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微光 第一章 接到爸爸电话的时候,我还沉浸在考试结束,假期开始的兴奋之中,正在跟沈晓昀收拾行装,准备去北欧度假。但爸爸的一句“姑姑病了,很严重”,让我顿时愣住了。放下电话,我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是晓昀提醒我,迅速的改定第二天回国的机票。从伦敦到上海,将近12个小时的航程。我不由自主地会想起与姑姑相处的那些时光。姑姑从小就弹的一手好钢琴,纤细白皙的手指在黑白色的琴键上翩翩起舞的场景是我童年里最深的记忆之一,而我的琴童生涯也是从姑姑的手上开启的。从四岁开始,差不都每天都要跟姑姑在一起,从简单音阶到D大调奏鸣曲知道降E大调的华丽大圆舞曲,直到我后来出国读书,才与姑姑见少离多。在我的记忆里,姑姑一直都是个很漂亮的人,以至于小时候听到长辈们夸奖我长得很想姑姑时心里都是美滋滋的,尽管眼睛看不见,姑姑还能把自己打扮得美丽大方。是的,我姑姑是个盲人。虽然不是天生失明,但从我四岁开始跟她学琴时就记得她的眼睛是看不见的。那时的我很好奇,“姑姑,你为什么看不见我呢?”“姑姑,你的眼睛为什么看不见东西啊?”每次听到我们这样问,奶奶都会忍不住的叹息,而爸爸妈妈则会迅速地制止我,只有姑姑会温柔的伸出手摸着我的脸说,“姑姑看不见都可以弹琴,蓁蓁小宝贝你怎么可以弹不好呢……”或许是奶奶的叹气以及爸妈事后的叮嘱让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会让姑姑伤心的问题。等到上小学的时候,我已经不再这样问姑姑,但偶尔也会忍不住问,“姑姑你会不会觉得很黑啊,是不是周围都是黑色的?”“不会啊”“那你能看到什么吗,能看到光吗?”“姑姑什么都看不见,”姑姑微笑着说,“正因为什么都看不见,也是看不见黑色的。”“怎么会呢?”我傻傻的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我遮住自己的眼睛就会觉得周围都是黑的啊。”姑姑略略沉吟了一下,伸手扶住我的肩头,“蓁蓁你现在闭上眼睛,能知道前面是什么吗?”“知道啊,是花坛,有百合花,白色的和橘色的,但是我捂住眼睛就看不到了。”“那你知道你背后的草地上有些什么颜色的花吗?”“啊?”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回头,却被姑姑轻轻的制止住,随机调皮的回答,“背后是姑姑啊。”“小鬼头!”姑姑也笑了,“你看,尽管你闭上眼睛,人知道面前是什么,那是因为你看到了并且记住了……”“姑姑我懂啦,我不知道背后是什么,是因为我没看到。”“不是的,我们来的时候你应该是看到过的,但你没记住。所以重要的不是眼睛看到了,而是心理记住了。”姑姑很认真地说道,“用新去看,比用眼去看,更重要”“哦……”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机舱里的灯光被调暗了,飞机开始进入夜间飞行,周围的乘客们也渐次进入梦乡。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轻轻拉开航窗的遮光板向外张望,也只能借着机翼航行灯微弱的光依稀看到下面黑沉沉的不知是云层还是陆地。我慢慢闭上双眼,努力从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中找寻周围的点点滴滴,像姑姑那样用心感受着世界。 尽管看不见,姑姑在家的时候不用盲杖也能来去自如,当然偶尔也会因为我随手乱放玩具、物品而绊倒。外出时,姑姑也很少戴墨镜,如果不是手中的盲杖,很少有人会意识到她的眼睛看不见。我有一次忍不住又问,“姑姑,你怎么知道前面是台阶还是栏杆?”“姑姑有盲杖啊,栏杆和台阶都是凸起的,会挡住盲杖,触上去的感觉都不同的,材质不同声音也不同”,姑姑把盲杖放在我的手心里,“你试一下,这样拿……往前,这里的地面就是有起伏的,要当心……你听,这个笃笃的声音是人行道的地面;这个,声音比较脆,应该是路边的牙石;再过去,声音比较闷了,是机动车道的柏油路面……”“姑姑,我怎么听着都一样啊。”“姑姑不是告诉过你吗,要用心哦,不只是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也要用心去看去听,你才能发现不同的。就像你去听音乐会,”用心才能感受到演奏者寄托在音乐里的情感,下次姑姑带你听音乐会的时候你可以试着闭上眼睛用体会一下。”大概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习惯于在音乐会上闭上眼睛,只留下听觉和心神。病床上的姑姑愈发消瘦,脸色苍白中泛着一丝蜡黄,听见我来了轻轻地冲我招了下手,"蓁萘,你回来了?”“姑姑,我回来看您了。”我握住她的手,却再也忍不住满眼旳泪水。"好孩子,别哭啊。”姑姑转过头望着我,微阖旳双眼睁了睁,黑日分明的眸子越发没有神采,却又似乎能清楚地看到我。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几乎天天都到医院陪着姑姑。虽然医生们竭尽全力,姑姑的病情还是迅速地恶化下去。但这一天早上,她却忽然提出,想到外面走走。我犹豫地看了看窗外,“外面太阳太大了。”“那就到院子里坐一坐吧,天天躺在这里,人都要发霉了。”我不好再拒绝,"那我推您出去吧。”“不用,姑姑还有些力气,”她慢慢地坐起来,指了指身上的病号服,“帮我换件衣服吧,不想穿这个。柜子里应该有我旳衣服,住进来的时候我让你爸爸帮拿来的。”尽管年近四十,姑姑的腰身依然保持着少女般的纤细,只是久病旳折磨,让她旳肌肤有些松弛。我帮着她换上了一件带白合花旳蜜色连衣裙,她不忘伸于拢了拢有些散乱的头发。“是哪一件呢?”“百合花的裙子。”“我的裙子很多都有百合花呢,"她轻笑着说道。“嗯,您是最喜欢百合花的。"我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去帮姑姑穿上鞋子。“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百合花吗?"姑姑在我搀扶下,慢慢站起釆朝外走去,“我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他第一次送我的花就是一束白色的百合花……”我并不讶异,也不追问,只是默默地听着,默默地扶着姑姑向外面的长廊走去。廊架上是枝繁叶茂的藤萝,花期己过,只有绿油油的叶子,满袈满眼都是,盛夏的阳光透过藤萝撒下来却只有斑驳的光影。廊外不远处的草坪上,一丛橘色的野百合在风中微微摇曳着。姑姑坐在廊下的长椅上,朝着阳光的方向扬了扬脸,一束光恰好映在她旳脸上,失明的眼睛竟然泛起了些许光光彩。“蓁蓁,好久没听你弹琴了。”“姑姑,等您病好了,我天天弹给您听。”“好啊,”姑姑脸上露出开心的微笑,“弹的不好我可是要罚你的哦。”“嗯,”我也努力地笑着,“罚我给您抄曲谱。”“呵,你还记得呀。自从你出去读书之后,可就没人帮我抄新曲谱了。”“姑姑,我在英国买了好多盲文的曲谱,有全套的肖邦。可惜这次回来的太匆忙,没能带回来。下次,我一定带回来。”“好啊!”姑姑的脸上泛起兴奋的红晕,“你练习的怎样啊?”“肖邦吗?姑姑您知道我喜欢李斯特的。”“我问你盲文,"姑姑用指尖点着我的手心,“这两年没帮我抄曲谱,是不是忘记了?”“没有啊,那些曲谱我都能读的。”“那就好,”姑姑的话让我有些不明所以,“我有些东西想给你,但你要答应姑姑,等我不在了再去看。”“姑姑,”我强忍着心里涌起的酸涩,想要制止她说下去。“蓁蓁,”姑姑却伸出手指按上了我的唇,那样精准,那样轻柔,那样地不容拒绝,“姑姑很清楚自己的情况。所以,有些话现在不说我怕会来不及说。姑姑这辈子没结婚,一直都是把你当自己孩子……”我的眼泪己经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一周以后,姑姑在睡梦中安然逝去,年仅39岁。料理完姑姑的丧事之后,爸爸把我叫到书房,拿出一个首饰盒和一封信递给我,说是姑姑留给我的。我打开那个盒子,一枚碧色沉沉的翡翠镯子映入眼帘,通体温润、没有半分杂质,恍若一汪流动的碧水。我自然认得这是姑姑主前最爱之物,忍不住泪水又一次落了下来。爸爸也不免睹物思人,拿起那镯子在于里摩挲了几下,拉起我的右于替我戴上,“好好戴着,就当是姑姑还在你身边。”信是用盲文写的,泛黄的纸张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点坑。我闭上眼睛,伸出手指轻轻地触读上面的字迹:蓁蓁,我最爱的小宝贝.....那个暑假剩下的日子里,我就住在姑姑留下的房子里,闭上眼睛,感受着她留下的气息、痕迹,抚摸着她写下的文字。。远方 闪着微光孤独 暗自生长最近无聊,老婆想看,所以把微光照片版的改成Word版了 你老婆不能看图片版的吗 本帖最后由 姚二小姐 于 2020-3-1 22:43 编辑
这错别字啊,不忍卒睹啊
本来想传个文本上来的,奈何这破论坛布了结界,算了 王保杰R 发表于 2020-3-1 21:40
你老婆不能看图片版的吗
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自己悟 姚二小姐 发表于 2020-3-1 22:04
这错别字啊,不忍卒睹啊
本来想传个文本上来的,奈何这破论坛布了结界,算了 ...
