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IXOTE 发表于 2019-9-24 21:58:02

悲情女主角

这个消息在电视的预告节目上被反复提到好几遍。惠惠似乎要在一部讲述三个女职员从默默无闻到出人头地的励志剧集《不屈女杰》中出演一名主角。惠惠正在一点一点地实现少女时代便怀抱的梦想。事业呈上升趋势的惠惠,在咖啡屋里也时常被人提及,话剧教室里也是如此。井茂不得不承认,听着这类的话题时,自己并不怎么高兴。
井茂乘坐都电回到屋的公寓,打开电视,正好是新闻节目。主持人正在报道一起发生在北海的车祸,说一辆货车与逆向车道的私家车相撞。井茂还在奇怪为什么这种事故会在新闻上大肆报道,主持人突然又说今天正是《不屈女杰》的开拍首日。他听完大吃一惊,不禁心想:惠惠呢?
果不其然,惠惠就坐在车里,全身多处骨折,受了重伤。因为骨盆粉碎性骨折,脊柱也受到了损伤,主持人说她有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她所在的娱乐公司好像还发表了声明,说她现在已被送进带广的医院接受紧急治疗,但很快便会送回东京的主治医生那里。在刚刚得到主角出演机会的关键时刻,却发生这种事故,真是委实不幸。
惠惠的事故在电视节目和周刊杂志上热闹了一阵,所有报道都给她安上了“悲剧新晋女艺人”的头衔。而剧组的另外两名女主角恰好都不在出事的车上,这一事实更增添了她的悲剧性。一般结束户外拍摄后,三个主角都会乘坐同一辆车。
因为那起事故,惠惠比出事前更加有名了。但人们普遍认为这只是一时风潮而已。甚至还有评论家做出了这样的预测——就算惠惠最后能重新站起来,她的步伐也必定无法顺畅如前,更别说留下残疾,搞不好一辈子都要待在轮椅上了。这样一来,她的演员生涯就算是完了。
井茂一直追踪着惠惠的新闻,密切关注她的动向。事故发生两个月后,有新闻报道称出事车辆的司机已经死亡,惠惠则被转移到了御茶之水的J医院。因为那里离得不远,井茂便坐上千代田线,来到了医院门前。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进去看看她。
没有看到惠惠,但是一个病人变成了石膏木乃伊,因为她的身体部位都是白色的。除了一些小孔,惠惠的脸蒙上了一层面具,像一套敷料,使她无法辨认。头颅太大了,整个脑袋都被包裹住了。与由玻璃纤维组织编织的围巾和外套相比,石膏包裹了颈部,并抓住了整个躯干。连续的石膏紧跟着手臂的每一个形状和弯曲,从肩膀到手指的顶端。双肩肩胛状石膏被定位在肩部水平,由于弯曲的肘部,双手冻结在向上指向的姿势。停止病人的任何运动,所有的手指和拇指被捕获在铸件类似于一对特大的厨房手套。整个下半身都穿着白色的衣服,因为有两个长腿的双肩背心包裹着它。冻结在一个广泛的蔓延,没有一个扩展条之间的腿,它看起来像一个白色字母V倒立。不知怎的,惠惠的脚趾没有断。现在,未受伤的脚趾谦卑地从厚厚的石膏构成的小孔中凸出。首先,紧身的石膏外壳非常厚,模糊的流线型几乎就算是人的轮廓。然而,更可怕的是:广泛的金属结构遍布整个石膏的表面。由外固定构成的金属丛林,包括细杆的网、条棒的迷宫和金属丝的网。所有这些结构都是为了迫使螺钉穿过坚硬而厚厚的石棺中的孔,这样它们就能固定和稳定破碎的骨头。电视节目和周刊杂志关于惠惠的报道渐渐降温,最后完全不见了。《不屈女杰》剧组找到另外一位新晋女艺人代替了惠惠,并开始正式放映。进一步对惠惠造成打击的是,电视剧异常成功,获得了超高的收视率,女主角们的台词和头衔甚至成了流行语。剧集的高收视率固然与惠惠的悲剧事故有所关联,但如果她能按照预期出演这部电视剧,无疑会一跃成为万人追捧的大明星。到那时候,她的梦想应该就能彻底实现了。
两个月后,关于惠惠的报道彻底没了踪影,她的存在似乎被完全遗忘了。世间是残酷而善变的。井茂再次一个人坐上千代田线,到了御茶之水。此时街上已吹起刺骨的寒风,季节转为冬季了。
到医院一看,媒体阵营已销声匿迹。他在门口来回踱了几圈,苦心思索着。他很在意惠惠的现状和恢复情况,不打算就这么回去。既然没有报道说她死了,那就意味着她正在渐渐恢复吧。
