 这件事……潇潇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呢?想到她淡然自若的样子,答案八成是肯定的。 改天亲自找她确认一下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