感谢,原作者姚二小姐光顾,如有冒犯可删帖 第二章
回到学校的我,越来越喜欢在独处时闭上眼睛,想象着姑姑的样子,静心聆听着风的声音,嗅着空气中的气息,感受着阳光的温度。
甚至会在周末,借着墨镜的掩饰,闭上双眼,走进伦敦的地铁,听着列车呼啸而来的风声,以及熙熙攘攘的人潮。每当此时, 我都感觉仿佛又回到童年、又和姑姑走在了一起。
寒假到了,同学们纷纷离校,晓昀也回家了,宿舍里就剩下我自己。这天晚上,洗漱完毕,我拿出网购的美瞳,对着浴室的镜子戴进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副样子逼真的盲片,从外观上看, 琥珀色的镜片中间是一对黑漆漆没有光采的瞳孔;而我自己眼睛里,则是黑漆漆的——不,就像姑姑说的,不是黑,是虚无,没有光、没有色彩,什么都没有的虚无和混沌。
我摸索着回到卧室的床上,拿出姑姑的日记,指尖触碰间, 姑姑仿佛又回到了我身边:
1998 年 5 月 11 日
今天去接蓁蓁放学,她问我为什么那么喜欢百合花。我说, 因为我最后看到的就是百合花。
八年了。我已经快要想不起世界是什么样子了,但还能拼命记住百合花和他的模样。
……
那一夜我睡的很好,睡梦中仿佛闻到了百合花的甜香。
闹钟响起的时候,我用力揉了揉眼睛,方才意识到那副镜片让我什么都看不到。
洗漱、梳妆、换衣服,虽然还不够熟练,却也没有什么波折。我扶了扶太阳镜,深呼吸,拿出姑姑留下的折叠盲杖,拉开门, 向外走去。
十二月的伦敦。没有太阳照在身上,有些阴冷。特拉法加广场似乎没有太多的游人。我听着哗哗的水声和鸽子的咕咕声,仔细地判断距离和方位,慢慢走到喷泉池边坐下来,将盲杖折叠收好,轻轻握住右腕的镯子,周围没有光、没有风景,只有声音, 风的声音、流水的声音、鸽子翅膀挥动的声音……
大三结束时,我已经能够凭借着盲杖在伦敦的地上地下大街小巷畅游,戴盲片的时间也越来越久,有时甚至在上课时也会戴。凭借读屏软件和从图书馆借到的盲文书,我的成绩也没有受到影响,期末仍然可以有全A。
又是暑假了。爸爸在电话里说,我有了一个妹妹,跟我小时 候很像很像。“回家来吧,看看妹妹,也看看你姑姑。”本想拒绝 的我默默地挂掉了电话,发呆良久才摸起电话打去 航空公司订票。
东航的服务,周到又繁琐。“叶小姐,请慢一点,这是您的座位……叶小姐,您的右手边第二个按钮是呼唤铃,”空乘的声音轻柔中透着小心翼翼,将我的手放在那排按钮上,“如果您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按铃呼唤我。”“好的,” 我尽量保持着平静,循声向她送去一抹微笑,“可以帮我倒一杯水吗?谢谢。”
一觉醒来,耳膜中充斥着巨大的轰鸣声,我静静地听着,仿佛不远处还有轻轻的鼾声,大概已经是午夜了。呼唤铃“叮”的一声轻响之后过了一会儿,空乘轻柔的语声才在我耳畔响起,“叶小姐,您有什么需要?”
“哦,现在是什么时间了?”我轻轻抚摸着手上的镯子,有点后悔自己忘记戴手表。
“北京时间应该是早上 8 点半,伦敦时间凌晨 1 点半。”
“我们飞了多久了?”
“三个小时吧,大概还需要飞七个多小时。”
“嗯,能帮我倒一杯水吗?温水就好。谢谢。”
空乘的脚步轻飘到几乎听不到声响,很快地回来又很快地把杯子收走,周围再次陷入到轰鸣的安静之中。
我暂时没有了睡意,伸手触及舷窗的遮光板,用力拉开,转 头向外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不由自主地想起来三年前,那盏 机翼 行灯发出的微弱光芒,在记忆深处忽然闪了起来,我的眼 前仿佛又看到黑沉沉的云层,而姑姑似乎就在幽暗的远处伫立着, 冲我微微笑着。我情不自禁地向她伸出手,指尖却笃地触到舷窗 的玻璃,姑姑的身影和黑沉沉的云在那一瞬间就都消失不见了。
“姑姑,”我心底默默呼唤着,把脸凑近了舷窗,努力睁大眼睛望去,却仍然是什么都看不见,而泪水也倏地落了下来。
再次醒来时,周围仿佛在用餐。这一次还没等我按呼唤铃, 空乘已经来到我身边轻声询问。我没什么胃口,只要了一份水果。餐后是最后的两小时 程。我正无聊间,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男声, “请恕我冒昧,您是姓叶?”
我心中感到一丝的不安,下意识地握住了手上的镯子;随即 意识到是刚才跟空乘的对话暴露了我的姓氏,于是轻轻嗯了一声, 算是回应。那人应该就坐在我的右侧,一路都很安静,以至于此 刻我必须屏息凝神地才能感受到他的气息:没有烟草的味道,没 有古龙水,仿佛没有任何的味道,呼吸静缓绵长,声音略带磁性, 应该是个中年人。
“那么,”他略停顿,“您认识叶婉瑜吗?”
这下我几乎要惊到了,他怎么知道我姑姑的名字!
“您认识她,对吗?”他的声音明显高了一些,透着惊喜,
显然是我的表情给了他确定无疑的答复。
“您,”我既惊又疑,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还是不由自主
地睁大了眼睛望向声音的方向,“您是?”
“我姓范,范永信。”
是他!那个送我姑姑百合花的人!那个就算姑姑忘掉全世界也要努力记住的人!我的脑海中仿佛亮起一道闪电一样,迅速地想起这个只在姑姑日记中出现过寥寥数次的名字。“您认识我姑姑?”
“原来,她是你姑姑,”他轻轻地慨叹,“难怪你那么像她年轻的时候……”
“嗯,”再次听到这样的话,我习惯性地微笑,“很多人都这样说。”
“你姑姑,”他有些犹豫地问,“她还好吗?”
“ 她 , 三 年 前 已 经 故 去 了 ……”
“啊?!”巨大的惊讶之后是长长的沉默,我却从骤然加快的呼吸中感受到他情绪的剧烈起伏。
“胰腺癌,发现的晚,又很难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轻声地说出姑姑的病情。
“对不起!”他忽然起身快速离开座位,留下我有些错愕地听着他的脚步快速连接着卫生间的门被拉开又关上的声响。
直到机长广播飞机已经开始下降,他才重新回到座位上,却长时间地沉默着,显然还在努力克制着悲伤。
飞机平稳地降落,滑向停机位,我正想不出该如何跟姑姑的这位故人道别时,他忽然开了口,声音低沉,“我,能请你,呃,带我去看看你姑姑吗?”我犹豫着,不知该怎样回答,他却又说,“对不起,你可能……呃,能请你告诉我,她的……”仿佛带着无限的踌躇。
“永福陵园。”我轻轻地说出姑姑的墓址。
“谢谢你!”他忽然握了握我的右手,坚实有力的手掌缺少了一些温度。
去看姑姑已经是我回到上海的第五天。
刚刚下过一阵雨,厚厚的云层还没有完全散去,空气里的水汽和着青草的气息,让人暂时忘记了溽热。远远就能望见,姑姑的墓前摆放着一丛洁白的百合花,我知道,他来过了。花的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卡片,被雨水打湿了,字迹模糊到不能辨认,但密密的点阵告诉我的指尖:
亲爱的,但愿我们是浪尖上一双白鸟!
Would that we were, my beloved, white birds on the foam of the sea!