井茂在附近的超市里买了什锦水果罐头,又买了一束花,回到医院门口。从前台打听到病房号和楼层,快步走了过去。
是单间病房。因为临近冬季,大门和接待处还是很冷的。不过从电梯里出来,走在四楼的走廊里,他已感觉不到寒冷了。他循着门牌上的数字,走到正确的病房前,这里更加暖和。
惠惠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井茂有点想倒抽一口冷气。只见她眼窝深陷,双颊瘦削,已经变成了他不认识的女人。不仅因为瘦了许多,也因为她漂亮了许多。她已经不是井茂熟识的那个女人了。
他停下来,回头。仰视惠惠所在的医院四楼,小声喃喃道:“唉,结束了。”他很高兴自己能下决心来这里一趟,能在心中做一个了断。这一趟真是值得了,他如此想道。
不久之后,又出现了进一步打击惠惠的消息,并引来另一番热议。与惠惠交往的导演竟与另外一个女演员结婚了。当时距离惠惠出事仅过去一个多月。也就是说,那位导演应该早在惠惠出事之前就跟她分手了。可是,对惠惠来说似乎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因为后来又传出她自杀未遂的消息。据说她某天突然试图从窗户跳下去受伤。
患者的石膏形态和姿势基本不同。虽然这件医用整合式的盖子完全可以覆盖上下左右,但手臂和腿并没有躺在床的顶部,但是它们在空气中保持着永久的拉力。一个复杂的结构杆和杆,滑轮,电线和吊索包围床,完成了四包沉重的铅重量坚持在绳子的尽头在床前和后面。看到这张照片,米娅注意到,短短的指尖伸出了巨大的肩部铸件的末端开口。
就这样,过了将近半年,不知是不是井茂看漏了,那之后的电视节目和周刊杂志上一概没有出现有关惠惠的报道。田丸惠惠已经彻底被世人遗忘了。《不屈女杰》在热烈的好评声中完结,三名女主角再次联合出演的第二季很快便制作上映,第二季再次完结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
他与平芳的关系依旧维持着。井茂本人虽然很想结束这段关系,但她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让他迟迟找不到机会说分手。然后便进入阴雨绵绵的季节,在一个持续了两天阴雨的午后,临近下班时间,咖啡屋里只剩下一个客人。井茂趁此机会洗干净所有杯子,把它们擦干,排列在架子上,并为下一个来接班的同事磨好了咖啡豆。正忙着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一个人在车站大厅里弯下腰,“砰砰”地敲着玻璃窗。
弯腰的姿势对拄拐杖的人来说似乎十分痛苦,井茂赶紧从飘窗探身出去,指了指右边,入口在那边。他想示意她绕到正门去,只见她点了点头,拄着拐杖,慢慢朝右边走去。井茂见状大吃一惊,因为她走起来摇摇晃晃的,看起来痛苦不已。
井茂跑上前去,伸出手,试图帮她一把。但他实在找不到帮忙的地方,只得接过惠惠肩上的大包。
“我这条腿里装了钢板哦,从屁股一直到膝盖。他们在我的屁股上开了个大洞,把钢板插进去,要看看吗?”惠惠说。
“这条腿的膝盖很难弯曲,奇怪的是,都做了这么大的手术,我的腿还是扭曲的。连肉也是,你看,从大腿到小腿,像被削掉了一大块肉。已经见不得人了。就算加了钢板也不行,根本没法伸直。这下注定是走不了路了。”
惠惠慢慢坐在沙发上,用异常缓慢的动作完全脱掉丝袜。仅仅是弯曲上身,看起来也异常痛苦。打了钢板的那条腿,依旧直直地伸着。
巴黎跟中国有七小时的时差,在东京生活的人在巴黎丝毫不会苦恼无法早起。惠惠每天黎明前就起床,化好妆,精心挑选好外出的服装。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出酒店,与井茂乘坐地铁或出租车到各种各样的绿地去。因此,井茂首次造访巴黎看到的,并不是埃菲尔铁塔和凯旋门,而是人烟稀少的都心森林,或者黎明前空无一人的昏暗绿地。
树木的缝隙间露出了不远处的池塘,惠惠看到后说:“你听说过马奈的名画《草地上的午餐》吗?”
