妤的曾祖父是個日本警察,名叫近藤忠雄。忠雄來到臺灣時,霧社事件甫才塵埃落定不到三年,整體山區的警備還是十分緊張,剛從巡查教習所以第一名成績畢業的資優生忠雄,自然就被派去最需要人才的山區了。 在山區待了幾年,忠雄日子過了也習慣了起來,在高山上氣候不似平原地區炎熱,跟日本內地接近,頗是舒服。附近幾個部落治安也很好,平時沒什麼事,就是偶爾去蕃學校晃晃,看小孩子學國語,做些雜物,看起來生活和平極了,而周遭的蕃人想必也這麼認為著。但是忠雄自己心裡頭知道,外頭的世界正在風雲變色,他來到臺灣的前一年,東京發生了五一五事件,首相犬養毅遭到刺殺,之後全國陷入一片混亂,而在滿州、上海都發生了軍事衝突,幾年間,不僅在日本,連在歐洲都發生了許多政變與軍事行動,局裡頭一些前輩也都憂心忡忡。但對忠雄來說,這些事情好像都離他很遠,上頭長官高喊的大東亞戰爭,對支那、南洋的軍事行動,都與他這個偏遠海島上一個山區派出所的小警察無關。 他真是大錯特錯。 他來到臺灣的第五年,忠雄愛上了附近部落頭目家的女兒,她叫做ゆうま。 由於是頭目的女兒,ゆうま從小受日本教育長大,日常生活講話完全就是一個日本女生,但是她還是保留著南島民族的開朗,那個雖然身穿和服卻還是在部落廣場上蹦蹦跳跳的身影,是忠雄從未在家鄉看到的。 “ゆうま聽起來就是個日本名字啊。”忠雄坐在地上,看著滿山野櫻飛揚。 “ゆうま是,但是在我們Tayal的話裡面,Yuma也是一個女生的名字呦。”坐在旁邊的ゆうま長髮也在飛揚,桃緋色的落瑛撒在她的頭髮上、黝黑的臉龐上、以及手邊的刺繡上。 “是嗎?那是什麼意思?” “是キース喔。”ゆうま奸笑。 “什麼──” ゆうま飛快地在忠雄臉上親了一下,忠雄覺得自己的腦袋燒起來了。 “是吻的意思呦。” 上司對於忠雄與ゆうま的婚事十分讚許,畢竟與當地蕃人通婚,一直都是總督府理番政策的一環,而ゆうま的父親也很高興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高貴的內地人,這對他維持部落內的威信有絕對的正向影響。 那一年是昭和十六年,忠雄那時就應該想到,世上的事不會一直都這麼順利而幸福的。 兩人結婚不到一年,忠雄就被上司調職了,準確地說,應該是升官,因為他被調到平地的市區當所長。 然而,上頭的命令是不准攜帶家眷。 原來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當局逐漸強化的皇民化運動在地方上產生了一些反抗,而忠雄要到的這個村子,剛好是由一個本地的大家族為首反對這政策,使得政府十分頭疼。於是,近藤忠雄這位優秀的年輕人,必須娶這個家族的長女為妻,成為家族的一員,來就近安撫這個地方大族。 忠雄到的那一天,他覺得渾身不舒服。 婚禮在一個華麗的大堂舉辦,而他們的家廟就在一旁,煙霧嬝繞。忠雄一直不喜歡漢人燒香的習俗,也不喜歡俗艷的大紅袍子和花花綠綠的宗廟。 拜堂的時候,忠雄十分心虛,ゆうま其實就被他藏在隔壁村子裡一間租來的小屋,他愛著ゆうま,不想離開她。 他的新妻子叫久子,忠雄不是很在乎,洞房花燭夜時,在腦海裡的是ゆうま的臉,兩眼笑得彎成兩抹弧線。 接下來的日子,忠雄過得十分痛苦。漢人聚落的國語化並沒有像蕃人部落那麼徹底,因此對於聽不懂閩南語的忠雄來說,身邊除了派出所的同僚外,幾乎沒有可以聊天的朋友。