流星尚未陨逝,我们已厌倦了它的闪耀;
We tire of the flame of the meteor, before it can fade and flee;
天边低悬,晨光里那颗蓝星的幽光,
And the flame of the blue star of twilight, hung low on the rim of the sky,
唤醒了你我心中,一缕不死的忧伤。
Has awakened in our hearts, my beloved, a sadness that may not die.
这是叶芝的诗。也是我曾在姑姑的日记中读到过的诗。
远处的云渐渐散开,金色的阳光很快地照亮了周围的一切。我拿出随身携带的盲片,再次给自己一个幽暗虚无的空间,然后俯身抚摸着墓碑,轻轻跟姑姑道别。
凭着记忆,我慢慢向陵园门口走去。长长的甬道,一共 176步,然后右转,8 个台阶,12 步,再 8 个台阶,12 步,又是 8 个台阶,1892 步……我的耳边,只有轻轻的风声,以及远处若有若无的抽泣声。
“2206。”坐在回城的出租车里,我握着手心里那张卡片, 不禁喃喃自语,“姑姑,这是您的意思吧?”
我定了定有些飘忽的心神,摸出手机,按照卡片上那个号码拨了过去,“范叔叔,我是叶蓁蓁……”
武康路的咖啡馆,幽静得仿佛不属于喧闹的魔都。
我坐在最僻静的角落里,轻嗅着咖啡的香气。忽然间,仿佛是身体最末梢、最纤细的某根神经被轻轻撩动了一下,我下意识地转头向右前方望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准确地说,是我什么都看不见。但一个人的脚步声却从我的右后方传来,由远及近,不疾不徐,绕过错落的桌椅,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我稍稍仰起脸, 仔细地辨别来人的气息,对方应该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我戴着墨镜的脸。
“叶小姐,我是范永信。”那个磁性的男中音在我上方四十五度的地方传来,比起几天前似乎多了一丝沙哑。
果然是他。我释然地吁了一口气,“范叔叔,您来啦。”
“抱歉,让你久等了。”他拉开对面的椅子,一面落座,一面表示歉意。桌面发出轻轻的一声吧嗒,不知他把什么东西放在了上面。
“我也刚刚到,您瞧,咖啡还是烫的呢。”
“先生,您喝点什么?”服务生不失时机地上来询问。
“一杯热拿铁,不要糖,谢谢。”他不假思索地回答,看来是惯常的饮品。我无声地笑了一下,也不知他是否看到了。
“叶小姐,谢谢你肯见我,”看我没有主动说话的意思,他打破了沉默。
“姑姑都是叫我蓁蓁。”我轻声地提醒他。
“哦,那我也叫你蓁蓁吧,”他会意地改了口,“我知道很冒昧,但我还是很想知道,一些关于你姑姑的事。”
我垂下头,像是在凝视着面前的咖啡杯一样,希望不会被他捕捉到脸上的表情。姑姑,您愿意让我告诉他吗?
服务生手脚麻利地送了咖啡上来,又快速地消失在我的感知范围之外。周围静悄悄的,偶尔会从远处传来一两声自行车铃或汽车驶过的声音……
他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声音中依然能听出激动,“蓁蓁,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我想,这是姑姑的意思。”我两眼茫然地望着对面,仿佛能看到他表情中的不解一样,“我对姑姑说,如果我走出陵园的步数是双数,就给您打电话;如果是单数,就不打。我一共走了2206 步。”
对面是长时间的沉默,我无法判断他的情绪和反应,也不想去判断,于是就那样望向他,等待着他能开口。良久……
“蓁蓁,”他应该是在很勉强地笑吧,声音中掺杂了太多的情绪而有些飘忽,“你……谢谢你!”
我的心底像被什么东西触碰到了,泛起一股异样的酸涩,不愿再继续下去,于是用轻快地口气冲对面说道,“好啦,范叔叔!我出来太久啦,该回去了。服务员,结账啦!”
离开咖啡馆道别之际,他仿佛是漫不经意地问道,“蓁蓁,你的眼睛……”
“嗯,”感受到他观察的目光,我微微地低下了头,把脸收藏在他的视线之外,“您说过,我跟姑姑很像……”
他轻轻地哦了一声,让我有些不明所以,甚至有点不知所措起来。幸好,出租车恰逢其时地到来,带我迅速离开了。
暑假后,我独自搬到了距离伦敦 60 英里的小镇上。全新的学校,全新的专业,陌生的老师同学,陌生的房东,一个封印了视力的全新的我,慢慢地融入了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我已经越来越习惯、并逐渐喜欢上这样一个完全没有光的世界。
毕业典礼上,我跟同学们一样穿着学位袍,排着队,上台去接受自己的学位。周围是欢腾鼎沸的人声,眼前是横无际涯的混沌。
“Miss Yeh, Congratulations!”身材高大的希尔教授大概要有一米九高吧,他的声音在我头顶上飘下来。
“Thank you, Professor Hill! ” 我摊开手接过学位证书,鞠躬,行礼如仪。
“I’m so proud of you!”希尔教授赞许地拍拍我的肩, 示意我转身,接受台下的热烈掌声和相机的咔嚓声。我微微向上扬起脸,30°,初夏的阳光应该正好照在我的脸上;我毫不畏惧地睁大了眼睛,那里并没有一丝丝微弱的光透进来……
午饭时,范永信语气平淡地问道,“你想好了?”他是被我邀请来观礼的。尽管接到我的电话时他很意外,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我想,他应该是希望能从我身上看到我姑姑吧。
“嗯,”我点点头,并没有丝毫的犹豫,“这样很好。”
“那我来帮你安排吧。”他的语气就像是在询问我要不要在披萨上加番茄酱一样平淡。
“希望不会让您为难。”我把双手交叠着放在面前的桌上, 手腕上的镯子与桌面轻轻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叮声响。
“放心,我说过,我有能力帮你的。”他略作停顿,又说道, “其实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了你的想法。”
“真的?”我神态轻松地冲他笑了笑,从心底里已经完全信任这个只有数面之缘的人,“我还怕您不来呢。”
一星期后,范永信带我飞往杜布罗夫尼克。
尽管已经是六月,亚得里亚海上吹来的海风让这个城市没有丝毫的暑气。他带我离开机场,仿佛是沿着海边,驱车一路蜿蜒, 来到一个高处停下来,示意我下车。
我迎风而立,感受着海风出来的方向,有阳光落在我的身上。远远的,仿佛是从脚下传来阵阵海浪的声,我轻轻地张开双臂, 深深地呼吸,感受着周围陌生的一切。
“你能猜到我们在什么地方吗?”他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逐渐向我走近。
“嗯,在临海的一个山坡上吧。”我回想了一下爬坡下坡的比例,“我前面的山脚下应该就是大海。”
“差不多,”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们现在在杜布罗夫尼克旧城堡,从这里望下去,三面都是海。”他伸手轻触我的右肩, “你的前面、后面和左手边都是海,只有右手边不是。”
我并不懊恼,循声冲他露出一抹微笑。
“累吗,”他略带关切地问,“先去睡一会儿吧。晚饭应该还早的。”
“好啊,”我真的有点困了,冲他主动伸出手去。他很配合地让我挽住了右臂肘上的位置,带我回到房间。
晚饭后,范永信带我爬上了敏切特塔楼。我一边感受着海风, 一边听着他用富有成熟魅力的男中音为我介绍着这座建于十四世纪的古老建筑,以及从这里望下去的风景:家家户户的橘红色屋顶,圣弗拉霍教堂的穹顶,以及远处渐渐被暮色笼罩的亚得里亚海;而我只是静静地听着,用心地感受着周围幽暗混沌的一切……
步行回酒店的路上,我听到远处的街巷传来悠扬的风琴声,应该是有街头艺人在演奏吧,随即示意他跟我朝着那里循声而去,穿过古老的街道那琴声如流水潺潺,如雪花飘溶,如新枝萌芽,如花苞绽放,由远及近,渐行渐近,最后转过一个街巷,就在那名艺人的场边停下了脚步,静静地聆听、欣赏。一曲终了,周围响起稀疏的掌声,为数不多的围观者渐次散去;我转过头向他露出开心的笑。"我说过,这样就很好的....