她脱掉鞋,右腿在风衣上伸直,又努力把左腿弯折,露出足底。接下来,她又弯曲伸直的右腿,把右手肘撑在上面。随后,她又弯曲右手腕,手指轻触下颚,歪头看向井茂这边。
虽然觉得她一个人出去不太安全,但井茂也毫无办法。她趁着自己睡着的空隙,一个人跑出去了。那不能算他的责任。追出去找她或许是自己的义务,但这个时候跑出去是不可能找得到的。万一她的目的地又是哪个绿地,可能性就更多了。井茂认为,他现在只能一边祈祷她不要跌倒,一边等候她自己回来。
惠惠曾经近在咫尺,那张通往明星之路的门票,只要伸手便能获得。最后,一场意外事故却让她与之无缘。所谓的鸿沟,其实是自身以外的因素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也就是说,鸿沟的另一端是绝壁悬崖,仅凭一己之力绝无可能攀登上去。因此,一旦失去了机会,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
“茂,你站在那里不要动。但我可以动。仅凭我一人的力量肯定不行。下面撑着商店的顶棚,我不知道那顶棚的强度有多大,如果掉在那上面,搞不好只能受重伤,最后还会被救回来。
“我遇到的那起交通事故也很严重,车被撞得扁扁的,司机也死了。一个叫近江的演员经纪人下半生只能坐轮椅度日。只有我得救了,为什么?让我死了不就好了。真的,当时要是死了就好了。变成这个样子,身为一个女艺人还有什么生存意义呢?我是个除了演戏,什么都不会的人。上天为什么要救我呢?受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苦,最后被救过来,可还得继续活在痛苦中。我最怕这样了。
她的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是完全嵌入的,从头部的顶部到脚趾的顶端。现在,医学石棺,保持她破碎的身体在一起,是包罗万象,错过任何开口。没有眼槽,管子被挤到纱布上面的孔里,包着鼻孔和嘴。这一次,床周围没有吊索和牵引系统。只是惠惠带着玻璃纤维的盔甲,床上枕着成堆的枕头。她的手臂不是弯曲的,而是伸展的,牢牢地固定在肩部到指尖的垂直于躯干的姿势。奇怪的是,巨大的栅栏将她石膏的手腕连接到躯干的巨大块上。拳头紧握着,手臂的弧形末端像拳击手套。腿部也没有弯曲,因为四肢只是在长腿上休息,在靴子般的脚上完成石膏。
说出惠惠这个名字后,大家纷纷表示知道这个人。她那起交通事故引来世间关注的时候,鞆也骚动不已。当时也有很多人同情她,但随着报道的消失,镇上的传闻也中断了。昔日的伙伴们说:“是吗,原来她已经回来啦,我们都不知道呢。”
井茂突然心中一惊。因为他觉得后退的车身之后,好像有个熟悉的女性背影。那人拄着拐杖,拖着一条腿,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走着。与女孩儿们的谈话骤然中断,井茂已弯下身,准备随时钻出吧台了。他忍不住想跑出店,去追逐那个人。
护士专业的女学生看到井茂突然噤声,都面露疑惑。紧接着,她们顺着井茂的目光看向了窗外。
上完厕所,回到前院。此时,井茂的想法发生了一些改变。不管怎么说,惠惠都跑出来了,刚才好像还为他跟女大学生聊天吃醋了。他想,如果惠惠愿意的话,就跟她和好吧。要是惠惠叫他道歉,他也可以道歉。快走到前院时,他已经几乎做出了决定,然而,就在这个瞬间——哗啦,他被兜头浇了一身液体。是水吗?液体从肩膀蔓延到胸口,连背后都湿透了,接着,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被火焰包裹的惠惠不断旋转着。轰鸣声中,仿佛披着火焰起舞。然后,她慢慢地俯下身,倒在地上。
田冲从门柱边拿起灭火器,疯了似的冲向前院,一边奔向燃烧的惠惠,一边向她喷出白色粉末。
火焰如同中了魔法一般迅速消散。火势变小以后,他看到了全身焦黑的惠惠。看到她不断挣扎的双手。井茂不由得移开了视线。