更有甚者,久子的家族不只是地方大族,同時附近幾乎所有廟宇的住持都是他們家族的人,他們的生活充斥著廟會、扶乩、建醮,忠雄痛恨極了那些吵鬧的聲音,唯一可作為慰藉的,只有在他假借各式各樣理由到隔壁村子找ゆうま的時候,那些時候就好像回到山上的時光一樣,忠雄這輩子最快的時光。 幾年過去了,ゆうま懷了身孕,久子卻始終沒有懷孕,忠雄開始思考ゆうま生下的孩子要怎麼辦,這時,收音機傳來令人震驚的消息。 在熟悉的國歌君之代撥放完畢之後,一個模糊而陌生的嗓音,從收音機中飄出。 “朕深ク世界ノ大勢ト帝國ノ現狀トニ鑑ミ、非常ノ措置ヲ以テ時局ヲ收拾セムト欲シ、茲ニ忠良ナル爾臣民ニ告ク。朕ハ帝國政府ヲシテ、米、英、支、蘇四國ニ對シ、其ノ共同宣言ヲ受諾スル旨通告セシメタリ。抑ゝ帝國臣民ノ康寧ヲ圖リ、萬邦共榮ノ樂ヲ偕ニスルハ、皇祖皇宗ノ遺範ニシテ、朕ノ拳々措カサル所……” 他們說,這是天皇的聲音。 日本投降了。 忠雄流下淚來。 他知道這背後代表的意義是什麼。 他得離開臺灣了,從昭和八年開始,臺灣就是他的家,已經十幾年了。他不知道接下來他要去哪、要做什麼、未來是如何,他全都不知道。 過了一個多月,中國的軍隊登陸,代表盟軍接收臺灣,同時盟軍也開始辦理海外日本人送回日本的工作。 那一天,天氣晴朗,恰好是ゆうま的二十五歲生日。 忠雄在ゆうま住的村子裡,等著久子過來。他必須要像久子說開,他要帶ゆうま回日本,留下久子與她的家人在臺灣。如果將懷孕的ゆうま送回山上的話,他心知肚明她的生活會極為艱苦,更何況,忠雄完全無法想像沒有ゆうま的生活。 然而久子來的時候,她已經知道真相了,或許是從戶政人員那邊知道的,久子只需要查一下,就會知道這幾年來她的丈夫,事實上早就是個有婦之夫,他們的婚姻只不過是政府控制他們家族的一個騙局。 忠雄難受極了,她希望久子對她大吼大叫,雖然他不喜歡久子,也不喜歡久子的家人,但是久子是無辜的,久子只是這個騙局底下的悲慘受害者。 但是久子只是瞪著忠雄和ゆうま,一語不發,眼淚默默地流到脖子、滴到了衣服上。 忠雄不知道該怎麼辦,反倒是ゆうま走了過去。 忠雄已經不記得ゆうま講了些什麼,他只記得ゆうま非常抱歉,非常善解人意地安慰著久子,這是ゆうま迷人的地方,不管怎樣的人,她總是可以看到他的優點,也總是可以知道他的苦楚,並知道如何安慰他。到最後,兩個女人抱在一起痛哭。 日落了,夕陽灑在兩個女人的身上。 然後一聲刺耳慘叫劃破天際。 ゆうま倒在地上,臉上全都是鮮血,久子則是頭也不回地疾奔而去。 忠雄急忙抱住ゆうま,扶起她的頭。ゆうま的雙眼血肉模糊,原本美麗的大眼睛變成兩個窟窿,不停汩汩冒著赤殷的血。在一旁的地上,掉落著兩把小短刀,短刀上貼著符咒。 那是忠雄最後一次看到久子,也是ゆうま最後一次看到忠雄。 ゆうま的手指拂過忠雄的臉,摸著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以及臉上每個角落。 船搖搖晃晃地,ゆうま差點將手指戳進忠雄的鼻孔。 “小心點啊。”忠雄一手扶著ゆうま,一手抓住她的手,”你現在是孕婦呢。” “我要好好記住你的臉摸起來是什麼樣子啊,不然跟著別人走了怎麼辦?” ゆうま說,她的臉上纏著厚厚的繃帶。 “好好好,那先坐好嘛,你先坐下來。” 大船駛離臺灣,忠雄只帶了一些現金,以及雙眼失明的妻子ゆうま,回到暌違十餘年的故鄉。 那只是詛咒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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