第二天午饭后,他带我来到一个似乎是诊所的地方,一进门就能闻到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我被领进一个房间,他示意我在一个圆凳上坐下来等他一会儿,随即便走了出去。我凝神听了听,周围似乎没有人,隔壁似乎是个卫生间,大概是有水龙头没有拧紧,有细微的水滴声,再远的,就是外面街.上偶尔有一两声汽车的喇叭声,除此之外再无声响。
大概过了一刻钟,他回来了,把一个小小的药水瓶放在我的手心里。我轻轻抚摸着,猜想着是什么东西,鼻翼忍不住翕动了两下,又想嗅到什么味道。
“这是散瞳用的药水"他解释道, "等下我会出去, 你可以把盲片取出来,然后每隔五分钟点一次这个药水 ,十五分钟后我再回来。”
听着他的脚步渐渐消失在远处,我伸手取出眼睛里的镜片,慢慢试着睁开双眼,才发现房间里非常暗,没有开灯,厚厚的窗帘把窗户遮挡得严严实实,唯有房门下的缝隙里微微透进来一线微光,饶是如此,我的眼睛仍然被刺得几乎流出泪来,毕竟它们已经将近很久没接触过光。
滴了两次药水之后,我感觉眼睛已经能适应周围的环境,模糊中能辨别出这个不大的房间正中是一台像裂隙灯检查仪一样的机器,而我就坐在这台机器前面的圆凳上。
他推门进来的时候,大片的光也趁机涌了进来,我不由自主地转过头闭上了眼睛,好在他迅速地把门又关上,我眨了眨眼睛, 依稀看到他站在我面前,就像我想象的那样,一米七五左右、微胖,但看不清他的脸。
尽管室内光线微弱,他应该还是能看到我脸上的笑,有些不解地问,“你,笑什么?”
“你的样子,”我没有再用敬称的您,口气仿佛是在跟一个多年的老友说话,“跟我想的差不多。”
他笑了下,没说话,却把手里的几张纸递给我。
“什么?”我接过来,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才发现并不是盲文。
“你的病历。”他俯身去调整那台仪器,“急性视神经炎。英文缩写 AON,Acute Optic Neuritis。”
原来如此!我心中一片恍然,心中长久以来的猜测在这一刻得到了印证。
“准备好了吗?”他调整好仪器,转身问我,见我轻轻地嗯了一声,便示意我靠近那台仪器,“双手抓住这个手柄,身体放松,对;把下巴放在这个卡座上,额头贴紧。”
“蓁蓁,”他在我对面坐下来,很近,但隔着仪器,我仍然看不清他的脸,“等下我会用激光照进你的眼底,这个过程很快,大概几秒钟。先是左眼,然后右眼。你,准备好了吗?”
“嗯,”我的声音很平静,“会疼吗?”
“应该不会,如果你感觉不好,随时出声,我就停下来。”
“好的,”我深呼吸了一下,“开始吧。”
那是我见过的最耀眼的光,像无数的太阳爆裂绽放出满天的光,照得周围一切都没了踪迹;那是我见过的最微弱的光,像火柴余烬慢慢熄灭时的光,无法穿透周围无尽的混沌;那也是我见过的最后的光,一闪即逝后再也无法重回。 第三章
从杜布罗夫尼克回来之后,我重新回到伦敦,给一家杂志社做撰稿人,平时听听音乐会、写写乐评,周末会去王子剧院附近的一家琴行弹琴。日子就在平静中流淌着,一转眼两年过去了。
进入五月,伦敦的天气忽然多变起来。这一天临近傍晚,大雨突如其来,我本计划在完成琴行的弹奏后去附近的唱片店淘宝的,面对这样的天气也只好悻悻然作罢,请同事帮忙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这样的疾风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回到公寓的时候,车外的雨虽然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但雨势已经和缓了许多,雨滴落在挡风玻璃发出阵阵的噼啪声,雨刷器不紧不慢地工作着,上面的胶皮大概有些老化了,间或发出短促的吱嘎声,声音不大但有些刺耳。收取了车费和小费之后,司机还是很愿意展示英伦绅士风度的,撑着伞下车来帮我开车门、又扶我到公寓门前的雨篷下站定,之后才离开。不过我还是能感觉到裙子下摆已被雨水打湿了一小片,贴在膝盖上又冷又湿的很不舒服,不由从心底里暗暗嘀咕了一句“鬼天气”。
正待转身上楼,忽然想起冰箱里好像只有饮用水和鸡蛋了, 原本计划回来时顺路去超市采购面包和水果的;凝神听了听那风雨声,雨虽然还在下,风却已小了许多,雷声也已好一阵没听到了,也许这雨很快就能停了吧。我心里这样猜想,决定先去附近的便利店。
从公寓向左两个街区,有一个便利店,是一对日本夫妇开的, 日常的饮用水、面包、水果以及日用品基本上都可以买到,没时间去超市的时候我都会去那家店,老板和老板娘每次都很热情。
路面似乎有些积水,盲杖点在盲道上有些滑,回响也有些飘忽,不远处似乎有一个雨水口,发出哗哗的流水声,雨还在下着, 落在伞面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我忽然感受某种危险正在袭来, 下意识地停住脚,还没等我来得及辨别清楚,右侧身体已经被重 重撞了一下,随即一个踉跄摔在地上,盲杖和雨伞也都脱了手。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肇事者在我头顶一叠声地道歉,是一名年轻的男子,“您还好吗,没伤到哪里吗?”
我顾不得理会他的道歉,伸手在地上摸索着,想尽快找到掉落的盲杖。“您在找这个吗?”对方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我的右手,随即把盲杖放进了我的手里,嗯,是我的盲杖。但我的心随即一沉,坏了,盲杖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对方也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吧,继续道歉,同时伸手托住我的右肘,试图把我从地上扶起来,“下着雨,我没注意到您……”
“啊!”起身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右侧膝盖火辣辣的痛,我不禁痛苦地尖叫一声。那人意识到我可能受伤了,忙俯下身去查看,“对不起啊,您的膝盖磕破了,流血了。需不需要我送您去医院?”
我忍着疼,勉强站起身来,心里犹豫着不知要不要信任这个人。
“啊哟,是叶小姐吗?您怎么了?”这声音应该是便利店的老板,不知他怎么会过来,“我跟我太太刚才在店里听到这边有什么声音呢,我太太就让我出来看一下,没想到是叶小姐。”店老板的声音透着憨厚,讲英文带着一些日语的口音。
“我,”我稍稍辨别了下位置,试着想退开一步,但膝盖上的伤口应该不小,火辣辣的疼让我有些力不从心,只好继续由着他托住我的手肘,“我被撞了一下,摔倒了,好像……”
“啊呀呀,”店老板这时也发现我受伤了,“您的膝盖流了好多血,还沾了雨水,要赶紧去看医生啊,否则伤口要发炎的。” “对不起,都是我的责任,”肇事者似乎在按手机,“我来打999 吧……”
我的膝盖只是普通的擦伤,并不严重,但因为沾染了雨水, 医生处理完伤口之后又注射了破伤风针。便利店老板主动让老板娘陪我一起去的医院,有她在身边,我心里踏实了许多。
“真的很对不起,叶小姐,”已经数不清肇事者跟我说了多少次 sorry 了,“我弄坏了您的手杖,您看我该赔偿您多少?”他的嗓音很好听,有种低音炮的感觉,好像年龄也不大。
“不用了,也不值什么钱,”我握着右手腕的镯子,暗自庆幸镯子没有损坏,“而且,我家里还有备用的。
“可我毕竟给您造成了损失,应该赔偿您的,”他言辞恳切地继续说,“今天的医院账单都会由我来支付的,请您放心。”一直站在我右侧的老板娘悄悄碰了碰我的手臂,暗示我答应下来。我趁势握住她的手,努力想站起来,而左手肘却忽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托住,动作简洁又不失分寸,力度也恰到好处地让我顺势站起。我试探着右腿稍稍用力,感觉伤口疼痛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于是轻轻推开了对方的手,只是牢牢地挽住老板娘的手。随即转向那男子说道,“我想你也只是无心之失,我现在感觉还好,赔偿就不必了。”我想他一定还要再坚持,便冲他的方向微微笑了一下,“不过我可不可以请你帮忙叫一辆出租车,送我们回去?”