惠惠被救护车送到了位于海边的福山大学附属医院。
他不顾母亲的反对,跑出了家门。井茂家连自行车都没有,父亲有时会骑车,但都是从单位借来的。到附属医院足有四公里远,不过现在也没工夫去考虑累不累的问题了,他不管不顾地跑了起来。他已没余裕去考虑打车、乘公交或跟朋友借车这些事,只知道沿着海边的县道一路狂奔。无论身体如何痛苦,他都没有减缓速度。
他走到医院前台说明情况,询问病人所在的病房,得知她已被转到重症监护室。前台的女护士把重症监护室的地点告诉了他,然后又说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
井茂走进电梯,在宽敞的医院里徘徊了好久,总算找到了重症监护室。那是一个远离病房区,离前台也非常遥远的地方,出乎意料的是,这里格外安静。走廊上空无一人,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只有一半亮着,且亮度被调至最低,因此周围一片昏暗。
又过了很久,一群人从重症监护室里走了出来,以医生为中心,周围应该都是惠惠的亲人,自然也包括她母亲。井茂又走了过去。
依稀记得好像一有时间就会跑到医院去,呆呆地坐在重症监护室外的长椅上,但具体做了什么,他丝毫没有记忆。自己是否在那里得到了情报?或者根本没打听到任何消息?他连这也不记得了。
那天他坐在长椅上,一名年轻护士独自从重症监护室走了出来。井茂近乎条件反射地站起来,然后无意识地跟在她后面。他稍微加快脚步,紧随在她身后,但依旧保持着一段距离,并没有靠太近。
话音未落,她就点了点头:“我是田惠小姐的朋友,她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我也在旁边。当时还有另外一个人,不过叫救护车的是我。”井茂说,“我就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可是谁都不愿意告诉我。”
“我被调到了烫伤小组,是那里的实习生。所以,太详细的事情我也不清楚……”
“我的工作只是每天帮病人换绷带,惠惠小姐的喉咙、气管,以及肺部都烧伤了,因为她吸入了火焰。”
井茂跟在她后面走进去,里面是个小小的空间,前方还有一扇嵌着圆窗的门。她把井茂带到了那扇门边。
塑料帘子围成一个椭圆形,中央摆放着一张病床。床上躺着一个全身裹着绷带的人形物体。
“我们每天会替病人更换两次绷带。因为烧伤病人的体液渗出十分严重,那张床也是由加入高分子吸收材料的缓冲垫包裹着。”
“所以,医生在她身上开了个洞,维持呼吸。”
“能救过来吗?”他问。她默默地低下头。
但是爆炸和高温的后果大多是无法治愈的。她全身烧伤了第三度。外科医生已经复苏,她在最初的两周,就有十次。她暂时昏迷了一百天。她在第一年做了五十多次手术。爆炸把她的两条腿都摔断了。虽然她在重症监护室无菌室接受隔离治疗,伤口却变得化脓。为了挽救她的生命,医生不得不截去双臂。她失去了视力。也破坏了听觉系统。在ICU接受了为期十个月的治疗。后来,她又在外科手术室的一间附属病房里待了一年。
她被允许离开隔离室后,被转到了一个常规的医院部门。你能想象我们第一次见到她是多么伤心吗?当我看到她时,我能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头和躯干完全包裹在白色的纱布。她眼睛上戴着补丁,几乎说不出话来。当她听到嬷嬷的声音时,她开始哭得很厉害,浸湿了她的脸绷带……
不久之后,惠惠死了。据说她的家人在山丘上的殡仪馆里举行了葬礼。井茂想去,却没去成。他从惠惠母亲的态度中,感受到了不想在任何地方看到他的意思,以及最大强度的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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