“好的,应该如此,”他不再坚持,“车费我也会支付的。还有,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手机、家庭电话,呃……”他塞了一张纸条给我,我摸了一下,意识到只是张普通纸条便交给了老板娘, 他的声音顿了一下,可能有点尴尬吧。
”我叫安然,我也是中国人,在帝国理工读书的学生。”不知是不是为了增加我对他的信任感,他忽然开始讲中文,发音标准、吐字清晰,让我从心底油然生出一种亲近感,“您如果还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或治疗,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他的声音从我斜上方传来,估计至少比我高出六七英寸。
“好的,”我笑了一下,右手悄悄地按了按老板娘的手臂,示意她带我向外走,“再见,安先生。”
随后的两天,我都没有外出,也没有打那个电话。便利店老板娘不仅主动送了新鲜的面包水果,还每天过来帮我确认伤口的情况。第三天,老板娘带来一根折叠盲杖,说是安然送去请她转交给我的,还有一封信。
出乎我的意料,信居然是用盲文打字机打的。意思却很简单, 无非就是为那天的事再次向我道歉,并表示本想买一条一样的盲杖还给我,但多方查找未果,只好买了一个最相近的,希望我谅解并收下。信的末尾署名“安然”,还写下了手机和家庭电话的号码。
老板娘建议我,给那个安然回个电话,至少也算是她受人之托、任务完成的反馈。我答应说晚一点打,却最终并没有打。
很快,我的伤口愈合了。这件事也就被我淡忘了。被撞到, 甚至受伤,对我而言,也并不是第一次。
七月,又是一个周末。我照例在琴行弹琴,一曲肖邦的《降E 大调夜曲》终了,台下响起阵阵掌声让我微微有些意外。我兼职的这家琴行,主营乐器销售,老板为了增加销售效果才设置了演奏环节,而听众就是来店的顾客,遇到曲目结束给予掌声多半是礼节性的,像今天这样有人如此卖力鼓掌倒是第一次。意外归意外,该有的礼仪还是要有,我敛了敛耳边的发丝,起身转向掌声的方向倾身一躬,算是答谢,随即在同事贝蒂的搀扶下离开了琴台。
“叶小姐,您好!”我刚刚要走回更衣室,迎面走来一名男子用中文跟我打招呼。我在脑海里快速搜索了一下这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是他,那个低音炮?
“您是?”我并不敢确定,只好迟疑着微微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哦,我是安然。”原来真的是他,安然。“两个月前,我走路不小心撞到了您,害你受了伤,实在很是抱歉!”他的声音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了,难道这么久了他还在歉疚?
“你好!”我并不想让他尴尬,于是微笑着抬起右手,示意他可以跟我握手,“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您的演奏真是棒极了!”他很有礼貌地握了握我的手,短促,力度适中,“您是在这里工作吗?”他的手指细长,掌心温度略高,竟然带给我一种微微发烫的感觉。
“我只负责弹琴,算是兼职吧。”
“哦,那等工作结束,我可以请您喝杯咖啡吗?”好听的声音带着优雅发出邀请。似乎看出我有所迟疑,他又道,“就在街对面的咖啡馆,希望您不要拒绝。”
“好吧,”我浅笑了一下,“请在门口稍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
没想到他竟会在更衣室的门口等我,听见他的声音,我下意识地抬手扶了扶脸上的墨镜,随即循声露出一抹微笑。
“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走在您的右边?”
他主动站到了我的右前方,显然是想做我的人肉盲杖。我微笑着点点头,把手里的盲杖折叠收好,向着他的方向抬起右手。他拉起我的右手轻轻放在自己左臂肘上的位置,引着我走进街对面的咖啡馆,帮我拉开椅子、扶我入座,一连串的动作似乎都很熟练。
“安先生,您今天是要买琴吗?”我听着服务生放好点心盘退开,便率先问道,“我先声明,我在这里只负责弹琴,不负责卖琴哦,给不了您什么优惠的。”
“哈,”他被我的调侃逗得笑了起来,“不是我要买,是我的一个师兄。他刚买了房子,从国内把妻子和孩子也接过来了,就想买一台琴,小孩子学琴用得到,”他的中文很流利,语速略快, 但口齿清晰、发音也很标准,“于是就让我陪他来这边看一看。”
“那,是不是耽误你们的事情啦?”我对这个从头到尾都没出现的师兄完全没印象。
“没有没有,我师兄刚好也要回去了,”他忙解释道,语气中略带戏谑,“这种家务事他必须要跟太太请示才好决定的。”
我也笑了笑,“安先生,您……”
“你叫我安然,或者托尼,都可以的。”
“嗯,安然,”我没有拒绝,“我叫叶蓁蓁。”
“诗经里‘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的蓁蓁?”他好奇地问,
“真是好名字。”
我问道,“安然你家是哪里啊?”
“我家祖籍浙江绍兴,”他喝了口咖啡,“不过我还没有去过,我爸妈当初来英国读书、转移民,然后才有了我和妹妹。我出生在英国。”
“哦,我还以为遇到一个老乡呢。”我的心中略感黯然,“其实你是英国人。”
“但我的脸是标准的中国人呢,你看,黄皮肤、黑眼睛……”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
“嗯,你的中文讲得很好,”我忙制止他 say sorry,“还能说出我名字的出处,的确算是很标准的中国人。”
他稍微沉默了一下,开始问我,“叶,你是从中国过来读书的?”
“嗯,我家是上海,”我猜他在观察我,于是垂下眼睑,眼睛似闭非闭,“在英国读的 A Level、大学,还读了一年的 Master,然后留下来工作,算起来也有七八年了。”尽管我戴着墨镜,一副 Channel 的太阳镜,但这样近距离,他应该是可以看到我的眼睛的。
“你是读音乐学院的吗,我感觉你弹琴弹得很好。”
“没有啊,弹琴只是业余爱好,”我笑着摇摇头,“不过我的Master 读的是音乐史,所以现在的工作主要是给杂志社写乐评。”
“撰稿人?”他的声音里有些惊讶,不知是不相信我的写作能力,还是他觉得这份工作很另类,“那你在这店里?”
“店里演奏是兼职,”我解释道,“老板希望增加销售效果,每天都有人负责演奏,我只有每周末的半天时间会来。是我以前的房东介绍的,老板出的薪水很不错,而且我也需要一个能固定练琴的机会。——你是在做什么工作呢?”
“我现在还没毕业,”他的声音里似乎有一点惆怅,“在帝国理工读博士,电气工程,要到明年才能毕业。”
“哇,很好的学校,很好的专业啊。”我由衷地赞叹。“可是我爸爸希望我读商学院……”他似乎是苦笑了一下吧。我的手机响了,是同事贝蒂从店里打来的,“蓁蓁,帮你叫的出租车已经到了。”不是什么巧合,而是我事先的安排,我让贝蒂过半小时给我打电话的。
“抱歉,”我把手机收进包里,手指轻轻搭在桌沿上,“我该走了。同事事先帮我叫了车,已经到了。”
“哦,”他似乎有些失落,但还是动作麻利地起身来到我身后,拉起我的左手放在他平伸的左小臂上,示意我起身,然后很配合地帮我把椅子向后拉开,“我送你过去吧。”旋即把我的左手搭上他的右臂。
“你……”我本想说什么,刚一张口就觉得不妥。
“什么?”他关切地问,似乎是在侧过脸看我的表情。
“哦,谢谢你的咖啡。”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平静,除了微笑,没有其他。
接下来一个多月,他每个周末都会来听我弹琴,时常会请我喝杯咖啡,聊一聊对曲子的理解和感受。尽管每次都是以他说我听为主,但听得出他对钢琴和曲目也有很深的理解,我忍不住要对他刮目相看了。当然,我们也偶尔聊一些音乐之外的话题,也是以他为主,他的知识面很宽,经历也很丰富,我在很多时间里都是静静地听着这个磁性的声音,用心感受着对面这个人的气息和心灵。
八月底的一个晚上。我刚刚听完音乐会,听着周围的观众纷纷离开,才慢慢起身离开音乐厅,穿过人声寥落的前厅,向大门走去。仿佛是有什么人在向我走来,我停下来,右手握着盲杖, 静静地判断那个由远而近的脚步,感觉有些熟悉。
对方在离我两三步的位置站下了,带着磁性的低音炮响起来,
“叶,真的是你。”
“安然?”我虽然有些意外,但紧握盲杖的手已经放松下来。
“你也来听音乐会?”
“是啊,伦敦交响乐团的演出,怎么可以错过。”他向我走近了一步,“你一个人来的?”
我点点头,“嗯。”
“那让我送你吧,外面还在下雨,叫出租车估计要等很久的。”
“会不会,”我心里有点犹豫,“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他拉起我的左手放在自己的右臂上,“我开车过来的,就是要辛苦你跟我去车库了。”
“好吧,”一想到回到家还要尽快完成稿子,我不再拒绝,放心地让他引着我向电梯走去。他的身上有股淡淡的巴宝莉男士香水味道,很淡,若有似无。
在电梯向下运行时,我松开他的手,把盲杖折叠起来收进包里。猜想他应该就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我,我忽然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动作,把墨镜也摘下来放进了包里。他似乎在仔细观察我的眼睛,我微微泛起笑意,只做不知。
叮的一声,电梯在负二层停了下来。我重新伸手挽住他的右臂,一步步随他走向车子。
他扶着我坐进他的车里,手指轻触我的小腿,示意我收腿。“我帮你系一下安全带?”见我点头,便拉过安全带俯身帮我扣好。俯身的一刻我清晰地感受到他离我很近很近,呼吸声都能清楚地听见,不由地心里砰砰直跳,但愿这样近的距离不会被他听到我忽然急促起来的心跳。
“麻烦你啦。”我轻轻地呼吸着,让心跳慢慢恢复正常,听着他从另一侧上了车。
“你跟我不用这样客气的。”他发动了车子,车子似乎比较新,发动机的声音很轻快。
车子从地库慢慢驶上地面,然后转上街道,我们都没有说话, 短暂的沉默让我感到有点压抑,忍不住开口询问,“你觉得今晚的演出如何?”
“嗯,”他大概没想到我会跟他谈音乐,“马勒四很经典,前三个乐章比较沉静,肃穆,呃,”他斟酌了下字眼,“好吧,我知道这个词可能不一定准确,但总体上感觉有点不寒而栗的感觉。不过最后一个乐章有点奇妙,展现的应该是天堂的场景吧。”
“这是马勒令人叫绝之处。”我笑道,“在马勒看来,交响曲应该是一个大场面,一首交响曲就像一个世界,包罗万象的。所以,他的作品里既有浪漫优美至极的柔板,也有尖锐的不协和音以及嘈杂癫狂的段落,你可以听出美妙的爱情和顿悟的狂喜,也可以听出无尽的痛苦与挣扎。”
“嗯,你说的太对了。今天的乐队表现也很棒,各种乐器的音色、远近高低,全都十分妥帖。女高音的演唱简直就是点睛之笔啊。”
“好,”我轻轻笑着,“我可以把你说的这些记下来,写进稿子。”
“哈,原来你是在让我帮你写作业呢。”他恍然大悟一般。“对啊,难道你不愿帮我这个忙吗?”
“当然愿意,是我的荣幸,”他开心地笑了起来,“对了,你需要秘书吗,可以考虑一下我哦。”
“帝国理工的博士生,给我当秘书?”我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你别调侃我啦。”
“怎么啦,剑桥的博士还有开出租车的呢,”他满不在乎, “要不,我给你当秘书兼司机?”
“哎呀,我可聘不起你,你是不是很贵啊?出租车司机一个月还两千镑呢。”
“不贵,不贵,管饭就行,”他似乎在很认真地说,“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少吃一点。只要能有机会跟你在一起。”
我的心蓦地一跳,脸也没来由地热了一下,默默地不做声了。车内重归安静。汽车引擎的声音急促而清晰,轮胎碾压路面发出有规律的沙沙声。
车子在我的公寓前停下来。我等了一下,见安然没有说话, 试探着问,“到了?”听见他简单地嗯了一声,便摸索着解开了安全带,“谢谢你送我。晚安!”随即便拉开车门自行下了车。
“蓁蓁,”他急匆匆地也下了车,追了上来,拉住我的手臂, “我喜欢你……”
我有些恍惚,习惯性地抬头望了望他,当然,什么都看不见的。
“我喜欢你,”他的心跳似乎很快,砰砰的,强壮有力,说话的速度却慢了许多,“我想跟你交往,像男女朋友那样交往……”说着,忽然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他的唇很热,烫得我的心也猛烈跳动起来。
“我……”我感觉脸上热辣辣的,连耳朵也热热的,“我看不见,跟我在一起会很麻烦,也会有很多不方便……”
“那又怎样,我真的很喜欢你。”他握住了我的手,手心也是那样的火热,“这两个月我一直在留意你、关注你,我不是一时冲动,所以,请你考虑一下?哪怕是拒绝我,也请考虑一下。”
“嗯,”我忍不住要落下眼泪来,忙笑着掩饰道,“那,就让我考虑之后再答应你。”
“好的,好的,”大概是听到我说了答应两个字,他高兴极了,“你考虑一晚,明天答应我好吗?”
“那要看我考虑的怎样,”我抬手轻轻拭着眼角,“谢谢你……”
跟安然开始交往,并没有太多的改变我平静的生活。我依然会每周去听三四场音乐会,然后回家写稿子,依然会在周末去琴行弹三小时琴,却不再是一个人来来去去。安然会尽量陪我去听每一场音乐会,也会给我的写作提一些建议,每个周末也都会花几乎一整天的时间来陪我,送我去琴行,听我弹琴,然后一起喝下午茶、逛CD店,再送我回家。
我有些过意不去,希望他不要太迎合我的时间和生活。他总是笑着跟我说,“这样挺好的。”我不禁想起当初自己说过的话,心里泛起甜甜的感觉。
刚刚进入十月,连续下过几场雨之后,伦敦已经有些阴冷了。这一天傍晚,我正在家里写稿子,安然打电话过来,说刚好在附近、想跟我吃晚饭。
安然敲门的时候,我还在为最后一段文字努力。“你来得好快,”我感受着他的拥抱,“我还有最后一点点就结束了,等我一下吧,十五分钟。”
“好,你先忙,”他轻轻地在我额头吻了一下,“我不打扰你。”完成并发出文章之后,我长长地伸了伸懒腰,忽然感觉到他似乎就在我身边。
“安然?”我试探着喊他的名字。
“嗯,结束了?”他果然就在我的书桌旁边,端起一杯茶放在我的手边,“喝点水吧。”
“你不是在外面吗,”我微笑着接过,轻轻地喝了一口,“我都没有发现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你工作的时候太专注了,”他从身后搂住我,轻轻晃了晃, “你是一个人住这里?”
“对啊,”我才意识到他应该是第一次进到我家里来,以前几次送我回来都是在门口或客厅里就道别了,“参观过我的家了?”
“嗯,”他拉起我的手,“没想到你还能做饭。”
“简单的还可以,”我颇为自得地说道,“复杂的就应付不来了。”
“你这里的家具和陈设都挺简单的,不过为什么不买一架钢琴呢,你这么喜欢弹琴。”
“这个公寓有点老啊,”我无奈地笑了一下,“隔音也不太好,如果弹琴怕是会吵到邻居。——我们去吃饭吧。”
“嗯,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刚才查了一下,离这儿三个街区有家牛排馆还不错。”
“那就去那边吧,”我稍稍思索着,“你穿的什么衣服啊?”
“我?”安然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浅咖啡色格子衬衫,深蓝色西装外套,深灰色西裤。”
“浅咖、深蓝、深灰,”我重复着这些颜色,努力从记忆深处找寻着它们的影子,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模糊混沌的一片,“我得穿什么才好呢?”
我转身向衣物间走去,拉开柜子,在里面搜寻着。
安然跟在我的身后,看着我的衣服有些纳闷,“你的衣服好像只有黑白两色啊。”
“我从小就喜欢黑色和白色的,”我一边摸索着衣架上的标牌,一边考虑自己该穿什么,“我看不见,太多颜色反而容易出错。”
听到我后面的话,他愣了一下,随即拿起一件衣服放进我的手里,“你穿这个吧。”
“哦,”我摸索着标牌,辨别是哪一件,“白色半身裙,配黑色小翻领外套,这个要搭配裸色丝袜和裸色的高跟鞋。”
“你在每件衣服上都做了标注?”他发现了我的秘密。
“对啊,”我向他展示着衣架上的标牌,“买衣服的时候请人帮我搭配好,然后再做好标注。这样我就不会穿错。”
“你真是聪明,不过我可能需要帮你买一两件衣服了。”
“为什么?”我有点奇怪地问,“我的衣服挺多的呀。”
“下周六是我要参加一个师兄的婚礼,我的老师、同实验室的同学差不多都会参加。”他用手环住我的肩,“你陪我一起去吧,我想介绍我的朋友给你。
”“婚礼呀,”我有些犹豫,“那么正式的场合,我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不会啊,”他轻拍着我的手说,“你肯去是我的荣耀。”
“我怕,”我真的有些担心,“会害你被朋友嘲笑。”
“怎么会?”他的声音里满是鼓励,“你这样漂亮,他们只会羡慕我,羡慕我能有你这样漂亮的女朋友。”
“那,好吧,”我迟疑着答应,“什么样的婚礼啊,dress code是怎样的?”
“semi-formal,就是草坪婚礼,”他听上去很开心的样子, “不需要那种晚礼服,一般性的礼服就可以的。”
“但我这里只有黑色和白色的,”我又纠结起衣服的事,“参加别人婚礼穿黑色的不太礼貌,但白色也是新娘婚纱的颜色,也不太妥。”
“没关系啊,我刚才说了,要帮你买几件衣服,”他亲了亲我的脸,“今天可能有点晚了,明天上午我有时间,咱们明天去。”
“嗯,可能真的需要去买一件吧,”我把脸凑在他的胸口,双手抱住他的腰,“明天到我经常去的店里看看吧。”
第二天上午,我和安然来到我经常光顾的时装店。店长爱丽丝也是个华裔,第一次见到安然,不禁有些意外和惊喜:“嗨,蓁蓁,这位是?”
“嗯,他叫安然,是我的男朋友,”我挽着安然的胳膊,心中既甜蜜又有些羞涩,“你也可以喊他托尼。安然,这是爱丽丝,我的朋友,也是这里的店长,帮我搭配衣服的就是她。”
“爱丽丝,你好,”安然彬彬有礼地招呼着,“谢谢你平时那么照顾蓁蓁。”
“嗨,不客气,我跟蓁蓁是好姐妹。”爱丽丝居然讲了一句中文,要知道她认识我的时候可是一句中文都不会的,“蓁蓁,你的男朋友真的很帅哦。”
“谢谢,”我没再跟她过多客气,“爱丽丝,我周末要参加安然朋友的婚礼,需要一件礼服,你能帮我吗?”
“没问题,”爱丽丝回答得很爽快,“有什么要求吗?”
“嗯,semi-formal,”我微微思考着,“还是要纯色的吧,
颜色稍微鲜艳一点。”
“爱丽丝,可不可以拿那件裙子来帮蓁蓁试一试?”安然竟然直接点单。
“哇哦,”爱丽丝赞叹道,“你真是好眼光,那可是昨天刚到的新品。蓁蓁你稍等,我帮你取过来。”
听着爱丽丝走出去招呼店员帮忙,我轻声地问安然那是什么样的一条裙子。
“嗯,紫红色的,修身长裙,”安然解释道,“我觉得你穿应该会很漂亮,既典雅,又不张扬。”
“紫红色,”我努力从脑海深处搜寻着对紫色的记忆,“会不会太暗?”
“不会,在阳光下应该是更像路易十四玫瑰的颜色。”
爱丽丝已经捧着裙子回来了,邀请我去试衣间。安然将我的手交给爱丽丝,“我去外面等你。”
爱丽丝亲自帮我换好了裙子,有些羡慕地说道,“蓁蓁,你真的太漂亮了。安然的眼光真好,选对了裙子,更选对了你!”看见我走出来,安然兴奋地冲上来抱住了我,“完美!我只能想到这个词来形容你了!”
我不无娇羞地靠在他的胸口,轻声地问道,“我真的那么好看吗?”
“是的,”安然用力吻了吻我的唇,“我觉得,我的同学不只是要羡慕我了,而是要羡慕嫉妒恨啦!”
而我轻轻转过头,望向另一侧。我知道,那里有一面明亮的 镜子,镜子里此刻正有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拥抱着一个美丽的姑娘。但我永远都看不见这样一幕,我的眼睛里只有无尽的幽暗。
婚礼场地是一家酒店的草坪,规模也不大,大概五六十人的样子。当然,这是安然告诉我的。我挽着他的手臂,一路烟视媚行,听着周围的人声渐渐喧哗起来。
安然跟大家逐一寒暄,每次介绍“这是我的女朋友蓁蓁”时, 语气中总是带着几分自豪和骄傲,看来他真的很满意我吧。我也按照他的指点,微笑着跟宾客们打招呼,时不时还会夸奖对方的发型或衣服很漂亮,引得对方既欣喜又惊讶。
回家的路上,安然似乎在不停地转头看我,我都有些不好意思,抬起右手冲他摇了摇,“哎呀,专心开车啦!”他却就势握住我的手,我试着轻轻挣了挣,没能挣开也就作罢,任由他握着,直到他的手机忽然响了一下。“师兄把刚才合影的照片发给我了,”他看了看手机,“他说你真的是明艳动人,让人嫉妒。他们好多人都不相信,你是看不见的。”
“怎么会,”我抬起手放在了自己的眼前,“如果不是你,我一定会很丢脸。”
“不会的,”他安慰道,“蓁蓁,你跟其他的盲人不一样,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你好像是能看见的。就像前几天在你家,我悄悄地坐在你的旁边,你却能准确地找到我,就像刚才,我偷偷看你, 却被你发现了。”
“是我猜的,”我半低着头,低垂着眼睑,似乎是在注视手上的镯子,“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无光感,医生的结论用的是permanently and not be reversed(永久性的、无法恢复的)。”
“对不起,”他的声音低沉下去,透着一股内疚,“我不该说这个。”
“没关系,”我轻轻笑着抬起头,向着右手边他的位置微微侧过头,“我都已经习惯了,习惯了看不见,习惯了凭声音和直觉来判断周围的一切。”
“原来这样,”他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如释重负,“你真的很特别,你的盲态很不明显。”
“什么?”我对他用“盲态”这个词有点意外。
“多数盲人都会在听别人说话时把耳朵冲着对方,你却不一样,总是会用眼睛看……”他顿了一下,大概是发现我的表情没什么异样才继续道,“看着声音的方向;而且,你的眼睛也很漂亮,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你看不见。”
“你对盲人很熟悉?”我有点疑惑。“其实,我妈妈和妹妹,也都是盲人,”他的回答让我很惊讶,“所以我知道一些盲人的生活和习惯。”难怪他会用盲文给我写信,难怪第一次请我喝咖啡就能很熟练地做我的人肉盲杖,难怪他的动作会那么细致和贴心。
“嗯,”我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你师兄会在他的社交网络账号中发婚礼照片的吧,”听见他嗯了一声,我又问道,“那他会发跟我们合影的照片吗?”
“应该会的,”他似乎意识到什么,“蓁蓁你不希望他发吗,我可以跟他说一声。”
“不是,”我微笑着摇了摇头,“我想让他发,我还想让你转发,这样你的朋友同学就都能看到了吧……”
就这样,我开始慢慢地认识他的朋友,偶尔也会跟他们一起吃饭、活动。安然也逐渐地融入了我的生活。
进入十二月,各种各样的演出多了起来,我几乎每天都会有音乐会和稿子,有时候甚至会一天两场;安然临近毕业,实验室的工作也很紧张,以至于我们有时会两三天见不到面,不过我们之间的感情却一日浓似一日。
十二月十四日。连续阴雨的伦敦居然放晴了,虽然气温很低, 但有阳光照在身上,还是让人感觉暖洋洋的。我推开窗户,深深地呼吸着清冽的空气,享受着阳光里的暖意,正盘算着今天那一连串的重要安排,他的电话已经打进来了。
“早上好,”他的声音总是那样迷人,“起床没有,我现在过去找你吧?”
“嗯,刚起,”残存的睡意让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慵懒,“你来吧,我想让你陪我吃早饭。”阳光直落在我的脸上,有种微微的痒,舒服极了。
他的动作很快,我刚刚洗漱完,他竟然已经在敲门了。“你好快啊,”我捋着还没来得及梳的头发,感受到他身上微微的寒气,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外面很冷吗?”
“嗯,有点冷,不过太阳很好,”他用力搓了搓手,“等下出门你要不要换一件厚一点的衣服啊,昨天选的那件似乎有点薄。”
“还好吧,外面还有风衣的,”我蹙了蹙眉,考虑着,“我把袜子换厚一点吧。帮我去选一双吧,要黑色的。”
“嗯,你去换衣服吧,”他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向我的衣柜走去,“我帮你拿进去。”
对女生而言,出门前总是时间不够用的,我也不能例外。好不容易换好衣服,我又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安然,带我去一下美发店吧。我要做一下头发。”
“啊?”听声音,他要把舌头吐出来,“怎么现在想起要做头发?”
“嗯,也不是做头发,”我忙解释道,“我感觉怎么也梳不好,还是请美发店帮忙处理比较稳妥。还有这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哪里有不对,也想请她们一并帮忙。”
“我觉得你已经很好看啦,我爸妈肯定会很喜欢你的,”他用手指轻轻撩了撩我的脸颊,充满了爱意和宠溺,“而且,我妈妈也看不见的……”
“可是你爸爸看得见呢,你也看得见呢,而且,这样重要的日子,我想要更漂亮更好看一点。”我轻轻嘟起嘴,“我知道,在英国见家长其实不像在中国那样正式,但我还是想让你的家人都能喜欢我,不会觉得我配不上你,所以我会很认真地给他们准备礼物,也会花几天时间去考虑穿什么衣服,因为我很在意你……”
“蓁蓁,你已经是最好的了……”他显然没办法抵御这样的我,轻轻地抱住我,在我不能视物的眼睛上吻了吻,“走,我们去找米勒娃麦格教授,请她帮忙把你变成最漂亮的仙女!”
“啊?她好像是教变形术的吧,我可不要被变成火烈鸟……”
下车前,我深深地呼吸一下,稍稍稳定有些慌乱的心神,“安然,帮我看看我的发型,衣服……”
“亲爱的,”他在我的手上亲吻了一下,“你完美无瑕,漂亮得让人嫉妒。”
“那就好,”我轻轻吐了吐舌头,心下略安,又叮嘱他道,“等一下有什么不对一定要提醒我啊。”
“好的,我美丽的女王陛下,请您下车。”我扶着他的手慢慢地下了车,刚刚站好,就听见远远的一个中年女子声音传来, “嗨,托尼你回来啦?”
“嗨,梅丽莎,你是要出门吗?”安然一边热情地跟对方打着招呼,一边让我挽住了他的手臂,旋即趁着对方讲话的时机悄声提醒我,“你可以夸奖她的唇彩。”
“梅丽莎,这是我的女朋友珍妮小姐。”安然在帮我们做着介绍,“蓁蓁,这是我跟你提过的梅丽莎太太。”安然事先的确跟我介绍过,梅丽莎是他家的佣人,一个四十多岁的菲裔妇女,人很热情,爱聊天,做菜也很不错。
“您好,梅丽莎太太,”我循着声音向对方微笑着,对方应该比我略矮些,“您今天的唇彩真漂亮!”
“喔,”对方听起来似乎很惊讶,然后就很热情地上来拥抱我,“谢谢你,漂亮的珍妮小姐,你可是比天使还要美丽呢。”
我一边道谢,一边礼节性地跟梅丽莎拥抱了一下,随后就被安然带进了客厅。他停下脚步,一边帮我解了外套、换鞋,一边略提高嗓音喊道,“妈妈,您好!妈妈?”
“安然,”一个优雅的女中音从客厅中响起,“你回来啦?” “嗯,妈妈,”安然引着我继续向前走了几步,“蓁蓁来了。”还没来得及问好,我感觉自己的手已经被放到一只温暖柔软的手里握住,忙微微躬身道,“阿姨您好!”一颗心已经砰砰地跳成一团。
“蓁蓁,欢迎你!”安太太的声音平和中透着慈爱,略带吴侬软语的尾音,“我跟安然说过几次了,想请你来家做客,他居然一直拖到现在。”
“妈妈,您看,蓁蓁这不是来了吗,”目前面前的安然居然也流露出小孩子般的腔调,“还给您带了礼物。”说着便把礼盒塞进我的手里,示意我递给他妈妈。
“阿姨,”我拉着安太太的手,把那个扁方的盒子放到对方手里,“我从国内带了条苏绣的丝巾,颜色是安然帮忙选的,希望您能喜欢。”
安太太接过去,却没有急于打开,但言辞中却带着喜悦,“谢谢你,蓁蓁!真是个有心的孩子。”
“妈妈,我爸爸呢?”安然问道。
“去打球了,午饭前回来。”安太太略感歉意地对我说,“看今天天气好,说是几天没运动了。蓁蓁,请你不要介意啊。”
“阿姨您太客气了。”我暗自轻吁一口气。
“对了,梅丽莎去接安娜了。”安太太又解释道。
“嗯,我们进门时跟梅丽莎打过招呼了。”说着,安然轻抚了一下我的手,随即站起身,“妈妈,我去泡一壶茶。”
“梅丽莎刚才已经泡好了,应该在厨房吧,你去看一下。” 听着安然的脚步向着客厅外走去,我独自坐在那里,心里不由地有点紧张。
“蓁蓁,”安太太的声音绵软悠长,透着关爱,“听安然说,你是从上海来英国的?”
“嗯,”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呼吸均匀,语速平缓,“在国内读高一时过来的。”
“那也七八年了,”安太太忽然讲了一句上海话,“我是出生在宁波的,离上海也蛮近的。”
“是的呀,”听见乡音,我一下感觉对面的人亲切了许多,“好多上海人祖上都是从宁波过来的。”
“那你家祖上就是上海的吗?”安太太的声音也活泼起来。“没有哦,我爷爷奶奶是苏州的,后来才搬到上海;我妈妈出生在杭州,在上海认识的我爸爸。” 我坐的地方好像是一个壁炉的旁边,一股股的热流正源源不断地袭来,心里也慢慢放松下来。
这时安然端着茶具走了回来,“妈妈,蓁蓁,我帮你们倒茶。”我跟安太太又闲聊了几句,喝了两杯茶,听见门外传来两声汽车喇叭响。我正猜想着,是不是安先生回来了,却听见噼里啪啦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外面直冲了进来。“哥哥,漂亮姐姐在哪里呀?”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随着那脚步声进到了客厅里。
“安娜,”安太太笑道,“这么大呼小叫的,太没有礼貌啦。”随即转头对我说,“蓁蓁,这是安然的妹妹,安娜,被她爸爸宠坏了,有些调皮。”
“妈妈又说我的坏话,”安娜已经换了鞋子,直奔我而来,“刚才梅丽莎跟我说,哥哥带了个很漂亮的女生回来。我就迫不及待想看一看。蓁蓁姐姐你好!”
“安娜,你好!”我忙站起身,向着声音的方向伸出右手,安然牵着一只女孩子的纤细小手放在我手上。“我们好像差不多大吧,你叫我蓁蓁就好。”
“安娜叫你一声姐姐还是应该的,”安然不失时机地把礼物递给我,“安娜,蓁蓁姐姐还有礼物送你呢。”
“嗯,香水?谢谢!”安娜接过礼物很开心地跟我抱了抱, “蓁蓁姐姐,我去换一下衣服就回来。”
那边安太太刚跟梅丽莎交待完毕午饭的事情,安娜已经回到了客厅来,啪啪啪的脚步声轻快中带着雀跃。她在沙发上紧挨着我坐了下来,双手握住我的双手,轻轻地吸了吸鼻子,“真好闻,你用的香水淡淡的,有种很清新的味道。”
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应该是梅丽莎在忙活。客厅里,我和这母子兄妹三人又闲聊了一会儿,便拉住安然的手悄声请他带我去卫生间,却不防安娜听了个清楚,抢先道,“蓁蓁,我带你去。”
我不好拒绝,便扶着安娜的手,离开客厅往卫生间走去。她的脚步轻快,显然对空间环境很熟悉。“蓁蓁,”走到转角处,她 拉住我的手在墙上摸了摸,“我家墙上是有标记的,你看,这里……”果然,墙上有两处凸起的盲文导引标志。
“这是谁设计的呀,”我好奇地问,“真周到。”
“装修的时候我爸爸特意请设计公司加上的,毕竟我跟我妈妈都是看不见的。”她的嘴里说着,手上的动作示意我扶着右侧的墙壁,“墙上有标识,向前大概五步,你个子高,步幅会大一些,嗯,我在外面等你……”
墙上的标识让我心里很有踏实感,慢慢回到水龙头前,安娜听见我靠近,“蓁蓁你也是完全看不见吗?” 听我轻轻嗯了一声,她解释道,“我妈妈和哥哥都叮嘱我,不让我问你,怕你尴尬。但我想,我们都是看不见的,你应该不会嫌我唐突没礼貌的,对吧。”
“嗯,”一直被回避着的话题被这样直白地提及,我心里反而感到一阵轻松,“我的眼睛是急性视神经炎造成的,全盲,无光感那种。——好啦。”
“那,”她帮我关掉水龙头,递过一块擦手的方巾,“你的眼睛还在吗?”
“嗯,还在,就是看不见东西。”
“那你比我幸运,我的眼睛就没有了。”她拉住我的手,轻轻放到她的眼眶附近,示意我摸摸看,“我是八岁时得了视网膜母细胞瘤失明的,两个眼睛都被摘除了。”
“嗯?”我用手指轻轻地扫过她的眼睑,感觉并不干瘪。“我戴着假眼呢,否则脸都会变形的,样子会很难看。”她停了一下解释道,“我妈妈好一点,她还有光感。我哥哥说,你平时的样子跟没失明的人差不多,不像我,一看就是个瞎子。”
“怎么会,”我挽住她的手臂,安慰道,“再怎样我也是看不见的。”
外面似乎又有汽车在门前停了下来。“应该是爸爸回来了吧,”安娜对我道,“咱们先出去,等下我带你去我房间看我的眼睛, 我有好多种颜色的。”
我们刚刚回到客厅,安然已经迎上来,从安娜手臂上拉过我的手,“我爸爸回来啦。”我抬起看不见任何光亮的眼睛望望他, 轻声问道,“我的脸和头发都还好吧?”
安然凑在我耳边悄声回应我,“很好,都很好。”但安娜在旁边似乎还是听见了,开心地笑了一下,“蓁蓁姐姐,尽管我的中文不如你和安然,但我也知道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
我不由地脸上热了起来,就像这房间里洋溢着春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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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棒,很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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